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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第一部
圣誕節前夜四點一刻光景,圣博托爾夫斯開始紛紛揚揚下起雪來了。車站站長老喬韋特先生提著他的燈籠來到月臺上,將燈籠往空中舉了起來。雪花片在燈籠的光柱中看上去就像鐵銼屑一樣熠熠發光,其實你在空中什么也觸摸不到。這場雪使他欣喜異常,渾身感到舒暢,仿佛將他整個靈魂從焦慮和積食的軀殼中拔了出來似的。下午的火車已經晚點一個小時了,而飛雪仍然如此稠密、如此急速地飄揚下來,仿佛這村莊跟整個星球上的其他事物都隔絕了開來,將它那屋頂和教堂尖塔直往空中伸去。雪的晶瑩潔白仿佛是我們夢幻的一部分,因為我們攜帶著白雪無處不去。頭頂上,一只箱形紙鷂的殘骸倒掛在電話線上。這紙鷂使人想起這一年反復無常的種種光景。“啊,是誰將工裝褲放在墨菲夫人的海鮮雜燴濃湯里?”喬韋特先生大聲唱道,雖然他知道這歌對于這個季節,對于這一天,對于一位車站站長的尊貴身份是不合時宜的,要知道他可是這小鎮真正的古老邊界—赫拉克勒斯 [1]之門的守護者。
在車站的邊沿走一圈,他能見到維亞達克客棧的燈光,眼下一個孤獨的跑街正在那兒弓下身子親吻郵寄貨品目錄上一位漂亮姑娘的照片。這一吻帶有一股油墨的味道。維亞達克客棧再過去,亮著村莊公共綠地上像一條線似的路燈燈光。村莊本身卻是圓形的,路燈在任何地方都沒有和通向海邊特拉弗廷的主路、鐵路路軌或河流的轉彎處銜接起來,而只是順應了村中居民的需要,被設計在居民沿公共綠地散步的范圍內。結果,村子的形狀真的就像一個古代居民點,在天氣晴好的日子,如果從空中往下看,它仿佛是在伊特魯里亞 [2]。喬韋特先生甚至可以越過維亞達克客棧和舊船改裝的雜貨鋪窗戶窺到哈斯廷斯公寓的窗戶里面:哈斯廷斯先生正在裝飾圣誕樹。先生站在一架梯子上,他的妻子和孩子們將飾品傳遞給他,并告訴他放在哪兒。他猛然間弓下身子去親吻妻子。這也許是他對于這節日和這場暴風雪感受的一種總體爆發吧,喬韋特先生這樣想,這想法使他感覺非常幸福。他在商店里和房子里都感覺非常幸福,他在所有的地方都感覺幸福。老狗特雷快樂地在大街上款款而行,正往家中走去。喬韋特先生于是懷著極大的溫情聯想起圣博托爾夫斯所有的狗。有的狗聰明機靈,有的狗愚蠢,有的嗜血成性,有的簡直就是小偷。當它們攻擊晾曬著的衣物、打翻垃圾桶、噬咬郵差或者攪擾人們的睡眠時,它們儼然外交家或者外交使者。它們用這樣搗蛋、戲弄的方式將這地方上的人聯系在一起。
最后一位購物的人正走在回家的路上,手中提拎著給除灰工的一副手套、給老奶奶買的胸針和給小嬰兒阿比加爾買的塞滿木屑的玩具熊。跟老狗特雷一樣,所有人都在回家的路上,每個人都有一個可以歸去的家。喬韋特先生想,那是百萬家中的一個。即使他有一張免費乘火車的證,他也不會想外出旅游。他明白,這村跟其他村一樣,也有殘暴之徒和工于心計的人,也有小偷和瘋瘋癲癲的人。它也像其他村子一樣,會用一種彬彬有禮的得體外表將這一切掩蓋起來。這倒不是虛偽,而是一種希望的偽裝或者說形式而已。在那樣的時刻,大部分居民都在裝飾他們的圣誕樹。當地人從沒有想到過這種在冬至日將一棵綠色的樹置放在家中會包含怎樣的古代凱爾特巫師的含義。