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呼嘯山莊
- (英)愛米莉·勃朗特
- 4967字
- 2015-12-28 12:03:54
第一節(jié)
一八○一年。我剛?cè)グ菀娺^我的房東—就是那個將會讓我吃盡苦頭的孤僻鄰居。這可真是個美麗的鄉(xiāng)間啊!我相信,在整個英格蘭,我再也找不到一個如此遠(yuǎn)離塵囂的去處了。一個厭世者的理想天堂—而由希思克利夫先生和我來分享這荒涼景色,倒是非常合適的一對。多棒的家伙!我騎著馬走上前時,看見他那雙黑眼珠猜忌地縮在眉毛下面;等我通報姓名時,他把手指更深地藏進(jìn)背心口袋里,顯出一副決不掉以輕心的神氣。這當(dāng)兒,他全然沒有想到,我心里對他萌生了幾分好感。
“希思克利夫先生嗎?”我問。
回答是點一下頭。
“我是洛克伍德先生,你的新房客,先生—我一到達(dá)此地,就榮幸地盡快來拜見你,表達(dá)一下我的心意,希望我再三要求租下畫眉田莊,沒有給你帶來什么不便。我昨天聽說,你心里有些……”
“畫眉田莊是我自己的產(chǎn)業(yè),先生,”他眉頭一蹙,打斷了我的話。“我只要能阻止,就決不允許任何人給我?guī)聿槐恪M(jìn)來吧!”
這一聲“進(jìn)來吧!”是咬著牙說出來的,表達(dá)的是“見鬼去!”的情緒。就連他倚著的那扇柵門也一動不動,沒有對他的話做出反響。我想正是這個情況,促使我接受了他的邀請:我對一個似乎比我還冷漠得出奇的人,發(fā)生了興趣。
他眼看著我的馬的胸脯快撞上了柵欄,便伸出手解開門鏈,隨即氣鼓鼓地領(lǐng)著我走上石板路,等走進(jìn)院子時,就大聲嚷道:
“約瑟夫,把洛克伍德先生的馬牽走,再拿點酒來。”
“看來這是這家子全部的家仆班子啦,”聽了那道雙重命令,我心中暗想。“怪不得石板縫里長滿了草,樹籬只有靠牲口來修剪。”
約瑟夫是個上了年紀(jì)的人,簡直是個老頭:也許很老了,雖說人還挺壯實。
“上帝照應(yīng)啊!”他從我手里接過馬時,怨聲怨氣地低聲嘟囔著;與此同時,還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只得好心地猜想,他一定需要上帝來幫助他消化肚子里的食物,因而他的那聲虔誠的祈求,跟我的突然來訪毫無關(guān)系。
呼嘯山莊是希思克利夫先生的住宅名稱。“呼嘯”是當(dāng)?shù)匾粋€具有特殊意義的字眼,形容這地方在狂風(fēng)暴雨的天氣里,大氣如何喧囂。的確,這里一年到頭都流通著清新純凈的空氣。人們只要看看房頭幾棵矮小的樅樹那過度傾斜的樣子,看看一排瘦削的荊棘都朝一個方向伸展枝條,仿佛在乞求太陽的施舍,便可猜想到北風(fēng)吹過山巔的威力。幸而建筑師有先見之明,把房子蓋得結(jié)結(jié)實實:狹窄的窗子深深嵌在墻壁內(nèi),墻角都用凸出的大石塊保護(hù)著。
跨進(jìn)門檻之前,我停下腳觀賞布滿宅子正面,特別是大門周圍的那些奇形怪狀的雕刻。大門上方,我在眾多殘破的怪獸和不知羞的小男孩中間,發(fā)現(xiàn)了“一五○○”這個年份和“哈里頓·厄恩肖”這個姓名。我本想議論幾句,請求乖戾的主人講講這座住宅的簡史,但是從他站在門口的架勢看,分明是要我趕快進(jìn)去,或者干脆離開,而我還沒看過廳堂內(nèi)室,不想惹他不耐煩。
