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之自為治也,一以黃、老為師,托病臥閨閤而任丞史,曹參之余智耳,而抑佐以傲忽之氣。其曰“奈何欲效唐、虞”,則是直以唐、虞為不必效,而廢禮樂文章,茍且與民相安而已。內多欲,則仁義不能行,固也。乃匹夫欲窒其欲,而無仁義以為之主,則愈窒而發愈驟;況萬乘之主,導其欲者之無方乎。故患仁義之不行,而無禮以養躬,無樂以養心耳。如其日漸月摩,涵濡于仁義之腴,以莊敬束其筋骸,益以彊固;以忻豫滌其志氣,益以清和。則其于欲也,如月受日光,明日生而不見魄之闇也,何憂乎欲之敗度而不可制與!故救多欲之失者,唯仁義之行。而黃、老之道,以滅裂仁義,秕穅堯、舜,諭休息于守雌之不擾,是欲救火者不以水,而豫撤其屋,宿曠野以自詫無災也。黯挾其左道,非侮堯、舜,脅其君以從己,而毀先王僅存之懿典,曰:“仁義者,乃唐、虞、三代已衰之德。”孟子曰:“言則非先王之道。”又曰:“吾君不能謂之賊。”黯之謂與!武帝之不終于崇儒以敷治,而終惑于方士以求仟,黯實有以啟之也。
莊助稱“黯輔少主,賁、育不能奪”,恃其氣而已。劉安憚黯而輕公孫弘,安固黃、老之徒,畏其所崇尚而輕儒耳,非果有以信黯之大節而察弘之陋也。主少國疑,唯行仁義者可以已亂。周公幾幾于有踐之籩豆,沖人安焉。充黃、老之操,“泛兮其可左右”,亦何所不至哉!黯其何堪此任也!
〖五〗
太史公言:“匈奴畏李廣之略,士卒亦樂從廣而苦程不識。”司馬溫公則曰:“傚不識,雖無功猶不敗;做李廣,鮮不覆亡。”二者皆一偏之論也。以武定天下者,有將兵,有將將。為將者,有攻有守,有將眾,有將寡。不識之正行伍,擊刁斗,治軍簿,守兵之將也。廣之簡易,人人自便,攻兵之將也。束伍嚴整,斥堠詳密,將眾之道也。刁斗不警,文書省約,將寡之道也。嚴謹以攻,則敵窺見其進止而無功。簡易以守,則敵乘其罅隙而相薄。將眾以簡易,則指臂不相使而易潰。將寡以嚴謹,則拘牽自困而取敗。故廣與不識,各得其一長,而存乎將將者爾。將兵者不一術,將將者兼用之,非可一律論也。人主,將將者也。大將者,將兵而兼將將者也。
三代而下,農不可為兵,則所將之兵,類非孝子順孫,抑非簡以馭之,使之樂從,固無以制其死命。則治軍雖嚴,而必簡易以為之本。非春秋、列國馳驟不出于畛軌,追奔不踰于疆域,賦農以充卒,夕解甲而旦相往來,可以準繩相糾,而但無疏漏即可固圉之比也。故嚴于守而簡于攻,閑其縱而去其苦,有微權焉,此豈可奉一法以為衡而固執之哉?
班超以簡,而制三十六國之命,子勇用之而威亦立。諸葛孔明以嚴,而司馬懿不敢攻,姜維師之而終以敗。古今異術,攻守異勢,鄰國與夷狄盜賊異敵。太史公之右廣而左不識,為漢之出塞擊匈奴也。溫公之論,其猶坐堂皇、持文墨以遙制閫外之見與!
〖六〗
王恢言:“全代之時,北有疆胡之敵,內連中國之兵,尚得養老長幼,種樹以時,匈奴不敢輕侵。”夫恢抑知代之所以安而漢之所以困乎?恢言以不恐之故,非也。漢窮海內之力,與匈奴爭,而勝敗相貿。夷狄貪鷙而不恥敗,何易言恐也!全代之安者,代弗系天下之重輕也。匈奴即有代,而南有趙,東有燕,不能震動使之瓦解。燕、趙起而為敵方新,勢且孤立而不能安枕于代,而覬覦之情以沮。天下既一于漢,則一方受兵而天下搖。率天下之力以與競,匈奴坐以致天下之兵,一不勝而知中國兵力止此也,惡得如全代之時,曾莫測七國之淺深哉?西漢都關中,而匈奴迫甘泉;東漢都雒陽,而上谷、云中被其患;唐復都長安,而突厥、回紇、吐蕃乘西墉以入;宋都汴,契丹攻澶、魏,卒使女直舉河北以入汴,元昊雖屢勝而請和。天子之所在,鄭重以守之,彼即睨是為中國全力之所注,因殫其全力以一逞,幸覆敗之,則天下若棟折而榱自崩。且京師者,金帛子女之所輳也,其朵頤而甘心者,非且夕矣。繇此推之,代之所以捍匈奴而有余者,唯無可欲而不系中國之安危,故不爭也。
