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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雨(3)

他們又談了幾句。湯普森小姐聲氣既大,又喋喋不休,事實上是個慣于饒舌的人,但是麥克費爾夫人卻不善說三道四,無話應付,不久就說:

“對,我想我們該上樓了。”

晚上,他們坐下來吃肉食茶點,戴維森一進門就說:

“我看到住在樓下的那個女人同幾個水手坐在一塊,我猜不出她怎么會同這些人相識的。”

“她根本不懂得什么規矩。”戴維森夫人說。

他們過了懶散無聊的一天,反而感到疲憊不堪。

“要是像這樣子過上半個月,到末了兒我真不知我們會膩煩到什么地步。”麥克費爾醫生說。

“唯一的辦法就是把日子分成幾段來過,”傳教士答道,“我準備花幾個鐘頭坐下來看書,一些時候運動運動,不論晴天落雨———雨季里你無法去考慮晴雨與否———另外一些時候搞些娛樂。”

麥克費爾醫生用疑慮的眼光望望他的同伴。戴維森的計劃使他煩惱。他們又是吃的牛肉餅。看來這是大師傅唯一能做的菜。接著樓下的留聲機又唱起來了。戴維森一聽便神情不安,但是沒有說什么。男人的聲音飄到了樓上。湯普森小姐的朋友們正在合唱一支時行的曲子,而且立刻就可以聽到她的聲調夾在中間,嗓門兒又啞又高,而且夾著叫喊和哄笑。樓上的四個人,本來想打起精神來談話,卻又按捺不住要去細聽樓下的碰杯聲和椅子挪動聲。顯然,又來了許多人。湯普森小姐正在舉行晚會。

“我猜不透她怎樣招來了那么多人。”麥克費爾夫人突然打住了傳教士和她丈夫間關于醫學的談話。

這顯出她的思想漫游到什么地方去了。戴維森臉上的搐動也證明這一點,即使他嘴里在談論科學的東西,他的心同麥克費爾夫人走向了一處。剎那間,正是醫生在大談德蘭特爾前線醫治傷員的經驗時,戴維森平白地大喊一聲,從椅上跳了起來。

“怎么啦,阿爾弗雷德?”戴維森夫人問。

“準是這樣的!我就沒有想到這一點。她是從哀威里出來的。”

“不會的。”

“她是在火奴魯魯[1]上船的。這就一清二楚了。她居然把她的行業帶到這兒來了,到這兒。”

他用憎恨的激情吐出了最后幾個字。

“什么是哀威里?”麥克費爾夫人問。

戴維森把那雙悲天憫人的眼光落在她身上,語聲里帶著恐怖,而且發顫。

“那是火奴魯魯藏垢納污的去處。紅燈區。這是我們文明的污點。”

哀威里在火奴魯魯市區的邊緣。你從港口附近的偏街陋巷行去,黑燈瞎火,走過一座搖搖晃晃的小橋,就到了一條荒涼的街道,走完坑坑洼洼,于是你突然到了處燈光明亮的地方。馬路兩邊設有停車處,還有酒吧間,到處是花里胡哨的色彩和光亮,每一家響著自動鋼琴,一路還夾雜著理發店和煙草鋪。那里的氣氛令人飄飄然,而且有種隨時隨地都可以尋歡作樂的感覺。你拐彎走進一條窄巷,不論向右向左,因為這條街把哀威里劈成兩半,你就發現自己進入了幽境。一行一行的帶有陽臺的小屋,整整齊齊干干凈凈漆上綠色,小屋相互之間的通道又寬又直,布置得像是座花園城市。它那值得尊敬的齊整規矩、井然有序和清潔瀟灑的外表,給人一種冷酷嘲諷的印象;因為尋歡作樂之事從來沒有過這樣空前的系統化和制度化。幽徑小道偶爾有盞微弱的路燈,要不是從這些小屋開著的窗里射出光亮來,這兒簡直會漆黑一片。男人們在此躑躅往返,窺視著坐在窗前的娘兒們,她們有的在看書有的在做針黹,多半時分壓根兒對那些過路人連正眼也不瞧;這些行人與窗里的娘兒們可以媲美的就是他們的國籍五花八門。那兒有美國人,港里船舶上的水手和炮艦上來的列兵,都喝得醉醺醺的,還有駐扎在島上的團隊里的兵士,白人和黑人都有;那兒有日本人,三兩成群地信步閑行;夏威夷人、穿著長衫的中國人,還有戴著樣式荒唐的帽子的菲律賓人。他們都默不作聲,像是受到壓抑。七情六欲是憂郁的。

