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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雨(4)

老板扭動著他那條帆布舊褲衩,手足無措。他覺得湯普森小姐難以對付。

“噢,這樣嘛,我敢說她一定得離開這兒了。我相信不讓她的朋友來,她不會要留在這兒的?!?

“可她沒處去,只有土人的房屋,眼下本地人誰也不會收留她,現在傳教士已經在她身上插了一刀?!?

麥克費爾看看落下來的雨水。

“好,我看要等雨收天晴是沒用的?!?

這晚上,他們坐在客廳里聽戴維森講他當年的大學生活。他沒法維持,只能在假期去打短工才讀完大學。樓下一片寂靜。湯普森小姐孤零零地待在屋里。但是霎時間留聲機又唱起來了。她故意開留聲機來挑釁,來掩蓋她的寂寞,但是那兒沒人和唱,而且唱片的音調也很凄切。這聲音聽起來好像在喊救命。戴維森睬也不睬。他故事正講到一半,面不改色地繼續說下去。留聲機也繼續唱下去。湯普森小姐放了一張又一張??磥盱o靜的長夜使她受不了。悶熱得透不過氣來。麥克費爾夫婦上床后無法睡去。他們并排躺在那里,眼睛張得大大的,聽著帳子外面蚊子的殘酷的歌唱。

“那是什么?”麥克費爾夫人低聲說。

他們聽到了一個人的聲音,戴維森的說話,從木板隔斷那面傳過來。他連綿不絕的聲音顯出單調熱切而固執的語調。他正在大聲祈禱著。他在為湯普森小姐的靈魂做祈禱。

兩三天過去了。如今他們在路上遇見湯普森小姐,她再也不用那種敷衍的殷勤或滿臉堆笑來向他們打招呼;她抬頭朝天,涂著脂粉的臉上布滿陰云,皺著眉頭,好像沒有見到他們。生意人告訴麥克費爾醫生說她在各處找棲身之地,但是沒有成功。到了晚上,她就開留聲機聽各式各樣的唱片,但那種強作歡笑越來越看得清了。唱片里黑人音樂有種破碎的、傷心的節奏,像是絕望的舞步。星期天她也開留聲機,戴維森請霍恩去要她立即停止,因為這是主日。唱片拿了下來,整座屋子鴉雀無聲,除了永不休止的打在鐵皮屋頂上的雨聲。

“我想她有點耐不住了,”第二天生意人對麥克費爾醫生說,“她不知道戴維森先生至今在干什么,這使她害怕。”

麥克費爾醫生一清早曾經見過她一面,使他吃驚的是她那副傲慢的神情已經完全改變了。她臉上有種走投無路的神色。這位混血兒向麥克費爾醫生斜了一眼。

“我想你也不知道戴維森先生在搞些什么名堂吧?”他毫無把握地問。

“不,我不知道?!?

霍恩要問他這個問題是古怪的,因為他自己也有種看法,認為傳教士正在秘密進行工作。

他有種印象,傳教士正在這位女人的四周織成天羅地網,小心,一步一板,而且突然,一旦諸事齊備,就把網繩一收。

“傳教士讓我去告訴她,”生意人說,“不論什么時候她要找傳教士,只要說一聲,他便會去的。”

“你告訴她時,她說了些什么?”

“她什么也沒有講。我也沒等她說話。我只把他要我說的話講了一遍,就出來了。我想也許她要哭了?!?

“我一點也不懷疑,這種孤寂的生活使她受不了,”醫生說,“還有雨———這就使人心驚肉跳了。”他不耐煩地說下去:“這個討厭的地方也會有不下雨的日子嗎?”

“在雨季里,會一直下個不停。我們在一年里有三百英寸的雨量。你知道,這是由于港灣的地勢。好像整個太平洋上的雨水都招引到這兒來了。”

“這港灣的地勢真活見鬼。”醫生說。

他抓搔蚊子叮過的地方。他覺得非常急躁。等到雨一停太陽出來,這兒就成了暖房,火熱,潮濕,酷烈,悶氣,你有種奇異的感覺,萬物生長都帶著一種野蠻的沖力似的。那些土人,一向以生性愉快,天真活潑聞名于世,他們一身的刺花、染過的頭發,看起來卻有些令人畏懼;他們赤著腳在你腳跟后面啪嗒啪嗒走時,你不由得不回頭瞧瞧。你感到也許在任何一瞬間,他們會迅速搶上來,用長匕首在你的肩胛骨之間刺一刀。你猜不透那些土人長得很開的雙眉之間,究竟在轉著什么不祥的念頭。他們有那么一點兒像古埃及人畫在殿堂上的那種樣子,渾身帶著千百年傳下來的恐怖。

傳教士走進走出,忙得厲害,但是麥克費爾夫婦卻不知道他在干些什么。霍恩告訴醫生說傳教士天天去找總督,有次戴維森還提到過這位總督。

“看起來總督的決心似乎很大,”傳教士說,“但是要他斬釘截鐵做決定,他的骨頭就軟了。”

“我想他一定不愿照你的要求辦?!贬t生開玩笑似的提出。

傳教士連笑也不笑。

“我要他做正確的事情。本來用不著說服人們去那樣做。”

“但是對什么是正確的,人們有不同的意見?!?

