第13章 矛盾律(11)
- 阿特拉斯聳聳肩(套裝共2冊)
- (美)安·蘭德
- 4948字
- 2015-12-18 18:29:02
“他不知道。沒人知道。”她注意到自己的一只手正攥著另一只手上的手套的兩個手指,那手套只脫了一半,就停下了。她一把拉下來,扔在桌子上。艾迪說:“他是扔下了一堆很大筆的合同走的,他的客戶已經把后三年的預約名單都排滿了……”她什么也沒說,他低聲補充道,“如果我能弄明白這件事,就不會如此害怕……但是,這件事找不出任何原因……”
她依然沉默。“他是全國最好的工程承包商。”
他們彼此對視了一下,她想說的是,“哦,天啊,艾迪!”但她卻語調平穩地說,“不用擔心,我們會給里約諾特鐵路找到另一個工程承包商的。”
她離開辦公室時已經很晚了。她在樓門前的人行道上停住了腳步,望著眼前的街道。她突然感到自己的精力、目標和欲望都消失一空,像是發動機“啪”地斷裂,停止了轉動。
微弱的光線從身后的建筑中融進了天空,這天空融化了無數未知的燈光,映襯著電動城市的喘息。她想休息了。去休息,她想,從什么地方去找些享受來。
她的工作是她想要的和所有的一切。不過,也有像今晚這樣的時候,她會感到突然的、特別的空,不是空虛,而是沉寂,不是絕望,而是凝固,如同她體內的一切都完好無缺,但全都停止不動了。然后,她會產生一種愿望,想在外面找到快樂,在某個作品或宏偉的景觀面前,做一個被動的旁觀者。不是去獲得,而是去接受;不是去開始,而是去應對;不是去創造,而是去贊美。我需要它來支持自己繼續,她想,因為快樂是一個人的燃料。
她一直是——她閉上眼睛,帶著一絲安慰而痛苦的笑容——她自己幸福的動力。她曾經想象自己能夠被別人成就的力量來推動,就像黑暗荒原上的人們愿意看到過路列車上明亮的車窗,見到力量和目標會令他們在曠野和深夜感到安心——她也想能感受它一會兒,只要能有一個簡短的招呼,能有匆匆的一瞥,只要能揮著她的手臂說:有人要去某個地方……她的雙手插在大衣兜里,放慢了步子走著,帽檐斜邊的陰影遮住了她的半個臉。身邊的大樓高得令她的視線觸不著天際。她想:建設這個城市耗費如此之大,它應該能提供很多很多。
在一家商店的門的上方,收音機喇叭的黑洞正沖著街道放出聲音,那是正在城市的某個地方進行的一場交響樂演奏。那是一陣長長的、不成形的尖叫,像是衣服和肉體被胡亂地扯來扯去;那聲音支離破碎,無和諧可言,沒有旋律和節奏來維系。如果音樂是情感,而情感來源于思想,那這聲音就是混亂、非理性,以及人自棄時的無望的尖叫。
她繼續走著,在一家書店的櫥窗前停下了腳步。櫥窗里展示著一件褐色的夾克,綴著薄片組成的金字塔,上面刻著換毛的禿鷹。海報上寫著:“屬于我們這個世紀的小說,深入地剖析商人的貪婪,無畏地揭露人的墮落。”
她經過一家電影院,這里的燈光照亮了半個街區,只有一幅巨型圖片和一些字母高掛在明晃晃的半空。圖片上是一個正在笑著的年輕女子,她的面孔,即使是頭一次看到,也會感到像是看了許多年后的那種厭煩。那些字母是:“……一出非同尋常的戲劇回答了重大的問題:女人應該說嗎?”