他們在那時(也就是我筆下的那個時候)以比今天的人更加本能的虔誠與崇敬來對待他們所選擇的樹。在那時,當這些樹已經沒有什么用處的時候,他們也不會將樹扔進垃圾桶,或者將仍然帶有一些天使發絲的樹在鐵路邊的溝里燒掉。男人帶著男孩在后花園用隆重的儀式焚燒它們,帶著欽羨的眼光望著那熊熊的火焰,聞著那香脂繚繞的煙霧的馥郁香氣。在那時,人們也不像今天的人那么絮叨,說什么特勒曼家的圣誕樹太瘦,沃普蕭家的樹中間有一個大窟窿,哈斯廷斯家的樹太粗,吉爾福爾家準在經濟方面遭了難,才花五十美分買一棵樹。用上酷炫的裝飾燈,攀比誰家的圣誕樹最好,忽略飾物象征意義的事也會發生,但那是后來的事了。在我筆下的那個時候,裝飾燈稀稀拉拉,是粗糙的,而裝飾物則是帶有紀念意義的物件,就像銀餐具一樣,而且人們是懷著一種崇敬的心情來對待這些飾物的,仿佛這與家庭的福祉休戚相關。這樣,飾物自然就殘缺不全了,比如,鳥兒沒了尾巴,鈴兒沒了鈴錘,有時候天使沒了翅膀。這些施行修剪樹枝禮儀的人穿戴非常保守。所有的男子都穿褲子,所有的女子都穿裙子,除了寡婦威爾斯頓夫人和串街走巷的木匠埃爾比·胡帕。他們這兩天一直在醉飲波旁威士忌,身上一絲不掛。
在結冰的池塘—小鎮北端的帕森池塘上,兩個男孩正設法在冰面上開拓出一片上午可以打冰球的場子來。他們在冰面上滑來滑去,手里拿著煤鏟子鏟著面前的冰面。這簡直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差使。他們兩人也明白這點,但他們仍然踩著冰刀滑來滑去地忙碌著,懷著一種無以名狀的急切心情,一會兒向堤壩泄水的隆隆聲滑去,一會兒又從堤壩泄水的隆隆聲旁滑開去。當白雪積得太厚,已不便溜冰時,他們便將鏟子靠在一棵松樹上,坐在樹蔭底下將滑冰鞋的鞋帶解開。
“你知道,特里,當你在學校時,我多么想你。”
“在學校里,作業那么多,我簡直沒有時間去想念什么人。”
“抽煙嗎?”
“不,謝謝。”
最先說話的那個男孩從口袋里拿出一個小袋子,里面裝滿了用干凈的鉛筆刀削好的美洲檫木絲。他將檫木絲傾倒在一張方方的粗糙的黃草紙上,手卷了一根松松的煙卷。煙卷點燃起來后就像一把火炬,照亮了他那瘦削的臉和剎那間顯現出來的謙和表情。他的褲腿上撒滿了檫木絲的余燼。他抽著煙卷,可以品味到煙卷里的成分—那燃燒的草紙味和檫木香的甜蜜。當煙霧抵達他的肺部時,他打了一個寒戰,然而那煙味所帶來的智慧和力量的感覺彌補了一切。當滑冰鞋的鞋帶解開后,煙卷的火也熄滅了,他們開始往村子走去。他們經過的第一家是拉德家。拉德家在圣博托爾夫斯是非常突出的,因為在人們的記憶中,他家客廳窗戶的百葉窗一直是關著的,門是鎖著的。這拉德家在客廳里到底藏著什么玩意兒?村里沒有一個人不這么納悶的。難道那兒有一具死尸,有一架永動機,有一套十八世紀的家具,有一座異教徒的祭臺,還是一個拿狗和貓做可怕實驗的實驗室?人們和拉德家的人做朋友,心里一個勁兒想一窺客廳的內情,但沒有人成功。這拉德家的人是有點兒怪兮兮的。他們倒也不是那種不與人為善的人,他們在餐廳里裝飾圣誕樹,他們的餐廳就是他們的起居室。過了拉德家便是特勒曼家。經過這里,男孩們可以看到一絲黃色的光—像是紫銅,或者黃銅—那是這家色彩豐富的一種暗示。特勒曼醫生曾經治愈了波斯國王罹患的癤瘡,因此得到了國王饋贈的地毯。特勒曼家的桌子、鋼琴、墻和地板上都鋪滿了毯子,從亮著燈的窗戶,人們可以看見那絢麗的色彩。兩個男孩中抽煙的那一個猛然間感覺那暴風雪的肆虐和色調的溫暖感似乎在特勒曼的房子里融合在一起了。這種感覺簡直像是一種發現,是如此令人感動。他甩開腿奔跑了起來。他的朋友跟在他旁邊也奔跑著,一直跑到街角可以聽見基督教堂鐘聲的地方。
