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 讀通鑒論
- (明)王夫之
- 4777字
- 2015-11-27 17:07:48
景帝
〖一〗
甚哉名義之重也,生乎人之心,而為鍼铓劍刃以刺人于隱者也。故名以生實,而義不在外。茍違乎此,疑在肘腋而先戰乎心。夫欲有所為,而無可信之人,必危;有可信之人,而固不敢信,必敗。吳太子之諫王濞曰:“王以反為名,此兵難以借人,人亦且反王。”以此疑田祿伯,不遣循江、淮入武關,而坐困于下邑。其不信祿伯而因以敗也,則太子任其失。藉令假祿伯以兵,而祿伯且反也,亦未可知。是兩窮之術,而姑保其可疑。太子固曰“王以反為名,兵難以借人”。名不正,義不直,浮鼓其忿欲以逞,其中之铓刃,常不去于肺肝。是以無名無義而欲有為于天下,即以之攻無道而不克,況以之犯順哉?故自疑者必疑人,信人者必自信也。自不可信,人不可保,疑之而隳功,信之而禍亦起。苻堅以不疑而亡于慕容垂,安慶緒以不疑而亡于史思明。吳太子之言,固天理顯露之一幾,以震小人而褫之,惡能強哉!惡能強哉!
〖二〗
文帝且崩,戒景帝曰:“即有緩急,周亞夫可任將兵。”則文帝未嘗須臾忘制吳也。故幾杖之賜,欲以銷其雄心而待其自敝,非玩也。中有所恃,則可靜以待動,而不為禍先,無已,則固有以勝之矣。柔而不陷于弱,本立焉耳。黽錯者,焉知此!迫而無以應,則請上自將而身居守,有亞夫之可恃而不知任也,身之不保,宜矣哉!故柔而玩、競而不知自強之術,兩者異出而同歸于敗。
〖三〗
周亞夫請以梁委吳,絕其食道,景帝許之。梁求救而亞夫不聽,上詔亞夫救梁,而亞夫不奉詔。于是而亞夫之情可見,景帝之情亦可見矣。委梁于吳以敝吳,而即以敝梁。梁之存亡,于漢無大損益;而今日之梁為他日之吳、楚,則敝梁于吳而恃以永安。亞夫以是獲景帝之心,不奉詔而不疑。景帝之使救也,亦聊以謝梁而緩太后之責也,故可弗奉詔而不疑也。
嗚呼!景帝之心忍矣,而要所以致之者,太后之私成之也。帝初立,年三十有二,太子榮已長,而太后欲傳位于梁王。景帝曰:“千秋萬歲后傳于王。”探太后之旨而姑為之言也。竇嬰正辭而太后怒,則景帝之惎梁久矣。亞夫委之敝而弗救,與帝有密約矣。不然,兄弟垂危,詔人往援,不應而不罪,景帝能審固持重如此其定哉?后愈私之,帝愈惎之,梁其不為叔段、公子偃者,幸也。
故兄弟之際,非父母所得而與。親者自親,愛者自愛,信者自信,猜者自猜。全中人于不相激,而使賢者得自伸其恩義,則以養子孫于和平坦易之中,而無隱情以相傾。太后婦人,不足以知此,為君子者,尚其鑒諸!
〖四〗
國無人而不可與立,彝倫斁也。韓安國泣請于梁王,而羊勝、公孫詭伏誅;田叔悉燒獄辭,而梁王之罪解。以誠信行于家國骨肉之間,彝倫危而得安;漢之人才,所以卓越乎后世也。鄒陽見王信而讎其說,策士之小慧耳。假天性合離之權于閨房,陽之智與勝、詭等;自詫其巧,而不知適成乎亂。安國也,叔也,守貞以全仁孝之大者也,非佞人之得有功也。
〖五〗
法嚴而任寬仁之吏,則民重犯法,而多所矜全。法寬而任鷙擊之吏,則民輕犯法,而無辜者卒罹血不可活。景帝詔有司讞不能決,移讞廷尉,讞而后讞不當,讞者不為失,立法寬矣。乃郅都、寧成相繼為中尉,則假法于殘忍之小人,姑寬為之法,以使愚民輕于蹈阱,而幸其能出而終不免也。且也讞不當而不為罪,無論失入之憯也,即數失出而弗譴,亦以導賕吏之鬻獄,而淫威之逞,冤民且無如之何也。于是而高帝寬大之意斬,武帝嚴酷之風起矣。嚴之于法而無可移,則民知懷刑;寬之以其人而不相尚以殺,則民無濫死。故先王樂進長者以司刑獄,而使守畫一之法,雷電章于上,雨露潤于下,斯以合天理而容保天下與!