一跨步,也沒有經(jīng)過什么穿堂過道,就進(jìn)了家人共用的起居室。他們別出心裁地把這里稱作“堂屋”。堂屋通常包括廚房和客廳,但是在呼嘯山莊,我相信廚房被擠到了另一個部位:至少我聽得出里邊有唧唧喳喳的說話聲,炊具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目呐雎暎淮蟊跔t那里,看不見烤炙、燒煮或烘焙的跡象,墻上也見不到有什么銅鍋和錫濾器在閃閃發(fā)光。屋子的一頭,在一個橡木大碗櫥上,擺著一排排的白镴盤子,中間還點綴著一些銀壺和銀杯,一層層地直壘到屋頂,射出璀璨的光芒和熱氣。房子從未吊過頂,屋頂?shù)恼麄€構(gòu)造光禿禿的一目了然,只有一處,被擺滿燕麥餅、牛腿、羊肉和火腿的木架遮掩住了。壁爐上方,掛著幾支蹩腳的雜式老槍,還有兩支馬槍,而為裝飾起見,壁爐臺上一溜兒擺著三只漆得光彩斑斕的茶葉罐。地面鋪著光滑的白石板;椅子都是高背式的,結(jié)構(gòu)簡陋,漆成綠色;有一兩把笨重的黑椅子躲在暗處。在碗櫥底下的圓拱里,躺著一條巨大的醬色的母獵狗,身邊圍著一窩唧唧哇哇的狗崽子,還有幾條狗待在別的暗角里。
這屋子和陳設(shè)若是屬于一個普通的北方農(nóng)民,倒也沒有什么稀奇的。一副倔強(qiáng)的面孔,一雙粗壯的腿,如果穿上齊膝短褲,打上綁腿,那會顯得越發(fā)精神。你若是飯后選準(zhǔn)時間,在這群山之間隨便轉(zhuǎn)悠五六英里,就會看見這樣一個人,坐在扶手椅里,面前的圓桌上放著一大杯冒著泡沫的麥芽酒。但是,希思克利夫與他的住宅和生活方式,形成了奇異的對照。從外貌上看,他是個皮膚黝黑的吉卜賽人,可是從衣著舉止上看,他又是個紳士—也就是說,像許多鄉(xiāng)紳那樣的紳士:也許有點邋里邋遢,但是他的不修邊幅看上去并不有失雅觀,因為他體態(tài)挺拔英俊—還有些乖僻—有人可能懷疑他帶有幾分粗俗的傲慢—一種心靈上的共鳴告訴我,并非這么回事;我憑直覺得知,他的冷淡是由于厭惡炫耀感情—厭惡人們彼此表示親熱,而造成的。他不管愛誰恨誰,都隱藏在心底,而把再受到別人的愛或恨,視為很不體面的事—不行,我滔滔不絕地講得太快了:我過于慷慨了,把自己的特性加到了他身上。希思克利夫先生跟我一樣,遇到愿意交好的人,就把手藏起來,但是動機(jī)卻跟我截然不同。但愿我的氣質(zhì)有些特別吧:我親愛的母親過去常說,我一輩子也休想有一個舒適的家,直到今年夏天,我才證實自己根本不配有那樣一個家。
當(dāng)時,我在天朗氣清的海濱消夏一個月,偶然結(jié)識了一個極其迷人的姑娘:她還沒有留意我的時候,在我眼里真是個絕代佳人。我“從未訴說過我的愛情”[1];不過,如果眉眼也能傳情的話,即便是最蠢的傻瓜也看得出,我給搞得神魂顛倒:后來她明白了我的情意,向我回送了一個秋波—人們想象得到的最甜蜜的秋波—我怎么樣呢?說起來真丟臉—我像個蝸牛似的,冷冰冰地縮回去了;她每瞅我一眼,我就變得越冷漠,縮得越遠(yuǎn);直到最后,那可憐的天真姑娘懷疑起自己的神志來,自以為搞錯了,落得窘迫不堪,勸說母親帶她溜走了。
就是由于這古怪的脾性,我得了個冷酷無情的名聲。多么冤枉啊,只有我心里明白。
我在壁爐邊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來,房東朝對面的那一把走去。為了填補(bǔ)那沉默的間隙,我伸手想去摸摸那條母狗。這條狗離開了它那一窩小寶貝,餓狼似的溜到我的腿肚子后面,噘起嘴唇,白牙齒上淌著口水,就想咬我一口。
我撫摸了一下,惹得它從喉頭發(fā)出了一聲長吠。
“你最好別逗這條狗,”希思克利夫先生也跟著吼了一聲,一邊用力跺了一下腳,讓狗沒有發(fā)出更兇的嗥叫。“它不習(xí)慣受人嬌寵—不是當(dāng)作寵物養(yǎng)的。”
接著,他大步走到一個邊門,又大聲嚷道:
“約瑟夫!”
