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矛盾律(8)
- 阿特拉斯聳聳肩(套裝共2冊)
- (美)安·蘭德
- 4958字
- 2015-12-18 18:29:02
“沒錯,的確是這樣。根據我的看法,正確的道路總是在中間,所以我想,社會的職責就是要剪除極端,對不對?”
“是的,”塔格特說,“是這樣。”“想一想鐵礦石行業(yè)的景象。全國的產量看來正在可怕地下跌,威脅著整個鋼鐵行業(yè)的生存,鋼廠到處都在倒閉。只有一家采礦公司有運氣不受大氣候的影響,產量充足,總能按計劃完成。但誰從中獲益呢?只有它的主人。你會把這叫做公平嗎?”
“不,”塔格特說,“這不公平。”
“我們大多都不擁有鐵礦,怎么競爭得過一個占著一方上帝的資源的人呢?那么,他總能提供鋼材,而我們卻只能掙扎和等待,并且丟掉客戶,關門倒閉,這還有什么好奇怪的嗎?讓一個人毀掉整個行業(yè),這符合公眾利益嗎?”
“不,”塔格特說,“不符合。”
“在我看來,國家政策的目的應該是在每個人合理的鐵礦份額內,給每人都有一個機會,著眼于保護這個行業(yè)的整體。你難道不這樣認為嗎?”
“我也這么想。”
伯伊勒嘆了口氣,然后小心翼翼地說:“但是我想華盛頓沒有多少人能夠明白漸進的社會政策。”
塔格特緩緩地說道:“有,不多,也不好接近,但還是有。我或許會和他們談談。”
伯伊勒拿起酒,一飲而盡,好像終于聽到了他想聽的。“說到漸進政策,沃倫,”塔格特說,“或許你該問問自己,在許多鐵路倒閉、大片地區(qū)沒有鐵路運輸的交通短缺時代,容忍重復建設的浪費,在具備歷史優(yōu)先條件并且鐵路網已經建起來的公司的所在地區(qū),還容忍破壞性的狗咬狗競爭——這是否符合公眾的利益?”
“嗯,對,”伯伊勒高興地說,“這似乎是個有意思的問題,我會和幾個在國家鐵路聯(lián)盟的朋友討論討論。”
“友誼,”塔格特用一種閑散而漫不經心的語氣說道,“比金子更珍貴。”突然,他轉向了拉爾金,“保羅,你不這么認為嗎?”
“什么……對,”拉爾金錯愕地說,“當然。”“我就指望你了。”
“啊?”“我在指望著你的許多交情呀。”
他們似乎都清楚拉爾金為什么沒有立刻回答,他的肩膀好像朝桌子沉了下去,“假如大家都朝一個共同的目標努力,就不會有人非得受到傷害了。”他突然以極不協(xié)調的絕望語氣喊道。見塔格特正注視著他,便用請求的口氣說,“我希望我們不要去傷害任何人。”
“這是一種反社會的態(tài)度,”塔格特故意慢吞吞地說道,“害怕犧牲一些人的人,不配談論什么共同的目標。”
“但我尊重歷史,”拉爾金急忙說,“我看得到歷史的需要。”“很好。”塔格特說。
“不能指望我去對抗整個世界的潮流,對不對?”拉爾金似乎是在乞求,但這乞求卻不是向在座的任何一個人,“我能嗎?”
