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矛盾律(10)
- 阿特拉斯聳聳肩(套裝共2冊)
- (美)安·蘭德
- 4999字
- 2015-12-18 18:29:02
“?。俊薄盀榱伺讲裼蜋C和鋼制車皮,你想讓我削減哪條線路、哪趟車?”“我不想讓你削減任何車次!”“那我從哪里去弄給墨西哥的設備?”“這是你要解決的問題,是你的工作。”“我做不到,你必須得決定?!薄坝謥砟愕哪翘桌习褢蛄恕沿熑瓮平o我!”
“我是在等你的指示,吉姆。”“我是不會這樣上你的當的!”
她把筆一扔,“既然這樣,圣塞巴斯帝安鐵路的安排就維持現狀。”“你就等著下個月的董事會吧,我會要求,對業務部門越權的允許范圍一次性做個了斷。你到時候必須回答這個問題?!薄拔視卮鸬摹!辈坏日材匪埂に裉仃P門離開,她已重新回到了她的工作中。
做完后,她把文件推到一邊,抬頭凝視著,窗外是黑色的天空,城市已經變成一片沒有加固的、流動閃光的玻璃。她不情愿地站了起來。疲勞帶來的小小的挫敗感讓她很不舒服,不過今晚,她知道自己的確是累了。
外間的辦公室已經燈滅屋空,她的下屬們都走了,只有艾迪·威勒斯仍在他的辦公桌前,他那個玻璃圍成的隔斷在大大的房間中看來像是一格燈光。她出去時沖他揮了揮手。
她沒有乘電梯到樓下的大廳,而是走塔格特車站的通道。回家的時候,她喜歡穿過這條通道。
她一直覺得通道看上去像是座教堂。望著上方高高的屋頂,她看得見支撐著模糊的圓頂的花崗巖柱子,以及巨大的玻璃上端的黑暗。穹頂帶有一種大教堂的莊嚴寧靜,在高處散布開來,保佑著下面匆匆忙忙的人們。
在通道內最醒目的位置,佇立著鐵路的創始人內森內爾·塔格特的塑像,但是,旅客們對此早已熟視無睹。只有達格妮一直意識到他的存在,從不覺得那是自然而然的。在經過通道的時候看一看塑像,是她唯一的祈禱方式。
內森內爾·塔格特是個一文不名的探險者,他來自新英格蘭的某個地方,在鐵道的初始時期,修筑了橫貫大陸的鐵路。他的軌道至今還在,而他的筑路奮斗慢慢成為傳奇,因為人們要不沒辦法去理解,要不就認為這不可能。
他是一個從不接受別人阻擋的人。他定下目標,然后便為之努力,做事的方式像他的鐵軌一樣剛直。他從不求助貸款、債權、補助、土地基金,或來自政府的立法支持。他挨家挨戶地從人們的手里籌集錢——從銀行家的桃木大門一直敲到孤零零的農戶用隔板做成的門板。他從來不談論公共利益,只是告訴人們,他們會從他的鐵路上獲得很高的利潤,并告訴他們為什么,他的理由非常有說服力。經過了幾代人,塔格特泛陸運輸是少有的幾家從來沒倒閉過的鐵路公司之一,也是唯一一家股份依然掌握在當初出資人的后代手中的公司。
生前,“內特·塔格特”這個名字并不響亮,反而臭名昭著,在帶著厭惡的好奇、而不是尊崇中被一再重復著。假如有人崇拜的話,也是像崇拜成功的強盜一樣。盡管如此,他的財富中沒有一分錢是巧取豪奪而來,如果說他感到有什么罪過,那就是他為自己掙得了財富,并且念念不忘這是他自己的。
有許多關于他的私下傳說。據說,在荒涼的中西部,在他的鐵路修到一個州的境內一半的時候,他謀殺了一個企圖吊銷他執照的州議員,有些議員想靠賤賣塔格特的股票發財。塔格特被起訴謀殺,但他們無法證實這個指控。從此,他和議員們再也沒有任何麻煩了。
據說,內特·塔格特曾經多次把命都賭在了鐵路上。但有一次,他下的賭注比命還重要。在他的道路施工由于急需資金而不得不停工的時候,他把一個提議給他政府貸款的有名的紳士從三層樓高的地方扔了下去,然后用他的妻子作抵押,從一個嫉恨他、但又垂涎他妻子的富翁那里得到了貸款。他及時還了貸款,沒有賠進他的抵押品。這筆交易得到了他妻子的同意。她是南方一個顯赫貴族家的美人兒,但被家族剝奪了繼承權,因為在內特·塔格特還是個年輕的窮冒險家的時候,她就與他私奔了。