“這是太平洋上最最臭名昭著的地方,”戴維森用力大喊,“海外傳教會多少年來鼓動反對,最后當地的報紙也予以響應。但是警察卻一無行動。你知道他們的論點。他們說罪惡是不能避免的,結果最好的辦法就是劃定區域加以控制。真情是他們收了賄賂。被買通了。酒吧間和妓院老板給他們陋規,甚至娘兒們自己也出一份。最后警方還是不得不采取行動。”

“在火奴魯魯停泊時,我在當地的報紙上看到了。”麥克費爾醫生說。

“哀威里,它的罪惡與恥辱,我們到達時已經不再存在了。那里所有的人都受到審判。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會不一下子就看出這個女人是個什么貨色。”

“現在你說明白了,”麥克費爾夫人說,“我記得就在我們這條船起碇前不幾分鐘她才上船的。記得我當時想到她來得真及時。”

“她怎么敢到這兒來!”戴維森恨恨地喊著,“我決不能容許。”

他向屋門走去。

“你要去干什么?”麥克費爾問。

“你希望我去干什么?我要去阻止他們。我決不讓這所房屋變成———變成……”

他在找尋一個不會使夫人們覺得刺耳的字眼。在激動之中,他的雙眼幽幽發光,已經慘白的臉更為慘白了。

“聽起來,樓下屋子里有三四個男人,”醫生說,“你不以為現在就去,是有點兒草率嗎?”

傳教士向他鄙視地掃了一眼,不作一語,就沖出門去了。

“你不太了解戴維森先生,你以為他在執行使命時會考慮到個人安危而畏懼嗎?”戴維森的妻子說。

她坐在那兒兩手不安地握在一起,高高的顴骨上起了一陣陰影,諦聽著樓下會出什么事兒。他們三個人全在傾耳聽著。他們聽見傳教士噔噔地奔下那座木板樓梯,把房門推開。歌聲霎時停下來,但是留聲機還繼續放送那種下流的曲調。他們聽到戴維森的語聲,接著是什么重東西掉地的聲音。音樂停止了。他把留聲機扔在地上。以后他們又聽到戴維森說話了,但是聽不真他在說些什么,接著是湯普森小姐的聲音,又高又尖,又是一陣嘈雜的吵鬧,好像幾個人在極力吼叫。戴維森夫人倒抽了一口冷氣,把自己的雙手握得更緊了。麥克費爾醫生把游移的眼光從她掃到自己妻子身上。他不愿下樓去,但是他懷疑是不是她們盼望他去。接著又是一陣像是扭打的聲音。現在吵鬧聲聽得更清晰了。也許是戴維森被人們扔出門來。門砰的一聲關上。有一剎那的沉寂,他們又聽見戴維森上樓的跫然足音。他回自己的屋里去了。

“我想該去看看他。”戴維森夫人說。

她站起身來走出屋去。

“如果需要我,就喊一聲。”麥克費爾夫人說。等到另一個出去之后她又說:“我希望他沒有受傷。”