〖六〗
算資十而得官,景帝減而為四,爭之于銖兩之間,亦惡足以善風俗乎!應劭曰:“古者疾吏之貪,衣食足,知榮辱,貲盈十萬,乃得為吏。”劭所云古者何古也,殆秦人之法也。舉富人子而官之,以謂其家足而可無貪,畏刑罰而自保,然則畏人之酗飲,而延醉者以當筵乎?富而可為吏,吏而益富,富而可貽其吏于子孫。毀廉恥,奔貨賄,薄親戚,獵貧弱,幸而有貲,遂居人上,民之不相率以攘奪者無幾也。自非嬴氏為君、商鞅為政,未有念及此以為得計者也。
嗚呼!亦有自來矣。世之亂也,一策行而取卿相,一戰勝而有封邑。故草野貧寒之子,忘軀命,游于刀鋸鼎鑊之下,以弋獲官邑。于是而如餒者之得食焉,快貪饕而忘哽噎。于是天下苦之,人主厭之,而矯之以任富人之子,以是為愈于彼也。雖然,豈必無以養天下之廉恥而需此哉?矯枉者之枉甚于所矯,而天下之枉不可復伸。為君子者,清品類,慎交游,遠挾策趨風之賤士,以使人主知所重輕焉。何至貽朝廷以菲薄賢智、輕側陋之心,問居贏而揖進之哉?
〖七〗
班固敘漢初之富庶詳矣。蓋承六國之后,天下合而為一,兵革息,官吏省,饋享略,置郵簡,合天下而僅奉一人,以王而府天下,粟帛貨賄流通,關徼弛而不滯,上下之有余宜矣。嗚呼!后之天下猶漢也,而何為憂貧孔棘,而上下交征之無已也!班固推本所由,富庶原于節儉。而曰:“高帝令賈人不得衣絲乘車,重租稅以困辱之。孝惠、高后雖弛其禁,然市井之子孫,不得仕宦為吏。量吏祿、度官用、以賦于民。山川園池市井租稅,自天子至于封君,皆取其入為私奉養,不領于經費。”知言也夫!
尤要者,則自困辱商賈始。商賈之驕侈以罔民而奪之也,自七國始也。七國者,各君其國,各有其土,有余不足,各產其鄉,遷其地而弗能為良。戰爭頻,而戈甲旌旄之用繁;賂遺豐,而珠璣象貝之用亟;養游士,務聲華,而游宴珍錯之味侈。益之以驕奢之主、后宮之飾、狗馬雁鹿袨服殊玩之日新,而非其國之所有。于是而賈人者越國度險,羅致以給其所需。人主大臣且屈意下之,以遂其所欲得,而賈人遂以無忌憚于天下。故窮耳目之玩、遂且暮之求者,莫若獎借賈人之利;而貧寒之士,亦資之以霑濡。賈人日以尊榮,而其罔利以削人之衣食,陽與而陰取者,天下之利,天子之權,倒柄授之,而天下奚恃以不貧?且其富也不勞,則其用也不恤,相競以奢,而殄天物以歸糜爛。弗困弗辱,而愚民榮之,師師相效,乃至家無斗筲,而衣絲食粲,極于道殣而不悔,故生民者農,而戕民者賈。無道之世,淪胥而不救,上下交棘而兵戎起焉。非此之懲,國固未足以立也。高帝之令,班固之言,洵乎其知本計也。
人主移于賈而國本凋,士大夫移于賈而廉恥喪。許衡自以為儒者也,而謂“士大夫欲無貪也,無如賈也”。楊維楨、顧瑛遂以豪逞而敗三吳之俗。濠、泗之遷,受興王之罰,而后天下寧。移風易俗,古今一也。
武帝
〖一〗
董仲舒請使列侯郡守歲貢士二人,賢者賞,所貢不肖者有罰,以是為三代鄉舉里選之遺法也,若無遺議焉。夫為政之患,聞古人之效而悅之,不察其精意,不揆其時會,欲姑試之,而不合,則又為之法以制之,于是法亂弊滋,而古道遂終絕于天下。
郡縣之與封建殊,猶裘與葛之不相沿矣。古之鄉三年而賓興,貢士唯鄉大夫之所擇,封建之時會然也。成周之制,六卿之長,非諸侯入相,則周、召、畢、榮、毛、劉、尹、單也。所貢之士,位止于下大夫,則雖賓興,而側陋顯庸者亡有。且王畿千里,侯國抑愈狹矣。地邇勢親,鄉黨之得失是非,且夕而與朝右相聞。以易知易見之人才,供庶事庶官之宂職,臧否顯而功罪微。賓興者,聊以示王者之無棄材耳,非舉社稷生民之安危生死而責之賓興之士也。
郡縣之天下,統中夏于一王。郡國之遠者,去京師數千里。郡守之治郡,三載而遷。地遠,則賄賂行而無所憚。數遷,則雖賢者亦僅采流俗之論,識晉謁之士,而孤幽卓越者不能遽進于其前。且國無世卿,廷無定位,士茍聞名于天下,日陟日遷,而股肱心膂之任屬焉。希一薦以徼非望之福,矯偽之士,何憚不百欺百讎以迎郡守一日之知,其誠偽淆雜甚矣。于是而懸賞罰之法以督之使慎,何易言慎哉!