達格妮有時候對內特·塔格特是自己的祖輩感到遺憾。她對他的情感和那種由不得自己的家庭血緣的感情不一樣,她不希望那是一種人們對待自己的教父或祖父的感情。如果不是自己的選擇,她就無法去愛,而且討厭別人這樣要求她。但是,如果可以選擇自己的祖輩,她會懷著尊敬和感激,選擇內特·塔格特。
內特·塔格特的塑像取自一幅畫家對他的素描,也是有關他的外貌的唯一記載。他生活的年代太過久遠,但人們對他的印象,就是像素描中那樣的年輕人。在達格妮小的時候,他的塑像便是她對于高貴的第一個概念。她去教堂或者學校的時候,聽到人們說起這個詞,她就想自己知道它的含義:她想到了那尊塑像。
那塑像是一個瘦瘦高高、臉龐瘦削的年輕人,昂著頭,仿佛他在面對挑戰,并對自己能夠面對它感到喜悅。在生活中達格妮只想像他那樣高昂著頭。
今晚,當她走過通道,看到這塑像時,便有了片刻的安憩,仿佛一個令她說不出來的重負得到了減輕,仿佛有一陣微風在輕輕吹拂著她的額頭。
在通道入口處的一個角落,有一個小的報攤。報攤的主人,是一個安詳而有禮貌的老者,有種學養,二十年來一直站在這里。他曾經開過一家香煙廠,但它后來倒閉了,他便退下來,在這永遠都喧囂不停的陌生人潮之中,守著這個孤獨而不起眼的小報攤。他無家無友,只有一個嗜好,也是他唯一的樂趣。他在收藏世界各地的香煙,知道各種現在生產的,乃至過去曾經有過的品牌。
達格妮喜歡出門前在他的報攤停一下。他就像一條年老的看家犬,盡管衰弱得無力再去保護,也仍然忠誠地守在那里,使主人安心,他就像是塔格特車站的一部分。他喜歡看到她走過來。只有他一個人知道這個在西服便裝和斜帽下默默在人群中匆匆穿過的年輕女人的地位,對此他感到有趣。
今晚,她像平素一樣停下來,買一包香煙。“收集得怎么樣了?”她問道,“有什么新的收藏嗎?”
他搖著頭,傷感地笑了笑,“沒有,塔格特小姐,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沒有什么新牌子出來,連老牌子都一個接一個地消失了,現在只剩下五六種還在賣,過去可是有好幾十種。人們不再去做新東西了?!?
“他們會的,這只是暫時的。”
他瞟了她一眼,沒有回答,然后說:“我喜歡香煙,塔格特小姐,我喜歡想象火光被人們拿在手里?;鸸?,一股危險的力量,卻溫順地在他們的指縫中間。一個人長時間地坐著,邊凝視著煙霧邊思考,這常常令我感到奇妙。我不知道這段時間會產生什么絕妙的想法。當人思考時,心中會燃起一點火花——應該有燃著的香煙來作為一種表達,這很恰如其分?!?
“他們會思考嗎?”她不禁問道,卻馬上收住口。這是個困擾著她自己的問題,她不愿意去談。
老人看來留意了并且明白了她的停頓。不過,他沒有去談論這個話題,而是轉移了,說:“我不喜歡人們現在的樣子,塔格特小姐?!?
“怎么?”“我不知道。但我在這里觀察了他們二十年,而且看到了變化。他們過去是匆匆忙忙地經過這里,看著好極了。那是一種人們知道要去哪里,并急著趕過去的匆忙?,F在,他們趕路是因為他們害怕,是恐懼,而不是目標在驅使著他們。他們不是要到哪里去,他們是在逃避。我也不認為他們知道想要去逃避什么。他們不去看彼此,擦身而過時就急著互相推拉。他們笑得太濫了,可那種笑是難看的:不是快樂,是乞求。我不知道這世界是怎么了?!彼柫寺柤绨?,“哦,嘿,誰是約翰·高爾特?”
“他只是一個毫無意義的說辭!”
她被自己聲音中的尖厲嚇了一跳,便抱歉地說道:“我不喜歡這句空洞的口頭語,這是什么意思,從哪兒來的?”