她走過一家夜總會的門口。一對男女搖搖晃晃地出來,走向出租車。那女孩眼神蒙眬,臉上淌著汗珠,披了條白色的貂皮披肩,漂亮的晚禮服卻像懶散的家庭主婦的浴衣那樣從一個肩頭滑落,袒露出一大半胸脯,但她的神態中,沒有大膽和放肆,而是如做苦力一般的漠然。她的那個男伴抓緊了她裸露的胳膊,領她走著,臉上沒有男人那種期待著浪漫探險的表情,卻是男孩在院墻上涂寫污穢詞語時的那副詭秘的樣子。
她一邊繼續走一邊想,她希望發現些什么呢?這就是人們生活中需要的東西,就是他們精神、文化和享樂的組成。許多年了,她從未在任何地方看到過例外。
在她住處的街角,她買了一份報紙,然后回家了。她的公寓是一幢摩天高樓頂層的兩居室。她客廳拐角處的大玻璃窗,使它看上去像航行中的船頭,城市的燈火像點點磷光,閃爍在鋼鐵和石頭的黑色浪濤上。她打開燈時,幾何形狀的光線被幾個帶著棱角的家具切割后,在光禿的墻壁上投射下長長的三角陰影。
她站在屋子中央,獨自在天空和城市之間。只有一個東西可以帶給她那種她想體會的感覺,這是她所能找到的唯一一種享受的方式。她走到唱機前,放上一張理查德·哈利的音樂唱片。
這是他的第四協奏曲,也是他最后一部作品。開篇弦樂的激揚將街道的景象從她的心中蕩滌一空。這部協奏曲是叛逆的吶喊,是扔給那漫長折磨的一個“不”字——拒絕著苦難,而這拒絕伴隨著為自由而掙扎的巨大痛楚。這音樂如同一個聲音在說:沒有痛苦的必要——那么,為什么最大的痛苦總是給了那些拒絕它的人們?——我們擁有愛和快樂的秘密,是誰,會因此給我們什么樣的懲罰?折磨的聲音變得更加挑釁,痛苦的宣言變成了對遙遠未來的贊美,為了未來,忍受現在的一切,甚至這痛苦本身都是值得的。這是一首叛逆的歌——一首在絕境之中求索的歌。
她一動不動地坐著,閉上眼睛傾聽。
沒人知道理查德·哈利后來的情況。他的生活中充滿了對英雄的詛咒,并為此付出了相當的代價。那在閣樓和地下室度過的許多個年頭,在灰色的墻壁囚禁下,他的音樂卻洋溢出強烈的激昂;那曾是一段陰暗的抗爭,是與寓所那條長長的、沒有照明的臺階抗爭,與冰凍的下水管,與散發著誘人味道的糕點房里三明治的價格標簽抗爭,與聽眾們目光空洞的臉抗爭;那抗爭曾經狂暴而無休止,卻找不到清醒的對手,搏斗的對手只是一面毫無聽覺的墻壁,卻有最佳的隔音性能:漠然。它吞噬了敲擊、和聲和尖叫——對于一個本來可以賦予聲音更多表現力的人來說,那是一場寂靜無聲的戰斗,那寂靜是晦暗和孤獨的,在夜晚,當少有的樂團演奏他的作品時,他仰望夜空,知道自己的靈魂正隨著廣播中顫抖著擴散的電波蕩漾在城市的空氣中,然而,卻沒有聽眾去聆聽。
“理查德·哈利的音樂有英雄的色彩,這種東西已經不再適合我們的年代。”一個評論家說道,“理查德·哈利的音樂與我們的時代的主旋律格格不入,它帶有一種忘形的迷狂。現在,誰還在意這樣忘形的迷狂?”
他的生活是所有那些人生活的縮影。他們死后一百年,才得到一個公園里豎立的紀念碑作為回報,卻已于事無補——只是理查德·哈利死得還不夠早,根據默認的歷史法則,他本不該看到的那個夜晚,他卻在活著的時候看到了。當時他四十三歲,這天晚上,演出了他在二十四歲時寫的歌劇《費頓》。他按自己的目的和意思改寫了這個古老的希臘神話:太陽神希里阿斯的兒子費頓,偷了父親的日輪戰車,膽大包天地企圖在空中駕馭太陽,他沒有像在神話中那樣死亡,在哈利的歌劇里,費頓成功了。這個歌劇曾在十九年前演出了一場,在一片倒彩和噓聲中停止了演出。那天晚上,理查德·哈利沿著城里的街道一直走到黎明,苦思著一個問題的答案,卻不得其解。
十九年后,這出劇再次上演的夜晚,音樂在劇場有史以來最熱烈的觀眾喝彩聲中結束。劇院的古老院墻無法阻擋這喝彩聲沖出大廳、沖下臺階、沖到大街上,沖向那個十九年前走在這街道上的男孩。
達格妮也在那晚喝彩的觀眾當中,她是幾個早就知道理查德·哈利的音樂的人之一,但她從未見過他。她看到他被推到了臺上,面對一大片揮舞著的手臂和喝彩攢動的人頭。他個子很高,體格瘦弱,頭發花白,站著一動不動,沒有鞠躬,沒有笑容,只是站在那里望著人群,臉上帶著凝視問題時安靜而認真的神情。
“理查德·哈利的音樂,”一個評論家在翌日上午寫道,“屬于全人類,是人民偉大的體現。”“在理查德·哈利的生活中,”一個牧師說,“有令人鼓舞的教導。他曾有過悲慘的掙扎,但那又有什么關系呢?他的高尚和可貴就在于,他要忍受住來自他的兄弟們的折磨、不公和辱罵——為了讓他們的生活更加豐富,并教導他們欣賞偉大音樂的美妙。”
演出的次日,理查德·哈利引退了。他沒有給出解釋,只是告訴了他的發行商,他的創作生涯就此結束。
盡管他知道自己作品的版稅會帶給他巨大的財富,還是把他的作品版權以低廉的價格賣給了發行商。他離去了,沒有留下地址。那是八年前,從此再沒人見過他。
達格妮頭向后仰,閉上眼睛,聽著第四協奏曲。她半蜷著躺在沙發里,身體很放松,一動不動。在她靜止不動的臉上,嘴被壓力勾勒出一種形狀,一種用渴望的線條勾畫的感性形狀。
過了一會兒,她睜開了眼睛,注意到了她掉在沙發下的報紙。她心不在焉地伸手去夠,翻過那些乏味的大標題。報紙打開了,她看到一張自己認識的面孔和一個報道的題目,便猛地合上報紙,把它甩到一邊。那個面孔是弗蘭西斯科·德安孔尼亞。標題是說他到了紐約。是什么事?她想著。她不必去見他,她已經很多年沒見到他了。她坐在那里看著地上的報紙,別去讀,她想,別去看。不過那張臉,她心想,沒有改變。當一切都不復存在,面孔怎么能夠依然如故呢?她但愿他們沒有抓到一張他笑著的照片。那種笑容是不屬于報紙的。那是一個可以洞察、知曉和創造存在的光輝的人所擁有的笑容,是一個才華出眾的聰明頭腦所擁有的那種愚弄、挑釁的笑容。別去讀它,她想著,別在現在——別在這樣的音樂里——哦,別在這樣的音樂里!
