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呼嘯山莊
- (英)愛米莉·勃朗特
- 4962字
- 2015-12-28 12:03:54
她有點夠不到茶葉罐。我起身想幫幫她,她卻忽地轉身沖向我,那架式就像守財奴見人想要幫他數金子一樣。
“我不要你幫忙,”她厲聲說道,“我自己拿得到。”
“對不起,”我連忙答道。
“是請你來喝茶的嗎?”她問道,一邊往那件整潔的黑衣服上扎了條圍裙,站在那里,手里拿著一匙茶葉,正要往茶壺里倒。
“我很想喝一杯,”我答道。
“是請你來喝茶的嗎?”她又問了一聲。
“沒請,”我微微一笑說。“你恰好可以請我喝呀。”
她驀地把茶葉倒回去,連茶匙一起丟下,氣呼呼地又坐到椅子上。她蹙起額頭,噘著紅紅的下唇,像個要哭的孩子似的。
這時,那個年輕人已經穿上一件非常襤褸的上衣,直挺挺地站在壁爐跟前,斜著眼睛瞅著我,仿佛我們之間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沒了結似的。我開始懷疑,他到底是不是個仆人。他的衣著和談吐都很粗俗,希思克利夫夫婦身上所能看到的優越氣派,他一概都不具備;一頭濃密的棕色卷發亂蓬蓬的,從不梳理,臉腮像熊似的長滿胡子;兩手像普通勞動者的那樣黝黑;不過,他舉止隨便,幾乎有點傲慢,一點看不出家仆服侍女主人的殷勤姿態。
既然缺少有關他的身份的明確證據,我覺得最好不去理會他的古怪行為。過了五分鐘,希思克利夫進來了,多少算是把我從那窘境中解脫出來了。
“你瞧,先生,我說來就來了!”我裝作高興的樣子嚷道。“我恐怕要給這場大雪困上半個鐘頭,要是你肯讓我暫時躲一躲的話。”
“半個鐘頭?”他說,一邊抖落衣服上的雪片。“我感到奇怪,你怎么專揀暴風雪較勁的時候出來閑逛。你知道你冒著掉進沼澤里的危險嗎?熟悉這荒野的人,還經常在這樣的晚上迷路呢。我可以告訴你,眼下這天氣是不會好轉的。”
“也許我可以從你的仆人中找一位向導,他可以在田莊住到明天早上—能給我派一個嗎?”
“不行,不能派。”
“唉,真是的!這一來,我只得靠自己的本事啦。”
“哼!”
“你是不是該沏茶啦?”穿著襤褸的年輕人問道,將惡狠狠的目光從我身上移向年輕的女主人。
“他也喝嗎?”女主人請示希思克利夫。
“沏好就得了,行嗎?”回答得這么蠻橫,把我嚇了一跳。主人說話的口氣顯露出不折不扣的壞性子。我再也不想把他稱作多棒的家伙了。
等沏好茶以后,他邀請我說:
“先生,請把椅子往前挪一挪。”于是,我們大家,包括那個粗野的年輕人,都圍攏到桌子周圍。吃飯的時候,大家都正顏厲色,一片沉靜。
我心想,如果是我招來了這片烏云,我就有義務設法驅散它。他們不可能每天都這么沉悶不語地坐著。他們不管脾氣有多壞,總不至于一個個都成天繃著個臉吧。
“真奇怪,”我趁喝完一杯茶,接過第二杯的當兒,說道,“真奇怪,習慣可以陶冶我們的情趣和思想。希思克利夫先生,許多人無法想象,像你所過的這種完全與世隔絕的生活中,也存在著幸福。可是我敢說,有你一家人圍著你,還有你可愛的夫人像女神似的守護著你的家和心靈—”
“我可愛的夫人!”他打斷了我的話,臉上浮起了近乎惡魔般的譏笑。“我可愛的夫人—她在哪兒?”