“你不能,拉爾金先生,”韋斯利·莫奇說道,“你和我不會受到責備,假如我們——”
拉爾金猛地將頭扭開,簡直就是不寒而栗,他沒辦法去看韋斯利·莫奇。
“你在墨西哥玩得好嗎,沃倫?”塔格特突然提高了嗓門兒,放松地問。他們似乎都明白了,他們會談的目的已經達到,每個人想來搞清楚的事,也都搞清楚了。
“是個奇妙的地方,墨西哥,”伯伊勒快活地答道,“非常刺激,很受啟發(fā)。不過,他們的食品配給很糟糕,我病了,但他們正拼命地干,使他們的國家能穩(wěn)定下來。”
“那兒的情形怎么樣?”“好極了,在我看來是好極了。不過,就在現在,他們……但他們瞄準的是未來。墨西哥有偉大的未來,幾年就會超過我們的。”“你去圣塞巴斯帝安礦了么?”桌前的四個人全都坐直了身子,他們全都對圣塞巴斯帝安礦的股票投了大量的資本。伯伊勒沒立刻回答,因此當他的聲音突然沖出來時,顯得非常突然和做作:“噢,當然了,那是我最想看的地方。”“然后呢?”
“什么然后?”“情況怎么樣?”
“好極了,好極了。那兒的山里的銅儲量,一定是地球上最大的。”
“他們看起來很忙碌么?”“我還從沒見過那么繁忙的地方。”“他們忙些什么?”
“呃,你知道,我和他們當地說西班牙語的那個管事的在一起,他說的話,我一半都聽不明白,但他們肯定是很忙。”
“有任何的……什么麻煩嗎?”“麻煩?圣塞巴斯帝安那兒可沒有,這是私人財產,只不過最后一段是在墨西哥境內,可那也沒什么區(qū)別。”“沃倫,”塔格特小心地問道,“那些關于他們打算把圣塞巴斯帝安礦國有化的傳言是怎么回事?”“誹謗,”伯伊勒氣憤了,“純粹惡毒的誹謗。我絕對確信,我同他們的文化部長吃過晚餐,和其他那些人一起吃過午餐。”“應該有法律來對付那些不負責任的流言,”塔格特慍怒地說,“咱們再喝一杯。”
他沖著侍者急急地揮了揮手。屋子里一個陰暗的角落有一個小吧臺,一個枯瘦的侍者站在里面,一動不動地打發(fā)著漫長的時間。聽到招呼,他帶著一副瞧不起人的樣子磨蹭過來。他的工作就是伺候這里的客人放松和高興,但他的樣子卻像一個庸醫(yī),受刑般地對付著某種孽病。
四個人在無言中靜坐著,一直到侍者送來他們的酒水。他擺放在桌上的酒杯,在昏暗中閃爍著點點藍色的微光,像是四簇煤氣放射出的微弱的火苗。塔格特伸手拿過他的酒杯,忽然笑了起來。
“讓我們?yōu)榱擞捎跉v史的需要所做出的犧牲,喝了這杯。”他邊說邊看著拉爾金。
一陣短暫的沉默;如果光線明亮,那就會是兩個人目光對視的較量,但在這里,他們只能看到對方的眼窩。接著,拉爾金拿起了他的酒杯。
“伙計們,這可是我的聚會。”塔格特在眾人喝酒時說道。
大家都無話可說了,這時伯伊勒若無其事地說道:“嗨,吉姆,我是想問問你,你那個圣塞巴斯帝安鐵路線的火車運輸究竟怎么回事?”
“什么,你什么意思?那兒怎么了?”“呃,我不清楚,不過一天只開一趟客車是——”“一趟車?”
“——在我看來,是沒什么用的。而且,那是什么火車啊!你肯定是從你祖爺爺那兒繼承的那些車廂吧,而且看來他已經用得夠狠的了。你究竟從哪兒找到的那個燒木柴的火車頭?”
“燒木頭的?”