知人則哲,堯所難也。故鯀殛,而僉曰試可者勿罪。生不與同鄉,學不與同師,文行之華實,孝友之真偽,不與從事相覺察,偶然一日之知,舉刑賞以隨其后,賞之濫而罰者冤,以帝堯之難責之中材,庸詎可哉?其弊也,必樂得脂韋括囊之士,容身畏尾,持祿以幸無尤。又其甚者,舉主且為交托營護,而擿發者且有投鼠忌器之嫌。則庸駑競乘,而大奸營窟,所必至矣。
聞鄉之有月且矣,未聞天下之有公論也。一鄉之稱,且有鄉原;四海之譽,先集偽士;故封建選舉之法,不可行于郡縣。易曰:“變通者時也。”三代之王者,其能逆知六國彊秦以后之朝野,而豫建萬年之制哉?且其后漢固行之矣,而背公死黨之害成,至唐、宋而不容不變。故任大臣以薦賢,因以開諸科目可矣。限之以必薦,而以賞罰隨其后,一切之法,必敝者也。
封建也,學校也,鄉舉里選也,三者相扶以行,孤行則躓矣。用今日之才,任今日之事,所損益,可知已。而仲舒曰:“王之盛易為,堯、舜之名可及。”談何容易哉!
〖二〗
鄉舉之法,與太學相為經緯,鄉所賓興,皆鄉校之所教也。學校之教,行之數十年,而鄉舉行焉。所舉不當者罰之,罰其不教也,非罰其不知人也。仲舒之策,首重太學,庶知本矣。不推太學以建庠序于郡國,而責貢士于不教之余,是以失也。
經天下而歸于一正,必同條而共貫,雜則雖矩范先王之步趨而迷其真。惟同條而共貫,統天下而經之,則必乘時以精義,而大業以成。仲舒之策曰:“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此非三代之法也,然而三代之精義存矣。何也?六藝之科,孔子之術,合三代之粹而闡其藏者也。故王安石以經義取士,踵仲舒而見諸行事,可以行之千年而不易。安石之經學不醇矣,然不能禁后世之醇,而能禁后世之非經。元祐改安石之法,而并此革之,不知通也。溫體仁行保薦以亂之,重武科以亢之,楊嗣昌設社塾以淆之,于是乎士氣偷、奸民逞,而生民之禍遂極。皆仲舒之罪人也,況孔子乎!若夫割裂鞶帨而無實也,司教者之過也。雖然,以視放言綺語、市心惡習、睨徑竇以徼詭遇者,不猶愈乎!習其讀,粗知其義,雖甚小人,且以是為夜氣之雨露,教亦深矣。
〖三〗
淮南王安之諫伐南越,不問而知其情也。讀其所上書,訐天子之過以搖人心,背漢而德己,豈有憂國恤民仁義之心哉!越之不可不收為中國也,天地固然之形勢,即有天下者固然之理也。天地之情,形見于山川,而情寓焉。水之所繞,山之所蟠,合為一區,民氣即能以相感。中國之形,北阻沙漠,西北界河、湟,西隔大山,南窮炎海,自合浦而北至于碣石,皆海之所環也。形勢合,則風氣相為噓吸;風氣相為噓吸,則人之生質相為儔類;生質相為儔類,則性情相屬而感以必通。南越固海內之壞也。五嶺者,培塿高下之恒也,未能踰夫大行、殽函、劍閣、龜阨之險也。若夫東甌之接吳、會,閩、越之連余干,尤股掌之相屬也。其民雞犬相聞,田疇相入,市買相易,昏姻相通,而畫之以為化外,則生類之性睽,而天地之氣閡矣。孟子曰:“吾聞用夏變夷者。”帝王之至仁大義存乎變,而安曰:“天地所以隔內外。”不亦乎!顧其所著書,侈言窮荒八殥九州之大,乃今又欲分割天地于山海圍聚之中,“將叛之人其辭慚”,當亦內媿于心矣。
夫窮內而務外,有國之大戒,謂夫東越大海、西絕流沙也。書曰:“宅南交。”則交阯且為堯封,而越居其內。越者,大禹之苗裔,先王所以封懿親者也,非荒遠之謂也。新造之土,賦不可均,如安所云:“貢酎不輸大內,一卒不給上事。”誠有之矣。且城郭、兵防、建官、立學之費,仰資于縣官,以利計之,不無小損。然使盜我邊鄙,害我穡事,置兵屯戍,甚則興師御之,通計百年之利,小恡而大傷,明王之所賤,而抑豈仁人之所忍乎?
君子之于禽獸也,以犬馬之近人,則勒之、靮之、馴之、撫之而登其用。顧使山圍海遶、天合地屬之人民,先王聲教所及者,悍然于彝倫之外,弗能格焉,代天子民者,其容恝棄之哉!武帝平甌、閩,開南越,于今為文教之郡邑。而宋置河朔、燕、云之民,畫塘水三關以絕之,使漸染夷風,于是天地文明之氣日移而南,天且歆漢之功而厭宋之偷矣。安挾私以訐武帝,言雖辯,明者所弗聽也。
〖四〗
言有跡近而實異者,不可不察。申公曰:“為治不在多言,顧力行何如耳。”汲黯曰:“陛下內多欲而外施仁義,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于以責武帝之崇儒以虛名而亡實,相似也。然而異焉者,申公之言,儒者立誠之辭也;汲黯之言,異端賊道之說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