“要是一個人腿上長了壞疽病,又猶疑不決究竟鋸不鋸掉,你會對他耐心等待嗎?”

“壞疽病是個存在的事實?!?

“那么罪惡呢?”

戴維森在進行的勾當不久就水落石出了。他們四個人剛用完午飯,還沒有分手各自去午睡,這是炎熱驅使兩位太太和醫生的日課。戴維森對這種懶散的習慣毫無耐心。屋門突然一下子打開了,湯普森小姐走了進來。她眼光向屋內掃了一周,接著就走向戴維森。

“你這個臭流氓,你在總督面前說了老娘些什么話?”

她由于狂怒而口沫橫飛。大家面面相覷了一會兒。然后,傳教士把椅子推向她。

“坐下來好嗎,湯普森小姐?我正盼望著和你再談一次?!?

“你這個窮極無賴的雜種?!?

她沖口而出罵不絕聲,難聽而又蠻橫。戴維森嚴正地看著她。

“我才不理睬你堆在我身上的責難呢,湯普森小姐,”他說,“但是我不得不請求你別忘了這兒還有兩位太太在座。”

這時候,在盛怒之下,她反而把眼淚抑住了。她滿臉紅漲,氣息短促。

“出了什么事?”麥克費爾醫生說。

“剛才有一個家伙來,限我一定要在下次來船時卷鋪蓋?!?

傳教士的眼里會有一絲喜悅的閃光嗎?但是,他的臉上還是那么聲色不露。

“照你這種情況,怎么能盼望總督讓你逗留呢?”

“你干的好事,”她尖叫起來,“你騙不了老娘。是你干的。”

“我不愿欺騙你。我力促總督采取這唯一可行的步驟,是為了維護他的職守。”

“為什么你要管老娘的事?我沒有觸犯過你?!?

“你可以放心,如果你觸犯我,我將是最最不計較的人?!?

“你以為我要留在這個連小市鎮都不如的鬼地方嗎?我像是個鄉巴佬嗎,像嗎?”

“既然如此我想不出你有什么可以抱怨的理由?!彼鸬?。

她含糊不清地怒罵了一聲,就奔出屋去了。接著是一陣短暫的緘默。

“聽見總督居然最后行動起來,真令人為之釋然?!贝骶S森終于開口了,“他是個懦弱的人,猶猶豫豫。他說湯普森小姐說來說去也不過在這兒留半個月,要是她去阿皮亞,那里是英國法律統治的,就用不著他來管了?!?

傳教士跳起身來,走向屋子的另一頭。

“那些有權力的人躲避責任的做法,真糟糕。照他們說起來,好像邪惡不在眼前就不成其為邪惡。人間有了那種女人,就是丑事,即使推到另一個島上去,丑事總歸還是丑事。結果我不得不攤牌了。”

戴維森倒豎雙眉,咬牙切齒,兇相畢露,發橫到底。

“這話怎么說起?”

“我們海外傳教會在華盛頓不是毫無勢力的。我向總督指出,要是有人控告他在這兒的所作所為,對他沒有好處?!?

“她該什么時候走?”醫生遲疑了一下,問道。

“從悉尼開到舊金山的船,下禮拜二要過這兒。她必須搭這條船走?!?

那還有五天好過。次日,醫生為了找些有意義的事情做做,在醫院里待了差不多一上午,他回到住處剛要上樓,混血兒霍恩就攔住了他。

“原諒我,麥克費爾醫生,湯普森小姐不舒服。你能去瞧瞧病嗎?”

“當然可以。”

霍恩引醫生進了她的房間。她百無聊賴地坐在一把椅上,既不看書也不做活計,呆呆地望著身前。她穿了那身白衣裙,戴著別著花朵的大帽子。麥克費爾注意到她皮膚黃黃的,脂粉為淚水濕成斑斑塊塊,眼泡虛腫。

“聽說你身體不好,我真抱歉。”他說。

“噢,我不是真個病啦。我這樣說,只不過是要見到你。我只能搭去舊金山的船離開這兒。”

她盯著他,使他看到她的眼睛突然像從夢里醒來。她把自己雙手捏住放開,放開捏住,一似害了痙攣。老板站在門邊聽著。

“我已經知道了?!贬t生說。

她哽咽了一下。

“我以為眼下要我去舊金山,對我是很不便的。昨天下午我去求見總督,但是他不見我。我看到了他的秘書,他告訴我除非坐這條船回去,別無他話。我無論如何要見到總督本人,今兒早上我在官邸門前等著他,他一出來,我就擋住他說話。他不愿睬我,我不得不這樣說,但是我不讓他甩掉我,最后他說他并不反對我留在這兒等下次船到悉尼去,要是戴維森牧師同意的話?!?

她住了口,迫切地看著麥克費爾醫生。

“我實在不知道能幫你什么忙。”他說。

“好吧,我想也許你不介意去替我向牧師講個情。我向上帝起誓,只要他讓我在這兒留下來,我決不重操舊業。要是他同意的話,我可以不出屋門一步。眼下日子也不到半個月了。”

“我去跟他說說?!?