“為什么他要多管閑事?”麥克費爾醫生說。

他們默默地坐了一兩分鐘,以后他們吃驚了,因為留聲機又開始響了起來,挑釁似的,嘲弄的聲調嘶啞地吼著一首淫蕩的歌。

第二天戴維森夫人又蒼白又疲憊。她抱怨頭痛,樣子憔悴枯槁像老了許多。她告訴麥克費爾夫人說傳教士一夜沒有合眼;在一種可怕的煩惱情況下度過一宵,一到五點鐘就起身出門去了。一杯啤酒潑了他一身,全身衣服都染上了酒漬,一股臭味。但是一當戴維森夫人提到湯普森小姐,眼里便冒出陰沉的怒火。

“她得罪了戴維森先生,總有一天她會懊悔都來不及,”她說,“戴維森先生心地善良得無法形容,遭厄受困的人只要去找他,沒有得不到安慰的,但是他嫉惡如仇,一旦激起了他的義憤,簡直是勢不可擋。”

“那樣,他要怎么干呢?”麥克費爾夫人問。

“我不知道,但是我說什么也不愿置身于這個賤貨的處境。”

麥克費爾夫人不寒而栗。在那位矮小女人昂然自信的神態中含有某種斷然的恫嚇。那天早上他們一塊出去,并排地走下樓。湯普森小姐的房門洞開著,他們看見她披了件骯臟的晨衣,在火鍋里煮著什么。

“早上好,”她對他們喊了聲,“今兒早上戴維森先生好了些嗎?”

她們不則一聲地走了出去,高視闊步,好像就沒有個湯普森小姐存在似的。但是一聽見她那一串譏嘲的大笑聲,她們不禁臉上發燒。戴維森夫人突然轉過身去。

“你居然敢對我說話,”她高聲嚷起來,“要是你侮辱我,我一定把你從這兒趕出去。”

“嗨,是我請戴維森先生上我這兒來的嗎?”

“不要理睬她。”麥克費爾夫人趕快輕輕說了一句。

她們一直走去,一直走到聽不見湯普森的話音。

“她簡直厚顏無恥,死不要臉的東西。”戴維森夫人沖口而出。

怒氣差不多窒息得她透不過氣來。

她們在回頭的路上,看見湯普森小姐在碼頭上漫步。她一身盛裝。那頂特大白帽的帽檐上堆著庸俗而鮮艷的花朵,更為惹眼。她一邊走一邊興致勃勃向她們打招呼,站在路邊的幾個美國水手一看見這兩位太太冷若冰霜的眼光,不禁咧著嘴笑開了。她們剛在店里落腳,雨又下了起來。

“我想她準得把那身漂亮衣服糟蹋了。”戴維森夫人尖酸刻毒地說。

他們午飯吃了一半的時光,戴維森才姍姍而來,已經淋得透濕,卻執意不去換衣服。他坐下身來,愁眉不展默然無語,吃了一口東西便拒絕再吃了,呆呆地望著斜掃的雨腳。戴維森夫人告訴他兩次遇到湯普森小姐的經過,他不贊一詞。只是他眉間越來越深的蹙紋表示他什么都聽到了。

“你想我們去找霍恩先生把她趕出這兒好不好?”戴維森夫人問,“我們不能讓她侮辱。”

“可她在這兒沒有另外可以落腳的地方。”麥克費爾說。

“她可以同土人住在一塊。”

“這樣的天氣,土人的茅屋住著一定很不舒服。”

“我曾經在茅屋里住過幾年。”傳教士說。

那個土生小女孩拿來煎香蕉作為甜點,這是他們每天必吃的一道菜,戴維森轉身向著她。

“去問一聲湯普森小姐,她什么時候方便,我可以去看她。”他說。

小女孩怯生生地點點頭,就回身走了。

“你去看她做什么,阿爾弗雷德?”他妻子問。

“去看她是我的責任。我要做到仁至義盡,給她個回頭的機會,否則我是不會采取行動的。”

“你簡直不明白她是個什么貨色。她會侮辱你的。”

“讓她來侮辱我。讓她來啐我。她有永恒的靈魂,我必須竭盡全力去拯救她。”