教區長正要祝福站在他起居室里那些吟唱圣誕歌的人。從他們的衣服上散發出一股暴風雪令人作嘔又令人感奮的味道。這房間整潔干凈,暖融融的。在他們穿著帶雪花的衣服走進來之前,房間原本是充滿芬芳氣息的。艾普爾蓋特先生親自打掃了房間,因為他沒有結過婚,也沒有雇管家。他不喜歡有女人待在他的窩里。他是一個身材頎長的人,脊柱令人驚訝卻也非常優雅地彎曲著。這是由于他挺著一個偌大的啤酒肚,不過他以一種莊嚴而心滿意足的姿態捧著他的啤酒肚,仿佛那里面盛著金錢和安全感似的。他時不時地拍拍他的啤酒肚。那是他的驕傲,他的朋友,他的慰藉,他的誤差范圍。當他戴著眼鏡時,他給人一種肥胖而溫和的牧師印象,但當他除去眼鏡擦拭時,他的眼光咄咄逼人,發狂似的,嘴里散發出一股杜松子酒的味道。
他的生活是孤寂的。隨著年歲的增長,他越來越痛苦,越來越對圣靈和圣母馬利亞懷疑起來。說實在的,他一直在酗酒。當他剛開始接管這個教區時,那些老處女給他披戴圣帶繡花,用鮮亮的圖案裝飾他的祈禱書,但是,當她們發現他對她們的熱情一點兒也不在意時,她們便敦促教區委員會和主教將這個酒鬼罷免掉。其實,使她們感到憤懣的還不是他的酗酒。他發誓不婚,執意單身過日子這一點觸犯了她們作為女人的自尊,所以,她們期望看到他名譽掃地,被免去牧師的圣職,被鞭笞、被折磨,從韋爾頓路經過那老藥廠,被趕出村子去。最要命的是,艾普爾蓋特先生最近開始犯妄想癥了。在他看來,當他將面包和酒傳遞給教民時,他仿佛聽見了他們的禱告和祈愿,但他們的嘴唇并沒有嚅動,所以他知道這是一種妄想癥,一種癲狂。當他從一個跪著的人走向另一個跪著的人時,他似乎聽見他們在詢問:“吾主上帝,萬軍的統帥啊,我可以賣掉正在下蛋的雞嗎?”“我可以穿綠衣服嗎?”“我可以將蘋果樹砍掉嗎?”“我可以買一臺新的冰箱嗎?”“我可以將埃米特送到哈佛大學去讀書嗎?”“‘請喝下這酒,永遠記住基督的血是為你而流,感恩吧。’”他說,希冀將這些惱人的幻想從心里驅逐出去,但他似乎仍然聽見他們在垂詢:“我可以為早餐煎香腸嗎?”“我可以吃治肝病的藥嗎?”“我可以買一輛別克車嗎?”“我現在就將金手鐲給海倫,還是再等她長大一些?”“我可以將樓梯油漆一下嗎?”他感覺人類所有的崇高體驗都是一種欺騙,人的存在不過是一連串謙卑的憂慮而已。如果他坦率說出他的酗酒和他對天恩的嚴重懷疑,那他就只能到教區辦公室里干舔郵票的活兒了,可他又感到干那活兒,他太老了。“萬能的上帝,”他大聲說道,“祝福這些在慶賀您唯一的兒子誕生的仆人們吧,您唯一的兒子和圣靈一起,將所有的榮譽和光榮都歸于您,啊,萬能的天父的世界將永遠延續。阿門!”這祝福明顯帶有一股杜松子酒的味道。他們呼喊著阿門,吟唱《今日基督降生》。