“他不會答應的,”霍恩說,“他要你下星期二就走,你還是早死了心的好?!薄案嬖V他,我可以在悉尼找到工作,正經八百的,我說的是正經八百的工作。這沒有要求過分吧?!?

“我努力去辦。”

“一有結果馬上來告訴我,可以嗎?這個結解不掉,我無法安下心來?!?

這個差使并不太使醫生樂意,但是,由于他的生性使然,他拐了個彎去辦這件事。他告訴自己妻子湯普森小姐說的話,要他妻子去和戴維森夫人談談。傳教士的態度不免有點兒專橫,就是讓這個女人再在帕果帕果待上半個月,也不會有什么危害??墒撬耐饨皇滞蟮慕Y果,卻出乎他的意料。傳教士直接來找他了。

“戴維森夫人告訴我說湯普森曾經托你來說項。”

麥克費爾醫生,由于這樣直接打交道,被迫出面,不免露出了一個靦腆人的尷尬。他感到自己的火氣上升,臉也漲紅了。

“我不以為她寧愿去悉尼而不去舊金山有什么區別,而且她既然答應在這兒循規蹈矩,這樣難為她,未免狠了一點。”

傳教士用嚴峻的眼光盯住醫生不放。

“為什么她不愿意回舊金山去?”

“我不曾問,”醫生回答,帶點粗氣,“而且我以為一個人最好少管閑事。”

也許這并不是個婉轉圓滑的回答。

“總督已經下令把她驅逐出境,搭最先離開這個島的船。他不過是執行職責,我不會去干涉的。她的出現,對這兒來說是種危險?!?

“我想你是太嚴厲專橫了?!?

兩位太太吃驚地抬頭看看醫生,但是她們用不著害怕發生一場口角,因為傳教士只是安詳地笑笑。

“我萬分抱歉,你居然這樣看待我,麥克費爾醫生。相信我,我的心為這個不幸的女人淌著血,但我不過是做了該做的事情?!?

醫生沒有回答,繃起臉望著窗外。終于雨停了下來,遠眺港口,可以看見影影綽綽夾在樹叢中的土人茅屋。

“我想趁這會兒雨停到外面去走走?!彼f。

“不要因為我沒有實現你的愿望而抱怨我。我萬分抱歉,我實在無能為力,”戴維森凄然一笑,“我十分尊敬你,醫生,如果你以為我是個壞人,我很遺憾?!?

“我毫不懷疑你早對自己有充分的自信,不可能坦然接受我的意見?!彼创较嘧I。

“就算這是我的不是好了?!贝骶S森咯咯笑出聲來。

醫生看到自己無緣無故地冒失莽撞,自找沒趣,只得揚長下樓,湯普森小姐半開著門在等候他。

“怎么樣,”她說,“你跟他說過了?”

“說過了,我真抱歉,他不肯插手?!彼卮鸬溃谒臑殡y中連望也不敢望她一眼。

但是接著他瞅了她一眼,因為她抽搭起來。他看到她的臉因恐懼而變得煞白。這使他心里一沉。突然他有了辦法。

“可是你還不要拋棄希望。我認為他們這樣對待你簡直丟人,我要自己去找總督。”

“眼下?”

他點點頭。她的臉上發出了光亮。

“嗨,你真太好了。我肯定只要你跟他一說,他一定會讓我留下的。我在這兒一天,我就決不干不該做的事?!?

醫生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他要下決心去請求總督。他跟湯普森小姐的事情毫無瓜葛,可是那個傳教士觸怒了他,而他的脾氣素來是憋在心里的。他在官邸里找到了總督??偠绞莻€身材魁梧、頗為英俊的人,水手出身,唇上留著一抹齊整的牙刷似的花白短髭,穿了一身纖無點塵的白斜紋制服。

“我來見你是要談談跟我們寄宿在一塊的那個女人的,”他說,“她名叫湯普森?!?

“我想這個名字已經聽得我膩煩了,麥克費爾醫生,”總督笑瞇瞇說,“我已經命令她下星期二出境,我只能這么辦。”

“我來請求你寬容一些,讓她等到舊金山來的船再離境,這樣她可以到悉尼去。我擔保她行動不出軌。”

總督還是笑瞇瞇的,但是他的雙眼夾緊,而且嚴峻起來。

“我但愿能如你所囑去辦,麥克費爾醫生,但是我已下令,無法再改了?!贬t生又極力理論,現在總督不再微笑了。他一臉不高興地聽著,有所提防地瞪著醫生。麥克費爾看到他并沒有說動總督。

“對不起,我給這位女士帶來了不方便,但是她一定得在星期二動身,再沒有二話了。”

“但是對你說來,她到哪里去有多大的區別?”

“原諒我,醫生,我認為除非對規定的上級,我并沒有解釋任何職權行動的必要?!?

麥克費爾狠狠地盯了總督一眼。他記起了戴維森的暗示,戴維森是用過威脅手段的,而且從總督的態度,他也可以看到那種奇怪的窘相。

“戴維森是個天曉得的百事管?!彼晾钡卣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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