“我是指你的太太希思克利夫夫人。”
“唔,是呀—噢!你是想說即使她的肉體死去之后,她的靈魂還站在守護神的崗位上,守護著呼嘯山莊的家產。是這樣吧?”
我意識到自己搞錯了,便試圖加以糾正。我應該看得出來,這兩個人年齡差距太大,不可能是夫妻倆。一個四十來歲,正是精力充沛的時候,男人到了這個階段,很少會抱著幻想,以為女孩會為了愛情而嫁給自己:那種幻想是留給老年人去聊以自慰的。而那另一個人,看樣子還不滿十七歲。
隨即,我又靈機一動:“我旁邊這個捧著缽子喝茶、手也不洗就抓著面包吃的粗漢,或許就是她丈夫:他自然是小希思克利夫啦。這就是住在偏僻地帶的結果:她只因不知道天下還有更好的男人,便自我葬送嫁給了那個鄉下佬!真是太可惜了—我必須留神點,別讓她因為我而對自己的選擇感到懊悔。”
這最后一個想法似乎有點自負,其實不然。依我看來,我旁邊這個人有些令人生厭;而我憑經驗知道,我這個人還是相當討人喜歡的。
“希思克利夫夫人是我的兒媳婦,”希思克利夫說,證實了我的猜測。他說著掉過頭,以一種奇特的目光朝她望去。那是一種憎恨的目光,除非他的面部肌肉長得極為反常,不像別人的那樣能展示心靈的語言。
“啊,當然—這下我明白了。還是你有福氣,原來這位慈善的仙女是屬于你的,”我轉過臉對我旁邊那個人說道。
這比剛才還要糟糕。年輕人漲紅了臉,攥緊了拳頭,擺出一副要動武的架勢。不過,他似乎馬上又鎮定下來了,只是粗野地罵了一聲,便克制住了沒有發作。那粗話本是沖著我罵的,可我假裝沒有聽見。
“先生,可惜你都沒猜中啊!”主人說道。“我們兩個都沒有福氣占有你這位慈善的仙女,她男人死了。我說過她是我的兒媳婦,因此,她一定是嫁給我兒子了。”
“那這位小伙子是—”
“當然不是我兒子啦!”
希思克利夫又笑了,好像把那笨熊看作他兒子,這玩笑未免開得太荒唐了。
“我的姓名是哈雷頓·厄恩肖,”那另一位咆哮道。“我勸你對它尊重些!”
“我沒有表示不尊重呀,”我回答道,他自報姓名時那副了不起的神氣,讓我心里發笑。
他一個勁地盯著我,盯得我都不敢回視他了,唯恐忍不住了打他個耳光,或是笑出聲來。我開始感到,在這個快樂的家庭里,我顯然有些格格不入。這沉悶的精神氣氛不僅壓倒了,而且大大抵消了周圍那豐足舒適的物質條件。我打定主意,假如我敢第三次闖進這座房子時,一定要小心謹慎。
飯吃完了,誰也沒有虛應客套一句,我就走到窗子跟前,察看一下天氣。
我看到一片凄涼的景象。黑夜提前降臨了,一陣凜冽的旋風卷著令人窒息的飛雪,將天空和群山攪混成一片。
“要是沒人給我帶路,我現在怕是回不了家啦,”我禁不住嚷道。“路可能早給封住了;即使沒封住,我也辨不清往哪兒邁步。”
“哈雷頓,把那十幾只羊趕到谷倉門廊里。要是整夜放在羊圈里,就得給它們蓋點東西,前面也得擋塊木板,”希思克利夫說。
“我怎么辦呢?”我接著說,心里越發著急。
沒有人搭理我。我環視了一下四周,只見約瑟夫給狗提來一桶粥,希思克利夫夫人俯身對著火爐,拿著一包火柴燒著玩,這包火柴是她剛才把茶葉罐放回壁爐臺時,碰落下來的。
約瑟夫放下粥桶之后,以挑剔的目光掃視了一下屋里,然后扯著沙啞的喉嚨,發出了刺耳的叫喊:
“真奇怪,大伙都出去了,你咋有臉站在那兒不干事,還要胡鬧!不過,你是個乏貨,跟你說也沒用—你多咱也改不了你的毛病,只有見鬼去,像你娘那樣!”