由于精神完全放松、專心致志地吟唱圣歌,他們臉部似乎變得異乎尋常地舒展了,就像這許多窗戶一樣。艾普爾蓋特先生樂意去看這每一張臉龐。這些臉龐眼下顯得如此不同。首先是哈麗特·布朗,她曾經在馬戲團干過,為那些擺著滑稽別扭姿勢的活人塑像唱浪漫的歌。她嫁給了一個浪蕩子,這些日子就靠她支撐著這個家,烘烤蛋糕、餡餅。她的一生不易,那蒼白的臉上明明白白地銘刻著她度過的艱難時刻。坐在哈麗特旁邊的是格洛里亞·彭德爾頓,她爸開著那修自行車的鋪子。他們是這村里唯一一家有色人種。格洛里亞戴著的十美分項鏈仿佛是無價之寶,她將她觸摸的一切都看得尊貴而神圣。這倒不是一種原始或者說野蠻的美德,這是一種不平常的種族的美,而這種美更加反襯了坐在她右邊的魯西爾·斯基納的豐腴和蒼白。魯西爾曾經在紐約學了五年音樂。鄰居們核算下來,給她這樣的教育得花十萬美元。她本來是可以有一個歌劇演員的前程的。一想到圣卡羅歌劇院和斯卡拉歌劇院,你不眩暈才怪呢。那雷鳴般的掌聲似乎是這世界上最美好、最溫暖、最重要的微笑!藍寶石和絨鼠毛皮!然而,正如人們都知道的,歌劇演員人才太多了,況且那行業都由無恥之徒把持著。她回了家,在母親的前客廳里教授鋼琴,過上一種安分、誠實的日子。她對于音樂的愛—艾普爾蓋特先生想到,像她那樣的人大部分都是這么熱愛音樂的—是一種非常消耗精力且毫無趣味的激情。在魯西爾的旁邊站著庫爾特夫人,她是村里管道工的妻子。她是維也納人,結婚前是一個裁縫。她是一個羸弱、深色皮膚的女人,眼睛下面的眼影一片燈黑色。在她旁邊站著年邁的斯特吉斯先生。他穿的襯衣領子是賽璐珞的,打著阿斯科特賽馬會 [3]上的那種闊領帶。自從他在五十年前被招收進大學的合唱俱樂部,他每逢公開場合便會去唱上幾句。
在斯特吉斯先生的后面站著麥爾斯·豪蘭和瑪麗·珀金斯,他們春天就要結婚了。誰都不知道,實際上他們自打去年夏天起就一直是情人了。起先,他在一次暴風雨中,在帕森池塘后面的一片松樹林里第一次脫去了她的衣服。自那以后,他們大部分時間就在琢磨下次什么時候,在哪里,怎么干,另一方面,也在琢磨怎么在對他們無限信賴、他們也非常熱愛的聰明父母的眼皮底下周旋。他們到巴斯康姆島野餐,一整天都一絲不掛。可愛呀,太可愛了。這是罪愆嗎?他們會在地獄里遭受焚燒的懲罰,會罹患瘧疾和中風嗎?他會在一場棒球賽中被雷擊死嗎?后來,就在那個圣誕節前夜,在圣餐上,他在圣壇前充當助祭,穿著嶄新的雪白和玫瑰紅長袍。禱告時,他在黑暗的教堂里掃視,到處搜索她的臉龐。就他許下的所有誓言而言,這種行為是十惡不赦的,但是,怎么可能是十惡不赦的呢?要是他的肉體沒有充盈他的精神,他永遠也不可能體會到那種力量感,那種徹骨的輕松感,那種心靈的充實感,那種對關于圣誕、伯利恒之星和列王那令人愉悅的消息的絕對信念。要是他在暴風雪中陪伴她走回家去,她慈愛的雙親有可能邀請他在他們家過夜,而她是極有可能溜到他床邊來的。在他的心中,他仿佛聽見了那樓梯吱吱嘎嘎的響聲,瞥見她足背的肉色。他懷著無限天真無邪的心情想到,他的天性是多么美好呀,他竟然可以一面贊頌救世主,一面窺見他情人的腳的漂亮模樣。在瑪麗旁邊站著查理·安德遜。查理·安德遜擁有一副非同尋常的唱甜蜜男高音的嗓子。在他旁邊則是巴西特雙胞胎。
這些吟唱圣誕歌的人為了抵御暴風雪,穿著各式各樣深色的衣服,看上去不同尋常地凄寂。然而,他們一放開喉嚨吟唱,便全然變了。那女黑人看上去就像一個天使,而矮胖的魯西爾優雅地抬起她的頭顱,仿佛要忘卻她在卡內基音樂廳外面細雨淋濕的街道上所荒廢的青春歲月。這伙人如此驟然的轉變真是令人嘆為觀止。艾普爾蓋特先生由此也感到他的信念復活了,感到在他們的面前鋪陳著無限尚未實現的可能性。那是一種無限充實的寧靜,一種沒有強盜的復興,一種對于光和色彩的沉醉。簡直是一個王國!也許這是杜松子酒的效力!只要音樂在演奏著,他們就顯得專心致志而純潔。然而,當最后一個音戛然而止,他們便突然又變成他們自己了。艾普爾蓋特先生向他們表示感謝,他們也向他的前門走去。他把斯特吉斯先生拉到一邊,頗有技巧地說:“我知道你的身體很好,難道你不覺得走進這場暴風雪對于你來說也太嚴酷了嗎?電臺報道說,這是百年未遇的一場暴風雪。”