“沒人知道?!彼従徴f道?!盀槭裁慈藗兛偸钦f這個?好像沒人能解釋它表示什么,卻都在說,好像他們知道其中的意思似的?!薄斑@為什么會讓你不安呢?”他問道?!拔也幌矚g他們說這句話時想要表達的意思。”“我也不喜歡,塔格特小姐。”
艾迪·威勒斯在塔格特車站的職工餐廳吃晚飯。樓里有一家塔格特高級主管們喜歡去的餐館,可他不喜歡。餐廳似乎是鐵路的一個部分,他更有家的感覺。
餐廳在地下,房間極大,墻上的白瓷磚反射著電燈光,看上去像是銀色的綢緞。屋頂很高,玻璃和鉻合金的食品柜臺閃閃發光,讓人覺得寬敞明亮。
艾迪·威勒斯時常會在餐廳碰到一個鐵路工人。艾迪喜歡他的模樣。他們偶然聊過一次,從那之后,只要碰上,他們就會坐到一起吃飯。
艾迪已經記不得自己是否問過他的名字以及他是干什么工作的了,他覺得那應該是一種下層的工作,因為那人的衣服粗舊,沾著油污。那人和他并不是一類人,但卻靜靜地出現在那里,對于他視為生命的同一件事也懷著極大的興趣:塔格特泛陸運輸。
今晚,艾迪下來得晚了。在稀稀拉拉的餐廳里,他看到那個工人坐在角落的一張桌旁。艾迪高興地笑了,朝他招了招手,端著餐盤走過去。
在他們這個清靜的角落,艾迪放松著漫長而緊張后的一天,覺得很自在。他可以看著對面工人那雙專注的眼睛,說些在其他地方不會說的話,承認不會對任何人承認的事,隨便去想些什么。
“里約諾特鐵路是我們最后的一線希望,”艾迪·威勒斯說,“但它會挽救我們的。至少在最需要的地方,我們會有一個情況不錯的支線,而且,那會有助于挽救其他的那些……很可笑——對不對?——講起塔格特泛陸運輸最后的一線希望。如果有人告訴你流星要毀滅地球,你會當真嗎?……我也不會……’聯結海洋,直到永遠‘——那是我和她小時候一直聽到的。不,他們沒說過’直到永遠‘,可就是那意思……你知道,我根本就不是什么偉人,我不可能修建起這樣的鐵路。如果它完了,我沒法讓它起死回生,我只能和它一起去死……別在乎我說的,我不知道我怎么想說這些,可能只是因為今晚太累了……對,我工作得很晚。她并沒叫我留下來,但別人都走光了以后,她的門縫下面還有亮光……對,現在她已經回家了……麻煩?哦,辦公室總是會有麻煩。不過她不擔心,她知道她能帶我們闖過去……當然了,是很糟。我們現在的事故比你聽說的要多得多。上周,又損失了兩臺柴油機車,一臺——是年老報廢了,另一臺——是迎面撞車事故……是啊,我們在聯合機車廠訂購了機車,但得等兩年,我不知道能不能拿到……上帝,我們真的需要呀!發動機的動力——你無法想象這有多重要,這是一切的心臟……你笑什么?哦,就像我正在講的,糟透了。不過,至少里約諾特線路是安排好了。第一批鋼軌幾個星期內就會運到,這次,什么也阻止不了我們……當然,我知道誰去鋪軌道,克利夫蘭的邁克納馬拉。他是幫我們完成圣塞巴斯帝安鐵路的工程商。至少有個人知道該怎么干,所以我們還安全,可以指望他,現在沒剩多少好的承包商了……我們是太趕了,但我愿意這樣。我已經比平時早到辦公室一小時了,可她還是在我前面就來了,她一直是頭一個到的……什么?我不清楚她晚上都干些什么,我想沒什么太多的吧……不,她從不和誰出去,大部分時間,她坐在家里聽音樂,她放唱片……誰的唱片,你關心這個干嗎?理查德·哈利。她喜愛理查德·哈利的音樂。那是她除了鐵路以外,唯一摯愛的一樣東西。”
堅定不移的推動者
發動機的力量——黃昏時,達格妮仰望著塔格特大樓時想到——是最先需要的,發動機的力量支撐著大廈,這樣一種動力,支持著它屹立不動。大廈依靠的不是鉆入花崗巖的基柱,而是從遼闊大陸上駛過的發動機。
她有一絲隱約的焦慮。她剛從新澤西的聯合機車廠回來,去那里見了這家公司的總裁,卻一無所獲:既沒有弄清交貨拖延的原因,也無法確定即將生產的柴油機的具體日期。那個總裁和她談了兩個小時,可他的回答卻與她的問題毫不相干。只要她試圖談到具體問題,他就表現出一副原諒、謙讓、不加責備的神態,好像其實是她缺乏涵養,破壞了那些對其他人都不言而喻的規則。
在通過工廠的路上,她看到一臺巨大的機床被遺棄在院子的角落里。很久以前,那曾是一臺精密機床,現在已無法買到這種樣式了。它并沒有壞掉,而是在閑置和忽略中被侵蝕,被鐵銹和滴下的骯臟機油腐蝕。她轉過了臉,不去看它。那樣的景象總是會激起過于強烈的憤慨,使她一時失去控制。她不知道為什么,她沒法明確定義自己的感覺。她只知道,她的感受中有抗議不公正的吶喊,而令她吶喊的原因,遠遠不止一臺舊機器。
走進她外間辦公室的時候,其他人都已經走了,但艾迪·威勒斯還在那里等著她。從他的神態和他隨自己走進辦公室的沉默中,她立刻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怎么了,艾迪?”“邁克納馬拉撤了。”她茫然地看著他,“撤了,你什么意思?”“走了,退休了,不做這生意了?!薄斑~克納馬拉,我們的工程承包商?”“對?!?
“可這不可能!”“我知道?!薄俺隽耸裁词?,為什么?”“沒人知道?!?
她有意慢慢地解開大衣的扣子,在桌后坐下,開始脫下手套,然后說:“從頭開始,艾迪,坐下。”
他還是站著,靜靜地說:“我和他的總工程師談了,是他從克利夫蘭打來長途電話告訴我們的,只說了這些,其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說什么?”“邁克納馬拉已經把生意關了,走了?!薄叭ツ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