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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把蠟燭放在窗臺上,只見有幾本發(fā)了霉的書堆在一個角上。窗臺的漆面上有些亂寫亂畫的字跡。不過,這些字跡只是用大大小小各種字體,翻來覆去寫下的一個名字—凱瑟琳·厄恩肖,有些地方改成凱瑟琳·希思克利夫,然后又變成凱瑟琳·林頓。

我無精打采地把頭靠在窗子上,不停地念著凱瑟琳·厄恩肖—希思克利夫—林頓,直至合上眼睛。但是,眼睛還沒閉上五分鐘,黑暗中忽地閃出一片白晃晃的字母,像鬼怪一樣活靈活現—空中云集了一大片“凱瑟琳”。我驚醒過來想驅走這攪人的名字,發(fā)現燭芯倒在一部舊書上,使那地方發(fā)出一股烤牛皮的氣味。

我剪了剪燭芯,在受寒和惡心不止的夾攻下,我感到很不舒服,便坐起來,打開那本烤壞的書,放在膝上。這是一本細體字的《圣經》,散發(fā)出一股濃烈的霉味。扉頁上題著“凱瑟琳·厄恩肖藏書”,還注有日期,大約在二十五年以前。

我合上這本書,又拿起一本,再拿起一本,直至全部查看了一遍。凱瑟琳的藏書是經過挑選的,那磨損的狀況表明,都得到了充分的利用,雖然用得并不完全得當。幾乎沒有一章,逃過了鋼筆寫的批注—至少,看上去像是批注—書頁上留下的每一片空白,全給涂滿了。

有些是孤立的句子,有些采取正規(guī)日記的形式,出自孩子那未成體的手筆,寫得潦潦草草。書中有一張額外的空頁,當初剛一見到它時,恐怕還把它當作寶貝呢。就在這空頁的上端,我看見了我的朋友約瑟夫的一幅絕妙的漫畫像,畫得雖然粗糙,但卻粗獷有力,覺得十分開心。

我對這位素昧平生的凱瑟琳,頓時發(fā)生了興趣,當即開始辨認她那模糊不清、難以識別的筆跡。

“可怕的禮拜天!”下面一段這樣寫道。“但愿父親又回到人世。欣德利是個可惡的繼承人—他對希思克利夫太殘暴了—希和我要反抗—我們今晚采取初步行動。

“整天都在下大雨。大家不能去教堂,約瑟夫必須在閣樓里聚眾做禮拜。這時候,欣德利和他老婆卻坐在樓下暖烘烘的火爐前烤火—我敢擔保,他們說什么也不會去念《圣經》。而希思克利夫,我,還有那可憐的小莊稼漢卻好,受命拿著祈禱書爬上樓。我們列成一排,坐在一袋谷子上,一邊哼哼唧唧,一邊哆哆嗦嗦,實指望約瑟夫也跟著哆嗦,這樣一來,他為了體恤自己,也會少布點道了。真是癡心妄想!禮拜整整持續(xù)了三個鐘頭,可我哥哥看見他們下樓的時候,居然還有臉驚叫:

“‘怎么,已經完啦?’

“過去,我們禮拜天晚上還可以玩玩,只要不吵吵鬧鬧。現在,只要哧哧一笑,就得罰站墻角!

“‘你們忘記你們還有個主人呢,’那暴君說道。‘誰第一個惹怒了我,我就要他的命!我要你們一個個規(guī)規(guī)矩矩,安安靜靜。啊,小子!是你吧?弗朗西斯,親愛的,你走過來時給我揪揪他的頭發(fā),我聽見他用手指打響榧呢。’

“弗朗西斯狠狠地揪了揪他的頭發(fā),然后走過去坐在她丈夫的大腿上。他們就像兩個小孩似的,一直不停地又是親嘴,又是胡扯—全是些愚蠢的廢話,我們聽了都感到害臊。

“我們擠在餐具柜的圓拱里,盡量搞得舒適些。我剛把我們的圍裙系在一起,掛起來當帷簾,誰知約瑟夫有事從馬廄里走來。他一把扯下我掛的東西,打我耳光,扯著啞嗓子嚷道:

“‘東家才下葬,安息日還沒過完,福音的聲音還在你們耳邊回響,你們竟敢玩起來了!沒羞沒臊!給俺坐下,賴孩子!只要想看書,有的是善書。坐下來,想想你們的魂靈吧!’