“啊,不,謝謝你,”耳聾的斯特吉斯先生說,“在我離家之前,我吃了餅干,喝了牛奶了。”
唱圣誕歌的人離開了教區長的住宅,往村子的公共綠地走去。
人們可以聽見從飼料店里傳來的音樂聲,巴里·弗里曼正在打烊。巴里畢業于安多弗學院。高年級放圣誕節假時,他曾經穿著嶄新的小禮服參加東部明星舞會。他一出現,人們就哈哈大笑起來。他向一位姑娘邀舞,然后又轉向另一位姑娘,都被拒絕了。他試圖去搶別人的舞伴,人們哄笑著把他轟出了舞池。他在墻上靠了差不多半個小時,然后穿上大衣,走上大雪之中回家的路。他那穿著小禮服的形象還沒有被人遺忘。一位年邁的女士會對人說:“我女兒是巴里·弗里曼穿著他那猴裝參加東部明星舞會后兩年出生的。”那是他人生的一個轉折點。也許就因為這個原因,他一生未婚,在圣誕節前夜回到的家中空空如也。
人們可以聽見從布賴恩特百貨店(“血本價”)傳來的音樂聲,老露西·馬克曼正在接電話。“你有印著阿爾伯特王子照片的鐵罐嗎,馬克曼小姐?”是一個孩子的聲音。
“有,親愛的。”馬克曼小姐說。
“別打擾馬克曼小姐,”電話接線員埃爾西亞·斯維尼插進來說,“在圣誕節前夜你不能用電話打擾別人。”
“介入私人電話是犯法的,”孩子說,“我只是詢問馬克曼小姐她是否有印著阿爾伯特王子照片的鐵罐。”
“是的,親愛的。”馬克曼小姐說。
“那就讓他走出來吧。”孩子說,爆發出一陣笑聲。埃爾西亞的注意力又轉向另一個更為有趣的談話—從普萊斯科特雜貨鋪打向新澤西的一個八十五美分的電話。
“我是道勒絲,媽媽,”一個陌生的聲音說,“我是道勒絲。我正在一個叫圣博托爾夫斯的地方……不,我沒醉,媽媽。我沒醉,我只是想對你說圣誕快樂,媽媽……我只是想對你說圣誕快樂。同時也祝愿皮特叔叔和米爾德里德阿姨圣誕快樂。祝他們所有人圣誕快樂……”她哭泣起來。
“‘……在圣司提反節那天,’”唱圣誕歌的人們唱道,“‘當大雪在周圍紛飛……’”然而,道勒絲的聲音,那受神啟示而說出的關于加油站、汽車旅館、高速公路和二十四小時超市的聲音比在公共綠地上唱的圣誕歌更與未來的世界休戚相關。
唱圣誕歌的人們沿船舶巷走到威廉姆斯的家。他們知道在威廉姆斯家不會得到善意的款待,這倒并不是因為威廉姆斯先生吝嗇,而是因為他覺得作為一家銀行的總裁過于好客有可能影響他銀行的誠信。他是一個保守的人。他在書房里掛著一幅伍德羅·威爾遜的照片,裝照片的鏡框是用舊的紅木馬桶座改制的。他從溫莎小姐學校回家的女兒和從圣馬克學校歸來的兒子和父母一起站在門道里,嘴里喊著“圣誕快樂!圣誕快樂!”。威廉姆斯家隔壁是勃萊特爾的家。在勃萊特爾家,主人邀請大伙兒進屋去喝一杯可可。杰克·勃萊特爾娶了一位來自特拉弗廷達文波特的姑娘。他們的婚姻并不幸福。杰克不知從哪兒聽說歐芹會催發情欲,便在花園里種上了八到十行歐芹。一旦歐芹成熟,兔子便來造訪,糟蹋它。一天夜晚,他帶著獵槍走進自家的園子,結果在一個叫馬努埃爾·法達的葡萄牙漁夫胸口無可挽回地打了一個洞。多年來,這漁夫一直是杰克妻子的情人。杰克在縣法院受到殺人罪的起訴,被宣告免罪,而妻子也隨一個賣布匹的跑街私奔了。現在杰克和媽媽住在一起。