“是啊,燒木頭的。我只在相片里見到過。你從哪個博物館里弄來的?別裝得好像你不知道似的,你就告訴我這里有什么門道吧。”
“是,我當然知道,”塔格特忙說,“那只是……只是你碰巧選在我們機車出問題的那個星期——我們已經訂了新的發(fā)動機,但稍微晚了幾天——你也知道我們和火車機車生產商之間的問題——但只是暫時的。”
“當然,”伯伊勒說,“既然延誤就沒辦法了。不過話說回來,這是我坐過的最難受的火車,幾乎把我的五臟都顛出來了。”
沒過多久,他們注意到塔格特變得沉默寡言,好像有什么心事。當他突然連抱歉也不說一聲就站了起來,他們也像接到命令般地起身。
拉爾金掛著過分熱情的笑容,喃喃地說道:“很榮幸,吉姆,很榮幸,大項目就是朋友之間喝酒的時候誕生的。”
“社會改革是緩慢的,”塔格特冷冷地說,“需要忍耐和小心。”他頭一次轉向了韋斯利·莫奇,“莫奇,我喜歡你的地方,就是你不多話。”
韋斯利·莫奇是里爾登安排在華盛頓的人。塔格特和伯伊勒下樓到大街上時,天空中還有一絲落日的余暉,他們并不覺得吃驚——封閉的酒吧讓人覺得已經是午夜。夜幕勾勒出一座摩天大廈的輪廓,筆直而鋒利,像一把揚起的劍。在它的遠處,懸掛著那個日歷。
塔格特急匆匆地翻著大衣領,系上扣子擋住街上的寒風。他今晚本來并沒打算回辦公室,但現在不得不回去。他要去見他的妹妹。
“……一個艱巨的任務在我們面前,吉姆,”伯伊勒說著,“一個艱巨的任務,這么危險和復雜,這么多的風險……”
“這全要靠,”詹姆斯·塔格特緩緩地答道,“認識能實現它的那些人……必須清楚這一點——能實現它的人。”
達格妮九歲的時候就下了決心,將來有一天她要管理塔格特泛陸運輸公司。當她站在鋼軌之間,看到筆直伸向遠方、匯成一點的軌道線,她向自己說出了這個決心。鋼軌橫穿樹林的樣子,使她有一種高傲的快感:它不屬于那些古樹,不屬于從樹上俯探灌木叢和野花以及孤寂的細葉的那些綠色樹枝——但它卻在那里。兩行鋼軌在太陽下是如此的燦爛,它們之間的黑色枕木仿佛是她要爬的木梯。
那并不是突然的決定,她很早就知道,那決定只是對她說過的話加上了最后的封印。她和艾迪·威勒斯在童年的意識初萌時,就像遵守著一個心照不宣的諾言,把自己交付給了鐵路。
她對于自己身邊的世界,對于其他的孩子和大人,都感到極度的乏味。她認為自己被囚禁在一群無聊的人中間是一個遺憾的意外,需要忍耐一陣子。她窺探到了另外一個世界,并且知道那個世界存在于某個地方。那個世界創(chuàng)造出了火車、大橋、電話線,以及晚上眨著眼睛的信號燈。她就想,她要等著長大,到那個世界里去。
她從沒有試圖去解釋自己喜歡鐵路的原因。無論別人怎么想,她知道她的這種情結是他們所沒有、也無法回答的。在學校,她對自己唯一喜歡的數學課也有著同樣的感受,她體會到解難題的興奮、接受挑戰(zhàn)并輕松干掉它的得意,以及迎接下一個更難的考試時躍躍欲試的心情。同時,對于這門簡潔、嚴謹、閃耀著理智光芒的科學對手,她的敬意也與日俱增。她一下子就對研究數學有了如此這般的感覺:“人們對它的研究實在太偉大了”,“我的數學這么好真是太棒了”。那是一種敬仰和個人的能力一起帶給她的愉悅。她對于鐵路的感覺如此相同:尊崇創(chuàng)造出這一切的技能和那種巧妙、智慧的天賦,她帶著神秘而崇拜的笑容,告訴自己,有一天她會知道如何去做得更好。她常常泡在鐵道和道房附近,就像一個謙遜的學生,只是那謙遜里有一股未來的驕傲,一股可以努力獲得的驕傲。