“說罷,他就硬逼著我們端端正正地坐好,好讓我們借著遠處爐火的微弱光亮,讀他塞給我們的那本破書。

“我可受不了這差使。我抓起那本臟書的書背,猛地扔進了狗窩,發(fā)誓說我討厭善書。

“希思克利夫一腳把他那本書踢到同一地方。

“這一下可捅了亂子啦!

“‘欣德利少爺!’我們的牧師嚷道。‘少爺,快來呀!凱茜把《救世盔》的背皮撕下來啦,希思克利夫拿腳踢開了《走向毀滅的寬闊大道》的頭一卷!你讓他們這樣胡鬧,太可怕了。唉,換了老主人,非狠狠抽他們一頓不可—可惜他不在啦!’

“欣德利連忙從火爐邊的天堂趕來,抓住我們倆,一個抓住衣領,一個抓住胳膊,雙雙投進了后廚房。約瑟夫斷言,魔鬼一定會來抓我們。受到這番安慰之后,我們便各自找了個角落,恭候魔鬼降臨。

“我從書架上拿到這本書和一瓶墨水,把房門推開一點,透進幾絲亮光,寫寫字消磨了二十分鐘。可是我的同伴不耐煩了,建議我們倆拿上擠牛奶女工的外套,披著到荒野去蹓一蹓。一個好主意—就是那個兇惡的老頭子跑進來,他也會以為他的預言應驗了—我們哪怕跑到雨地里,也不會比待在這里更濕更冷。”

我想凱瑟琳完成了她的計劃,因為下一句話說起了另一件事:她哭起來了。

“我做夢也沒想到,欣德利會讓我哭得這么傷心!”她寫道。“我頭痛,痛得都不能睡在枕頭上,可我還是禁不住要哭。可憐的希思克利夫!欣德利罵他流氓,不許他再跟我們一起坐,一起吃飯。他還說,不許他和我一起玩,并且威脅說,我們要是違抗他的命令,他就把他從家里趕出去。

“他總是責怪父親(他怎么敢呀?)待希太寬厚了,并發(fā)誓說,要把他貶到他應有的地位上—”

我對著字跡模糊的書頁打起盹來,目光從手跡溜到鉛印字上。我看見一個紅色花飾標題:《七十個七次[7],與第七十一個七次的第一次—杰貝斯·布蘭德哈姆牧師在吉默頓沼澤區(qū)小教堂的虔誠布道》。當我迷迷糊糊地苦苦猜測杰貝斯·布蘭德哈姆如何闡發(fā)他這個題目時,我卻倒在床上睡著了。

唉,都是壞茶和壞脾氣帶來的苦頭啊!不然我怎么會度過如此可怕的一夜呢?我自從學會吃苦以來,記不得還有哪一夜能與這一夜相比。

幾乎沒等我忘記自己置身何地,我就做起夢來了。我覺得是早晨,動身往家里走,約瑟夫給我?guī)贰B飞系难┯袔状a深,我們踉踉蹌蹌地往前走去,我的同伴喋喋不休地抱怨我沒帶一根朝圣用的拐杖,說什么不帶拐杖就進不了家,還神氣活現地揮舞著一根大頭棒,我領會,這就是他所謂的拐杖了。

起初,我感到很可笑,我怎么會需要這樣一個器械,才能進得去自己的家。接著,我腦子里閃過一個新念頭。我不是回家,我們是去聽大名鼎鼎的杰貝斯·布蘭德哈姆宣講《七十個七次》的經文。不管是約瑟夫牧師還是我,只要觸犯了“第七十一個七條的第一條罪”,就要當眾揭發(fā),逐出教門。