約瑟夫在地下室深處,也聽不清他在嘟囔什么,反正沒有表示要上來;于是,他的主子只好鉆到下面去找他,丟下我面對著那條兇惡的母狗和一對猙獰的篷毛護(hù)羊狗,它們仨一道,虎視眈眈地監(jiān)視著我的一舉一動。
我真不愿意和犬牙打交道,便一動不動地坐著—然而,我心想它們不會懂得無聲的冒犯,便愣頭愣腦地向三條狗擠眉弄眼,做起鬼臉來。不知道我的哪個嘴臉激怒了母狗,它勃然大怒,忽地跳上我的膝蓋。我猛地把它推開,急忙拉過桌子作抵擋。這一下可捅了馬蜂窩。六七條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四腳惡魔,一窩蜂地從暗洞里竄出,朝眾矢之的沖來。我覺得我的腳后跟和衣擺成了特別的攻擊目標(biāo);便一邊使勁用撥火棒擋開幾個較大的攻擊者,一邊又不得不大聲告急,求這家人來重建和平。
希思克利夫先生和仆人往地下室的階梯上爬著,不慌不忙的真令人惱火。盡管狗在爐邊狂吠亂咬鬧翻了天,我覺得他們兩個的動作絲毫不比往常快。
幸虧廚房里有個人動作比較快:一個健壯的女人,撩起衣裙,光著胳臂,兩頰火紅,揮舞著煎鍋,沖到我們中間。她就憑這件武器,加上她的舌頭,倒是卓有成效,風(fēng)暴奇跡般地平息了,等主人趕到時,只有她還在現(xiàn)場,氣喘得像狂風(fēng)卷過的大海那樣一起一落。
“見鬼,這是怎么回事?”主人問道,兩眼盯著我。受到剛才的非禮之后,還得看這樣的眼色,真讓人難以忍受。
“是呀,真是見鬼!”我嘟噥說。“先生,即使惡魔附體的豬群[2],也沒有你這群畜生兇惡。你不如把一個生客丟給一群猛虎好啦!”
“人不招惹它們,它們是不會冒犯人的,”主人說著,把酒瓶放在我面前,把搬開的桌子放回原處。“狗是應(yīng)該保持警覺的。喝杯酒吧?”
“不,謝謝。”
“沒給咬著吧?”
“我要是給咬著了,也會在咬人的家伙身上打上我的印記。”
希思克利夫繃緊的臉舒展開了,咧嘴笑了。
“得啦,得啦,”他說,“讓你受驚了,洛克伍德先生。來,喝點酒吧。敝舍難得有客人光臨,因此我愿意承認(rèn),我和我的狗都不大懂得如何接待客人。祝你健康,先生!”
我鞠了個躬,也舉杯回敬了他。我開始意識到,為了一群狗的失禮而坐在那里生悶氣,未免有點犯傻。再說,我不愿意讓這家伙再來取笑我,因為他已把興致轉(zhuǎn)到取笑上了。
也許是經(jīng)過慎重考慮的緣故,他覺得得罪一個好房客也劃不來,便把態(tài)度稍許放緩和些,說話不再簡慢得連代名詞和助動詞都略去了,而且還提起了一個他認(rèn)為我會感興趣的話題—談?wù)撐夷壳斑@個隱居所的優(yōu)點和缺點。
我發(fā)現(xiàn),他對我們涉及的話題很有見識,臨到回家的時候,我居然來了興致,主動提出明天再來拜訪。
顯然,他并不希望我再來叨擾。盡管如此,我還是要來。真令人驚訝,我覺得自己跟他比起來,是多么喜歡交際啊。
第二節(jié)
昨天下午天很冷,又有霧。我本想一下午都待在書房的壁爐邊,不打算踏著荒野和泥路去呼嘯山莊了。
但是,吃過午飯之后(請注意:我在十二點和一點之間吃飯,那位我租房時隨著一起受雇用的女管家,無法理會,也不愿理會我要求在五點鐘開飯[3]),我抱著那個懶惰的想法上了樓,一走進(jìn)屋,看見一個女仆跪在地上,身邊放著掃帚和煤斗,正用一堆堆煤渣去撲滅火焰,搞得屋里塵土彌漫。我見此情景,立刻退回來了。我拿了帽子,走了四英里,趕到希思克利夫的花園門口時,恰好躲過了那剛飄起來的鵝毛大雪。
那荒涼的山頂上,地面結(jié)著黑霜凍得硬邦邦的,我讓寒氣刺得四肢發(fā)抖。我解不開門鏈,就跳了進(jìn)去,順著兩邊蔓生著醋栗樹叢的石板路跑去,白白敲了半天門,指關(guān)節(jié)都敲疼了,狗也狂吠起來。
“這家人真可惡!”我心里嚷道,“這樣怠慢客人,就該一輩子與世隔絕。至少,我還不至于白天總閂住門。我才不管呢—我非進(jìn)去不可!”