“你實在太狂妄了”,是她童年時經常聽到的兩句評語之一,盡管她從沒直說出她的能力。另一句話是:“你是自私的”。她就問這是什么意思,但從來沒得到過回答。她看著那些大人們,奇怪他們怎么就能覺得她會為如此模糊的指責而感到愧疚。
她告訴艾迪·威勒斯自己要去管鐵路的時候,是十二歲。她十五歲的時候,第一次想到女人是不該去管理鐵路的,而且還會遭到人們的反對。見鬼去吧,她想——并從此不再為這種念頭糾結了。
十六歲時,她開始在塔格特泛陸運輸工作。她的父親答應了她:他是覺得既好笑又有點好奇。一開始,她在一個鄉(xiāng)間小站做夜班管理員,因為白天要在大學學習工程專業(yè),她頭幾年只能晚上去上班。
與此同時,詹姆斯·塔格特開始了他的鐵路生涯,他當時二十一歲,開始在公關部門工作。
很快,達格妮便從塔格特泛陸運輸管理人員中一帆風順地脫穎而出。她承擔那些負有職責的工作是因為沒有人去承擔。她周圍有很少的一些天資聰穎的同事,但這樣的人卻越來越少。她的上司有權力,但卻好像害怕使用,他們的時間都是花在了躲避做決定上面。因此,她告訴人們應該去干什么,人們就照辦了。她在升遷到每一個職位之前,都已經做了很久那個職責范圍的工作。仿佛走在一個空空的屋里,既沒人阻攔她,也沒人贊同她的前行。
她父親對她似乎很吃驚,并感到自豪,卻不講什么,在辦公室看到她時,眼里有一種傷感。她二十九歲時,父親去世了。“總是有一個塔格特家的人在管理這鐵路。”是他對她說的最后一句話。他看著她的眼神里有一絲古怪:和敬意在一起的,是憐憫。
塔格特泛陸運輸的控股權留給了詹姆斯·塔格特。他在三十四歲時,當上了這家鐵路的總裁。達格妮想到了董事會要選他出來,但卻一直不懂他們?yōu)槭裁慈绱说募辈豢赡汀K麄冎v到了傳統(tǒng),總裁向來是塔格特家的長子。他們選舉出塔格特是因為害怕,正像他們因為害怕而不敢從梯子下面走過。他們講到了他“能夠使鐵路受歡迎”的才能,他的“良好的媒體關系”,以及他在“華盛頓方面的能力”,他似乎格外擅長于贏得國會的支持。
達格妮對“華盛頓方面的能力”及這種能力的意義一竅不通。不過,這看起來似乎有必要,她也就置之不理,想著的確是有很多類似清理下水道那樣令人不快、但又需要人去做的工作,而吉姆看來喜歡做這個。
她從不渴望總裁的位子,業(yè)務部門才是她唯一關心的。她到鐵路上的時候,那些討厭吉姆的老鐵路工們就說,“總是有一個塔格特家的人在管理這鐵路”,用她父親望著她時的樣子來看著她,她的腦海中便總有一個信念:吉姆還沒有聰明到能對鐵路造成多大的損害,無論他造成什么損害,她總能夠把它糾正過來。
十六歲時,她坐在管理員的桌前,看著塔格特的列車燈火通明地駛過,她曾經想,她已經進入了自己的那個世界。在隨后的日子里,她明白她還沒有。她發(fā)現面前的對手根本不值一提:那不是一個令她挑戰(zhàn)時感到榮耀的超級高手,而是一種愚蠢——一團灰溜溜的棉花,看上去柔若無形,對一切都不妨礙,但卻成為她的障礙。她赤手空拳地站在這個謎的面前,找不到答案。
只是在頭幾年,當人類的那種純凈、剛硬、閃亮的能力在她面前驚鴻一現時,她會暗自驚呼。她對尋找一個有著高于自己的心性的朋友或敵人有著一種痛苦的渴望。她有工作要做,沒時間感受痛苦,只是偶爾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