在勃萊特爾家旁邊是達莫家。在達莫家唱圣誕歌的人受到了蒲公英酒和甜餅干的款待。達莫先生是一個羸弱的人,有時候還做些針線活兒。他是八個孩子的父親。客廳里,一大群孩子排在他后面,仿佛在炫耀他過人的精力似的。達莫夫人看上去似乎又懷孕了,雖然并不明顯。在廳道里掛著她年輕時候的照片,非常漂亮。她站在一頭鐵鑄的鹿旁邊。達莫先生給這幀照片題名為“兩頭鹿”。唱圣誕歌的人在離開房子走進暴風雪中時,相互把這題名指了出來。
下一家是勃勒塔尼家。勃勒塔尼家十年前曾經到歐洲去過一次,他們在那兒買了一尊基督誕生的塑像,人們羨慕得不得了。他們獨生的女兒海茲爾和她的丈夫、孩子們也在那兒。在海茲爾的結婚典禮上,當艾普爾蓋特先生問到,誰將這位姑娘交到新郎手里,勃勒塔尼夫人從教堂座椅上站起來,說:“我。她是我的,不是他的。當她生病的時候,是我照顧她。我給她做衣服。我輔導她做家庭作業。他從來沒做任何事情。她是我的,我來把她交到新郎手里。”這種不同尋常的舉動也沒有損害海茲爾婚姻的幸福。她丈夫看上去興旺發達,孩子們也長得漂漂亮亮、規規矩矩的。
在大街的盡頭是老霍諾拉·沃普蕭的家。唱圣誕歌的人知道在那兒他們將受到加奶油的朗姆酒的款待。在暴風雪中,這老房子里所有的火都點燃了,所有的煙囪都冒著煙,看上去就像是人間杰作。這種家屋的形象是那些設計圣誕賀卡的藝術家,或者是在配備了家具的出租房里備受酗酒后頭痛煎熬的十分孤獨的水手可能會在圣誕節前夜一塊磚一塊磚、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精心繪畫出來的。女傭麥琪把他們讓進去,給每個人遞去朗姆酒。霍諾拉,一位穿著一身黑色衣服的年邁婦女,站在客廳的盡頭,身上到處撒著也許是面粉、也許是爽身粉的東西。斯特吉斯先生主持儀式。他請求道:“霍諾拉,給我們唱支歌吧。”
她退回到鋼琴邊上,理一理外衣,開始唱道:
天穹之號宣告,
飛雪來臨,刮過大地,
不知落在何方:潔白的霧
籠罩山巒和森林,河流和天際,
掩藏花園盡頭的農屋……
她一字不差地唱到結尾,然后大伙兒唱《普世歡騰》。這支歌是庫爾特夫人最喜歡的一支歌,她不禁為之哭泣了起來。發生在伯利恒的事件似乎并不是一個啟示,而是對她一直從心底里堅信自己所擁有的令人驚訝的豐富人生的肯定。正是為了這棟房子,這群人,這個暴風雪的夜晚,救世主活了,又死了。她想到,多么神奇呀,這世界得到了一位救世主的祝福!多么神奇呀,她能享受如此的歡樂!當圣誕歌唱完,她抹干了眼淚,對格洛里亞·彭德爾頓說:“難道這不神奇嗎?”麥琪又斟滿了他們的酒杯。每一個人都謙讓一下,而每一個人都又喝下了酒。重新走進暴風雪中,他們像喬韋特先生一樣,覺得到處都洋溢著幸福,他們的周圍充滿了幸福。
而在這場景中,至少有一個孤獨的人,既孤單又偷偷摸摸的。那是老斯波福德先生,他正在以小偷般靈巧的動作走上通向河邊的小路,手里拎著一只神秘的口袋。他孤單地住在小鎮邊上,靠給人修鐘表糊口。他家原先是非常富有殷實的。他曾經到處旅游,上過大學。在一個刮著百年未遇的暴風雪的圣誕節前夜,他會拿什么東西到河那兒去呢?這顯然是一個秘密。他想要毀掉什么。而一個孤獨的老頭子會擁有什么文件呢?他為什么非要選擇這么一個夜晚將他的秘密拋到河里去呢?