她抓起報紙,打開了它。報道上講,弗蘭西斯科·德安孔尼亞在他下榻的韋恩·福克蘭酒店的套間接受了報界的采訪。他說他來到紐約有兩個重要的原因:一位在幼獸俱樂部衣帽間工作的女孩,以及第三大道上牟氏糕點房的肝泥香腸。他對馬上要開庭的吉爾伯特·威爾夫婦的離婚案無話可說。幾個月前,有著貴族血統和非凡美貌的威爾夫人向她那位有名的年輕丈夫開了一槍,并公開宣稱,她希望甩掉他是為了她的情人,弗蘭西斯科·德安孔尼亞。她向媒體透露了她秘密約會的細節,包括她曾在安第斯山的德安孔尼亞別墅度過了去年的新年前夜。她的丈夫大難不死,已經起訴離婚。而她也提出了訴訟,要求分得她丈夫萬貫家財的一半,并要求她丈夫交代自己的私生活,因為據她說,與之相比,她的這點事就顯得很無辜了。最近幾個星期,所有這些都已經被報紙炒得沸沸揚揚,但記者提問時,德安孔尼亞先生對此卻不置可否。他們問他是否會否認威爾夫人所說的那些事情,他回答道:“我從不否認任何事。”記者們對他忽然造訪紐約大為驚訝,他們想,在這樁丑聞即將登上頭版、造成轟動的當口,他是不會希望親臨此地的。但他們錯了。弗蘭西斯科·德安孔尼亞為他到來的原因又加上了一個注解,“我想親眼看看這出鬧劇。”
達格妮聽憑報紙滑落到地板上,她彎著腰,頭埋在手臂里,一動不動地這樣坐著,但垂到她膝蓋處的縷縷頭發,卻在不時地突然顫動。
哈利壯麗的音樂繼續充斥著整個房間,穿透窗戶的玻璃,飄揚到城市上空。她傾聽著這音樂,這是她的追問,她的叫喊。
詹姆斯·塔格特環顧著他的公寓,不知道此時是什么時間,卻懶得去找自己的手表。他穿著起皺的睡衣,坐在扶手椅里,光著腳,找拖鞋實在是太麻煩了。光線從灰蒙蒙的空中照進窗戶,刺激著他依然蒙眬的睡眼。他感到了腦袋里面那塊討厭的沉重,即將要發作成頭痛。他有點惱怒,想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跑到了起居室,哦,對了,他記起來了,是來看時間的。
他把身體挪到扶手椅的一邊,瞧見了遠處樓頂的大鐘,現在是中午十二時二十分。
從臥室開著的門那邊,他聽到了貝蒂·波普在浴室里刷牙的聲音。她的腰帶和其他的衣服都散落在椅子旁邊的地板上。腰帶的粉色已經褪淡,上面的橡膠繩也裂開了。
“你快點,好不好?”他不耐煩地喊道,“我得穿衣服了。”她沒應聲,她沒關浴室的門,他可以聽到漱口的聲音。我為什么要干這種事?他想到了昨晚,可是,尋找答案實在是太麻煩了。
貝蒂·波普拖著一件綢子的、帶紫黃格的丑角一樣的睡衣,慢騰騰地走進起居室。塔格特想,她穿睡衣可真難看,還是穿著騎馬服、在報紙社會版里的照片要好看得多。她是那種瘦長的女人,全身的骨頭和松散的關節活動起來都不流暢。她長相平平,面色不佳,臉上帶著一種顯貴家庭才有的頤指氣使的無禮。
“噢,嗨!”她伸展著身體,隨口說道,“吉姆,你的指甲鉗呢?我要修一修腳指甲。”
“不知道。我現在頭疼,你回家去弄吧。”“你看上去情緒不高啊,”她無動于衷地說道,“遲鈍得像個蝸牛。”“你怎么不閉嘴?”
她在屋里漫無目的地走來走去,“我不想回家,”她的語氣中沒有什么感情色彩,“我討厭早晨,無所事事的一天又開始了。今天下午我要去麗姿·布萊因那里吃下午茶。哦,或許會好玩,因為麗姿是個妖精。”她端起一個玻璃杯,吞下杯子里剩的飲料,“你為什么不叫人修修你的空調?屋子里有怪味。”
“你浴室用完了吧?我得去換衣服了,今天還有件要緊的事。”“去吧,我不介意和你共用一間浴室,我討厭被人催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