起初,我還以為他這席話是沖著我發的。我大為惱怒,便朝這老混蛋走去,想把他一腳踢出門外。
但是,希思克利夫夫人的回話止住了我。
“你這個耍貧嘴、假正經的老東西!”她回答道。“你每次提到魔鬼的時候,也不怕魔鬼把你抓走?我警告你不要招惹我,不然我就叫鬼行個好,把你勾去。站住!瞧瞧這兒,約瑟夫,”她接著說道,一邊從書架上拿出一本大黑書。“我要讓你看看我的巫術學到什么地步了,不久就可以完全精通了。那頭紅母牛不是偶然死掉的,你那風濕病還不能算作上天的報應!”
“噢,邪惡,邪惡!”老頭氣喘吁吁地說道。“愿上帝把俺們從邪惡中拯救出來!”
“不,你這個惡棍!你早被上帝拋棄了—滾出去,不然我就讓你吃盡苦頭!我要把你們全都用蠟和泥捏成小人[4],誰先越過我定的界限,他就會—我不說他會受到怎樣的報應—不過,你瞧著吧!快走,我在瞅著你呢[5]!”
小女巫瞪著那雙美麗的眼睛,裝出一副惡狠狠的神氣,約瑟夫真給嚇壞了,哆哆嗦嗦地急忙跑出去了,一邊跑一邊禱告,還叫喊著“邪惡!”
我想,她這樣做一定是心里煩悶鬧著玩的。眼下只剩下我們倆了,我想讓她關心一下我的煩惱。
“希思克利夫夫人,”我懇切地說道,“你得原諒我打擾你—我想你一定會的,因為,就憑你那張臉蛋,我想你一定有副好心腸。請指出幾個路標,讓我知道怎么回去。我真不知道怎么走,就跟你不知道怎么去倫敦一樣!”
“順著你來的路往回走,”她回答說,仍然安坐在椅子上,面前點著一支蠟燭,那本大書還攤開著。“話雖簡單,卻是我能提出的最穩妥的辦法了。”
“那么,等你聽說我被人發現死在積滿雪的泥沼或泥坑里,你就不會受到良心的責備,說你也有一份責任嗎?”
“怎么會呢?我又不能送你。他們不允許我走到園墻盡頭。”
“你送我!在這樣的夜晚,就是叫你把我送出門外,我也于心不忍呀,”我大聲說道。“我是要你給我指指路,不是要你帶路。要不然,就向希思克利夫說個情,給我派個向導。”
“派誰呢?只有他自己、厄恩肖、齊拉、約瑟夫和我。你想要哪一位?”
“農場上沒有伙計嗎?”
“沒有,就這幾個人。”
“那就是說,我只得在這兒過夜啦。”
“這事你去跟主人商量吧,我管不著。”
“我希望這對你是個教訓,以后別在這些山里亂跑,”廚房門口傳來希思克利夫的嚴厲叫聲。“至于留下來過夜,我可沒有為客人預備下住房。你要留,就得跟哈雷頓或約瑟夫合睡一張床。”
“我可以睡在這間屋子的椅子上,”我答道。
“不行,不成!陌生人總是陌生人,不管他是窮是富。我不愿意讓任何人出入我防范不到的地方!”這個沒禮貌的壞蛋說道。
受到這般侮辱,我的忍耐也到了極限。我憎惡地回了一聲,從他身邊沖過去,奔到院子里,匆忙中正撞著厄恩肖。外面一片漆黑,我找不到出口,正在到處亂轉的時候,又聽見了他們之間的一樁文明的舉動。
起初,那年輕人似乎想幫我一把。
“我想把他送到莊園那兒,”他說。
“你送他下地獄去吧!”他的主人(或者不管是他的什么人)大聲嚷道。“那誰來照料馬呢,呃?”