我們來到小教堂—我散步時,還真打那里走過兩三回。小教堂位于兩山之間的一個山谷里—一個填高了的山谷里—附近有一片沼澤,據說,那里的濕氣中含有泥炭的成分,對于存放在那里的幾具尸體,足以產生防腐作用。房頂至今保存完好,但是,鑒于牧師的俸祿每年只有二十鎊,加之一座兩間屋的房子眼看要變成一間了,沒有哪個教士愿意來這里擔任牧師的職位,特別是最近傳說,他的教民寧可餓死他,也不愿從自己的腰包里多掏一個便士,來增加他的俸祿。然而,我夢見杰貝斯會眾滿堂,一個個聚精會神。他布道了—天呀!多么了不得的一篇布道啊:共分四百九十節(jié)—每一節(jié)完全相當于一篇普通的布道—而且每一節(jié)討論一種罪過!他是從哪里搜索到這么多罪過的,我也說不上來。他對那四百九十條有著獨到的見解,仿佛教友每次都要犯不同的罪過。

那都是些荒誕不經的罪過—我以前連想都不曾想到過的奇怪的罪過。

唉,我太厭倦了。我一個勁地扭動,打呵欠,打瞌睡,再醒過來!我一個勁地掐自己,扎自己,揉眼睛,站起來,又坐下,用胳膊肘碰碰約瑟夫,要是牧師終于講完了,讓他告訴我一聲。

我無可奈何地只得聽完—最后,他終于講到“第七十一個七次的第一次”。在這緊要關頭,我突然來了靈感,不由得霍地站起來,當眾譴責杰貝斯·布蘭德哈姆是個罪人,犯下了基督教徒不用饒恕的罪過。

“先生,”我叫道,“我一直坐在這座教堂里,忍受并且寬容你在講道中列數了四百九十條罪過。我有七十個七次拿起帽子,想要離去,你又有七十個七次荒唐地逼迫我坐下來。這第四百九十一次可就太過分了。難友們,別放過他呀!把他拖下來,砸個稀巴爛,讓這個熟悉他的地方,再也見不到他這個人!”

“你就是罪徒!”肅靜片刻之后,杰貝斯從講壇的墊子上探出身子,大聲叫道。“你有七十個七次打呵欠做怪臉—我有七十個七次與自己的心靈商量—瞧,這是人類的弱點,也是可以寬恕的!第七十一個七條的第一條來啦。教友們,對他執(zhí)行圣書上寫的判決吧!所有的圣徒都有這種榮耀!”

話音剛落,全體會眾舉著朝圣的拐杖,一窩蜂地向我沖來。我沒有武器拿來自衛(wèi),便與離我最近、對我攻擊得最兇的約瑟夫,扭打起來,奪他的手杖。人群蜂擁中,有些棍杖交錯在一起,本來對著我擊來,卻落在別人的頭顱上。霎時間,整個教堂劈劈啪啪響成一片,你打我,我打你,每個人都向身邊的人大打出手。布蘭德哈姆也不甘袖手旁觀,勁頭一來,雨點似的拼命敲打布道壇,只聽見敲得震天響,最后終于把我驚醒了,使我感到說不出的輕松。

究竟是什么讓我覺得發(fā)生了這場大混戰(zhàn)?在這場騷亂中,又是誰扮演了杰貝斯的角色?原來,只是狂風呼嘯而過時,有棵樅樹的樹枝擦到了格子窗,它的干果在窗玻璃上碰得砰砰作響。

我滿腹狐疑地聽了一陣,找到了搗亂的根源,便翻了個身睡著了,又做起夢來。如果可能的話,這一次比前一次還不好受。

這一次,我記得我躺在那個橡木箱似的小房間里,清晰地聽見風在怒號,雪在紛飛。我還聽見樅樹枝反復發(fā)出戲弄人的聲響,而且也知道是什么原因。不過,這聲音太煩人了,如果可能的話,我非要讓它靜下來不可。我想我爬起來了,試著想去打開窗子。不料窗鉤給焊在鉤環(huán)里,這個情況我醒著的時候就發(fā)現了,可是又忘了。

“不管怎么樣,我非要讓它靜下來不可!”我咕噥了一聲,用指節(jié)骨敲碎了玻璃,伸出手臂去抓那搗亂的樹枝。怎料我的手指沒抓住樹枝,卻握住了一只冰冷的小手的手指頭!