他拎著的口袋是一個枕頭套,里面塞著九只活的小貓。小貓還挺沉的,咪咪地大聲叫著要吃奶,而它們使勁使錯了地方,著實叫他發愁。他曾經試圖將它們送給屠夫、漁夫、除灰工和藥店老板,但誰想在圣誕節前夜要一只流浪貓呢?而他一個人要照料九只貓也照顧不過來。他的老貓懷上孕又不是他的過錯—誰也責怪不了。他越走近河邊,心中的負疚感越發沉重。那是一種摧毀它們的生命力、它們生命的行為,這使他感到痛苦。動物并不會懼怕死亡,但枕頭套里的掙扎是活躍的,仿佛充滿了對命運的擔憂。他感覺渾身發冷。
他是一個年邁的老人,他憎恨這雪。在艱難邁向河邊的路上,他似乎在這場暴風雪中看到了地球的末日。春天再也不會來臨了。西方河的河谷再也不會長滿葳蕤的青草,盛開著紫羅蘭。紫丁香再也不會綻開怒放。他望著暴風雪在田野上肆虐,從骨子里知道這就意味著文明的死亡—巴黎深埋在白雪之下,大運河和泰晤士河封凍了,倫敦被遺棄,一些幸存者在因斯布魯克 [4]懸崖峭壁的山洞里畏縮在用桌椅的木腿燒起來的篝火旁邊烤火。他想,這是怎樣一個殘酷悲愴的俄羅斯式的冬天啊;怎樣一個希望的泯滅啊。他心中懷有的所有美好情緒,比如歡樂和勇氣,都被凜冽酷寒消融殆盡了。他竭力在這個時辰想象一下未來的情景,比如緩緩地解凍,比如吹拂起溫暖的西南風—在河里流淌起藍色的河水,郁金香和風信子綻放出美麗的花朵,春夜明亮的星星垂掛在臭椿的附近—但是,他還是感到冰河期般徹骨的酷寒,感到心臟在痛苦地跳動。
河流封凍了,但是在河堤邊水流改變流向的地方還有一些豁口。要是在枕頭套里放上一塊石頭會容易一些,但是這有可能會傷害他想要處死的小貓。他在枕頭套上打一個結。當他走近河邊時,枕頭套里的嘶鳴聲更加瘋狂、更加叫人覺得悲涼了。河岸上結著冰。河水很深。暴風雪吹得人睜不開眼。當他將口袋往河水里一放,口袋漂浮了起來。當他試圖將它壓下水去時,他自己失去平衡,掉進了冰水之中。“救命!救命!救命!”他大聲叫喊起來,“救命!救命!救命!我要淹死了!”但是沒有人聽見他的叫喊聲,要好幾個星期后人們才會想起他來。
火車的汽笛聲響起來了。這是下午的那班車。火車頭前推著排障器,掃除厚厚的積雪,將最后一班的人送回家,將他們送回船舶巷的老房子里。在那兒,什么也沒有變化,沒有任何奇怪的事情發生,沒有人憂慮,也沒有人悲傷。一兩個小時后,人們的靈魂將被區分開來,善良的人會得到平地雪橇、輕便雪橇、滑冰鞋、滑雪鞋、小馬駒和金飾物,而奸詐的人除了一塊煤塊之外,什么也得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