戴維森夫人的耳鼓里至今還回響著這個妓女的譏笑聲。

“她已經走得太遠了。”

“遠得不能接受上帝的慈悲了嗎?”他的眼睛突然發出光亮,口氣也變得輕松柔和了,“永遠不會。罪人的孽債也許比地獄更深,可是主耶穌的愛憐還能遠及他的身上。”

小女孩帶來了答復。

“湯普森小姐致意,只要戴維森牧師不在營業時間內光臨,其他時間她都在屋里恭候。”

這一伙用石頭似的沉默聽著這個回音,而麥克費爾醫生趕快把他已經出現在嘴唇上的笑意抹去。他深知要是覺得湯普森小姐無動于衷的厚顏是件有趣的事情,他的妻子會大大惱火的。

他們默默吃完午飯。一等撤去餐桌上的東西,兩位太太就拿起了她們的活計。麥克費爾夫人又開始編織圍巾,自從戰爭以來她已不知織了多少條了。醫生則抽起煙斗。但是戴維森還是坐在椅上,用一種出神的眼光盯著餐桌。最后他站起身來,一句話也不說,離開了屋子。他們聽見他走下樓去,又聽見他敲門時,湯普森小姐那聲挑釁性的“進來”。他在湯普森小姐那兒逗留了一個小時。麥克費爾醫生注視著連綿的雨水,這簡直使他六神不安。這里的雨水不像我們英國的那樣輕輕落在地上,而是毫不留情使人害怕,使你感到大自然原始力量的邪惡。雨水不是傾盆而下倒像是決了堤似的。這好似洪水自天而降,打在那個瓦楞鐵皮屋頂上一無間息,使人達到瘋狂的程度。看來雨水也會狂怒。有時使你感到如果它再不停息,你會尖聲叫喊起來,然后,你又突然覺得無能為力,好像你全身的骨頭都酥軟了,只有苦惱和絕望。

麥克費爾醫生回頭看見傳教士走進屋來。兩位太太也抬起頭來探望著。

“我給她所有的機會。我規勸她悔改。她是個邪惡的女人。”

他略作停頓,麥克費爾醫生看到他的眼光陰沉得厲害,蒼白的臉變得鐵青。

“現在我要拿起主耶穌所用的鞭子,他曾經把圣殿里的高利貸者和銀幣兌換商驅逐出去。”

他在屋子里來回走著,嘴唇緊閉,濃眉雙鎖。

“即使她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把她追回來。”

突然一動,他轉身出了屋子。他們又聽見他下樓去了。

“他要干出什么來?”麥克費爾太太說。

“我不知道。”戴維森夫人除下了夾鼻眼鏡,擦著,“他在執行上帝意旨的時候,我從來不問他任何問題。”

她微微一嘆。

“怎么啦?”

“他非把自己累倒不可。他不知道愛惜自己。”

麥克費爾醫生從出租給他們屋子的那個生意人那兒知道了傳教士行動的第一回合。老板把正在店前走過的醫生,攔到門廊里說話,他的胖臉顯得無所適從。

“戴維森牧師責怪我不該讓湯普森小姐住在這間屋里,”他說,“但是我出租給她的時候,并不知道她是干哪一行的。有人找上門來要我出租一間屋子,我只問他們能不能照付租金。何況她又預先給了我一個星期的房租。”

麥克費爾醫生不愿卷進是非渦里。

“說來說去這是你的屋子。你能讓我們留下來,我們是非常感激的。”

霍恩狐疑地看著他。不知道麥克費爾究竟支持傳教士到什么程度。

“傳教士們是互通聲氣的,”他遲遲疑疑說,“如果他們要對付一個生意人,他只能關上店門卷鋪蓋上路。”

“他要你把她趕出去嗎?”

“沒有,他說只要她規規矩矩,他不能要求這樣干。他說要對我公平。我答應告訴她不要再招攬客人了。我剛去告訴了她。”

“她聽了怎么樣呢?”

“她痛罵了我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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