“一條人命總比一夜沒人照料馬來得要緊些。總得有人去吧,”希思克利夫夫人喃喃說道,比我料想的心地好些。
“我不受你指使!”哈雷頓搶白道。“你要是放心不下他,最好別吭聲。”
“那我就希望他的鬼魂纏住你。我還希望希思克利夫先生再也找不到一個房客,直到畫眉田莊化作廢墟!”她聲色俱厲地答道。
“聽啊,聽啊,她在咒人哪!”約瑟夫嘟噥著,我正朝他走去。
他坐在不遠的地方,借助一盞燈籠在擠牛奶。我毫不客氣地一把搶過燈籠,高喊一聲明天送回來,便朝最近的邊門奔去。
“東家,東家,他把燈籠偷跑啦!”老家伙一邊喊叫,一邊追我。“喂,‘咬牙精’!喂,狗子!喂,‘狼仔’,逮住他,逮住他!”
一打開小門,兩個毛茸茸的怪物忽地撲到我的喉頭上,一下把我撲倒了,燈也滅了。這時,希思克利夫和哈雷頓齊聲狂笑起來,真使我憤慨至極,羞愧萬分。
幸好,這兩個畜生似乎只想張張牙,舞舞爪,搖搖尾巴,并不真想把我活活吞噬下去。然而,它們又不容我再起來,我只得躺在那里,直至它們的惡主子想起來救我。這時,我帽子丟了,氣得直哆嗦,命令這些歹徒放我出去—再多耽擱我一分鐘,我就叫他們遭殃—我語無倫次地威脅了幾句要報仇的話,咬牙切齒的,頗有點李爾王的味道[6]。
由于過度激憤,我的鼻子流了好多血,希思克利夫還在笑,我還在罵。假如不是旁邊有個人比我理智些,比我的主人仁慈些,那我真不知道這件事怎么收場。這個人就是齊拉,那個健壯的女管家。她終于出來了,查問這大吵大鬧是怎么回事。她以為他們有人對我大打出手,可是又不敢責難主人,便向那個年輕的惡棍開起火來。
“好啊,厄恩肖先生,”她大聲說道,“我不知道你下一步會干出什么好事!我們要在自己家門口殺人嗎?我看我沒法在這個家里待下去了—瞧瞧那可憐的小伙子,他都快透不過氣了!噓,噓!你快別罵啦—進來,我給你治一治。好啦,別動。”
她話音剛落,驀然把一壺冰冷的水潑在我的脖子上,隨即把我拖進了廚房。希思克利夫先生跟在后面,他偶爾快活了一陣之后,又很快恢復了慣常的郁郁不樂。
我難受極了,頭暈目眩,因此不得不在他家住下。他叫齊拉給我一杯白蘭地,然后便進里屋去了。齊拉先是對我的可憐境遇勸慰了幾句,然后奉主人之命,給我喝了白蘭地,我略微振作一些之后,她便帶我去睡覺。
第三節
齊拉領我上樓時,囑咐我把蠟燭遮起來,不要出聲,因為主人對她領我去安歇的那個房間,存有奇怪的念頭,從不樂意讓任何人住在里面。
我問是什么緣故。
她回答說不知道。她在這里才住了一兩年,這家人怪事就是多,她也就不去留意了。
我自己昏昏沉沉,也無法探問,便閂上門,向四下望望,看看床在哪里。全部家具只有一把椅子,一個衣柜,還有一只大橡木箱,靠近箱頂開了幾個方洞,像是馬車的窗子。
我走到這只箱子跟前,往里面瞧了瞧,發現原來是一張奇特的老式臥榻,設計得非常實用,省得家里每個人都要占一間屋子。實際上,這里構成一個小房間,里面有個窗臺,可以當桌子用。
我拉開嵌板門,拿著蠟燭走進去,再把嵌板門拉上,覺得安全了,希思克利夫和其他人監視不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