我突然感到夢魘的極度恐怖。我想把手臂抽回來,可是那只手卻緊抓不放,只聽一個極其凄慘的聲音嗚嗚咽咽地說:

“放我進去吧—放我進去吧!”

“你是誰?”我問,一邊極力想把手臂掙脫出來。

“凱瑟琳·林頓,”那聲音顫抖地答道。(我怎么會想到林頓呢?我有二十次把林頓念成了厄恩肖。)“我回家來了,我在荒野上迷了路。”

就在那聲音訴說的當兒,我隱約看見一張孩子的臉在向窗里張望。恐怖使我狠了心;眼看甩不掉這小東西,我就把她的手腕拉到碎玻璃口上,蹭來蹭去,直蹭得鮮血淋漓,浸透了被褥。可那聲音還在哀泣:“放我進去吧!”并且緊緊抓住我,簡直把我嚇瘋了。

“我怎么能呢?”我終于說道。“你要是想讓我放你進來,就先放開我!”

那手指果然松開了,我猛地把手從窗洞外抽回來,趕忙壘起一大摞書抵住窗子,捂起耳朵不聽那悲戚的哀求。

我似乎捂了一刻多鐘,可是等我放開手再聽時,那凄厲的聲音還在哀叫。

“滾開!”我叫喊道,“我決不會放你進來,你就是央求二十年,也沒有用!”“已經二十年啦,”那聲音凄楚地說道。“二十年啦,我流浪了二十年啦!”隨即,外面響起了輕微的抓扒聲,那堆書動了動,仿佛有人在往里推。

我想跳起來,可是四肢動彈不得,于是便驚恐萬狀地大喊大叫。

使我惶恐不安的是,我發(fā)現這叫喊并非虛幻。急促的腳步聲朝我的房門口走來:有人猛一下推開門,幾絲亮光透進了臥榻上方的方洞。我還坐在那里哆嗦,抹著掛在額頭上的冷汗。闖進來的人好像有點猶豫不決,喃喃自語。

最后,他用近乎耳語的聲音問了一句,顯然并不指望有人回答:

“這兒有人嗎?”

我想最好招認我在里面,因為我聽出了希思克利夫的口音,如果我不做聲,恐怕他還要搜查。

我主意一定,便轉身打開了擋板。我這個舉動產生的后果,我是不會輕易忘記的。

希思克利夫站在門口,身上穿著襯衣褲子,手里拿著一支蠟燭,燭油滴到指頭上,那張臉就像身后的墻壁一樣白。橡木板嘎吱一響,讓他像觸電似的嚇了一跳,手里的蠟燭甩出好幾英尺遠,他張皇失措,顫顫巍巍,幾乎無法把蠟燭拾起來了。

“只不過是你的客人,先生,”我大聲叫道,想讓他少丟點臉,不要再露出膽怯的樣子。“真倒霉,我做了一個噩夢,在夢里驚叫起來。對不起,驚擾了你。”

“啊,上帝懲罰你,洛克伍德先生!但愿你下—”我的主人開口說道,把蠟燭放在一張椅子上,因為他發(fā)現拿不穩(wěn)。

“誰把你領進這間屋子的?”他接著問道,一邊將指甲掐進掌心,牙齒咬得嘎嘎響,想抑制住上顎骨的顫抖。“是誰?我恨不能馬上把他攆出去!”

“是你的仆人齊拉,”我答道,一邊跳下地來,急急忙忙披上衣服。“你攆她我不管,希思克利夫先生,她這是活該。我看她是想利用我再次證明這地方鬧鬼—啊,這里還真鬧鬼呢—妖魔鬼怪泛濫!我跟你說吧,你完全有理由把它關閉起來。誰也不會因為睡在這樣一個陋室里,而對你表示感謝!”

“你這是什么意思?”希思克利夫問道,“你在干什么?既然你在這兒了,那就躺下過完這一夜。不過,看在上帝的分上!別再發(fā)出那可怕的聲音啦—這沒法讓人原諒,除非有人要割斷你的喉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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