我下定了決心,抓住門閂猛搖。臉色乖戾的約瑟夫,從谷倉的圓窗洞里探出頭來。
“你干嗎?”他嚷道。“東家在羊圈里。你要找他說話,就打倉房盡頭繞過去。”“難道里邊沒人開門嗎?”我也跟著嚷起來了。
“除了堂客沒旁人,你就是拼命鬧騰到夜里,她也不會來開門的。”
“為什么?你不能告訴她我是誰嗎,約瑟夫?”
“俺才不呢!俺可不管這種事,”那腦袋咕噥了兩聲,就不見了。
雪下大了。我抓住門柄,想再試一次;恰在這時,一個沒穿外套的年輕人,扛著一柄草叉,出現(xiàn)在屋后院子里。他招呼我跟他走,我們穿過一個洗衣房和一塊鋪筑的場地(那里有煤棚、水泵和鴿子棚),終于來到了頭天接待過我的那間溫暖舒適的大屋子。
由煤塊、泥炭和木柴燃起的熊熊爐火,把房里輝映得紅通通、暖融融的。在已擺好餐具,準(zhǔn)備端上豐盛晚餐的餐桌旁,我欣幸地看到了“堂客”,而在這之前,我還從未料想這家還有這樣一個人物。
我鞠了個躬,等待著,心想她會請我坐下。她眼望著我,往椅背上一靠,一動不動,也不出聲。
“天氣真糟!”我說。“希思克利夫夫人,你的仆人很會偷閑,那扇門怕是為此吃了苦頭,我使勁敲了半天,他們才聽見!”
她始終不開口。我瞪眼—她也瞪眼。至少,她以一種冷漠的神氣盯著我,令人極其尷尬,極其難受。
“坐下吧,”那年輕人粗聲粗氣地說。“他就來了。”
我聽了他的話,隨即輕咳了一下,喊了一聲朱諾那條惡狗。承蒙這第二次見面,朱諾總算賞臉,搖搖尾巴尖,表示跟我相識了。
“好漂亮的狗啊!”我又開口了。“夫人,你是不是打算送走這些小狗?”
“這些狗不是我的,”可愛的女主人說道,語氣比希思克利夫回話時還沖人。
“啊,你喜愛的在這一伙里呀!”我又說道,轉(zhuǎn)身望著放在暗處的一個坐墊,上面像是有一群貓。
“誰會喜愛這些東西才怪呢,”她輕蔑地說。
真倒霉,那原來是一堆死兔子。我又輕咳了一下,向壁爐移近了些,重又念叨了一聲今晚天氣多糟。
“你就不該出來,”她說著,站起身來,伸手去拿壁爐臺上的兩個彩釉茶葉罐。
她原先坐的地方給遮住了光線,現(xiàn)在我可把她的整個身材和容貌全看清楚了。她長得很苗條,顯然還沒有逾過少女期。她體態(tài)裊娜,還有一張我生平從沒福氣見到的嬌美小臉,五官細(xì)巧,還很俏麗。淡黃色的卷發(fā),或者不如說金黃色的卷發(fā),散垂在她那細(xì)嫩的脖頸上。那雙眼睛,假若神氣和悅一些,那真要令人無法抗拒了。我本是個容易動情的人,但是算我僥幸,她那雙眼睛流露出的,只是介于輕蔑和近乎絕望之間的一種神色,實在讓人不可思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