南蠻之悍,雖不及控弦介馬之猛,然其兇頑奰發而不畏死,亦何憚而不為。乃間嘗竊發,終不出于其域。非其欲有所厭也,得滇、黔、邕、桂而于中國無損,天子遙制于數千里之外,養不測之威,則據非所安,而夢魂早為之震疊。中國之人心亦恬然,俟其懈以制之,而不告勞,亦不失守以土崩。滇、粵可以制南,燕、代可以制北,其理一也。
女直、蒙古之都燕,所以遠南方也。中國之全力在于南,天子孤守于北,何為者乎?代以一國制匈奴則有余,秦以天下則不足,漢、唐任之邊臣而茍全,天子都燕,一失而不復收,其效大可睹矣。威以養而重,事以靜而豫,如是者之謂大略。
〖七〗
主父偃、徐樂、嚴安,皆天下之憸人也。而其初上書以徼武帝之知,皆切利害而不悖于道。然則言固不足以取人矣乎?夫人未有樂為不道之言者也,則夫人亦未有樂為不道之行者也。士之未遇,與民相邇,與天下之公論相習。習而欲當于人心,則其言善矣。言之善也,而人主不得不為之動。迨其已得當于人主,而人主之所好而為者不在是;上而朝廷,下而郡邑,士大夫之所求合于當世者,又不在是;遂與人主之私好,士大夫懷祿結主之風尚相習。習而欲合乎時之所趨,則其行邪而言亦隨之。故不患天下之無善言也,患夫天下之為善言者行之不顧也。不患言之善而人主不動也,患夫下之動上也,以諤諤于俄頃;而下之動于上也,目熒耳易,心傾神往,而不能自守也。
中人者,情生其性,而性不制其情。移其情者,在上之所好、俗之所尚而已。使天下而有道,徐樂、嚴安、主父偃亦奚不可與后先而疏附哉!故文之有四友,惟文王有之也。若夫窮居而以天下為心,不求當于天下之論;遇主而以所言為守,不數變以求遂其私;此龍德也,非可輕責之天下者也。
〖八〗
徐樂士崩瓦解之說,非古今成敗之通軌也。土崩瓦解,其亡也均,而勢以異。瓦解者,無與施其補葺,而坐視其盡。土崩者,或欲支之而不能也。秦非土崩也,一夫呼而天下蠭起,不數年而社稷夷、宗枝斬,亡不以漸,蓋瓦解也。棟本不固,榱本不安,東西南北分裂以墜,俄頃分潰而更無余瓦,天下視其亡而無有為之救者;蓋當其瓦合之時,已無有相浹而相維之勢矣。隋、元亦猶是也。
周之日削,而三川之地始入于秦;漢之屢危,而后受篡于魏;唐之京師三陷,天子四出,而后見奪于梁;宋之一汴、二杭、三閩、四廣,而后終沈于海。此則土崩也。或支庶猶起于遐方,或孤臣猶守其邱壟,城陷而野有可避之寧宇,社移而下有逃祿之遺忠;蓋所以立固結之基者雖極深厚,而齧蝕亦歷日月而深,無可如何也。土崩者,必數百年而繼以瓦解,瓦解已盡而天下始寧。際瓦解之時,天之害氣,人之死亡,彝倫之戕賊,于是而極。其圮壞而更造之,君相甚重矣,固有志者所不容不以敍倫撥亂自責也。
〖九〗
主父偃之初上書曰:“蒙恬攻胡,辟地千里,以河為境,暴兵露師,死者不可勝計,蜚芻輓粟,百姓靡敝,天下始畔秦。”立論嚴矣。迨其為郎中,被親幸,乃言“河南地肥饒,外阻河,蒙恬城之以逐匈奴,廣中國,減胡之本。”遂力請于武帝,排眾議,繕蒙恬所為塞,因河為固,漕運山東,民勞國虛。同此一人,同此一事,不數年,而蒙恬之功罪,河南之興廢,自相攻背如此其甚。由是言之,辨奸者豈難知哉?聽之勿驟,參酌之勿忘,而已曙矣。武帝兩聽而不疑,其為江充所惑以戕父子之恩,宜矣哉!
〖一○〗
分藩國推恩封王之子弟為列侯,決于主父偃,而始于賈誼。誼之說至是而始讎,時為之也。當誼之時,侯王彊,天下初定,吳、楚皆深鷙驕悍而不聽天子之裁制,未能遽行也。武帝承七國敗亡之余,諸侯之氣已熸,偃單車臨齊而齊王自殺,則諸王救過不遑,而以分封子弟為安榮,偃之說乃以乘時而有功。因此而知封建之必革而不可復也,勢已積而俟之一朝也。
高帝之大封同姓,成周之余波也。武帝之眾建王侯而小之,唐、宋之先聲也。一主父偃安能為哉!天假之,人習之,浸衰浸微以盡泯。治天下者,以天下之祿位公天下之賢者,何遽非先王之遺意乎?司馬氏懲曹魏之孤,欲反古而召五胡之亂,豈其智不如偃哉?不明于時故也。
〖一一〗
公孫弘請誅郭解,而游俠之害不滋于天下,偉矣哉!游俠之興也,上不能養民,而游俠養之也。秦滅王侯、獎貨殖,民乍失侯王之主而無歸,富而豪者起而邀之,而俠遂橫于天下。雖然,逆彌甚者失彌速,微公孫弘,其能久哉?
若夫荀悅三游之說,等學問志節之士于儀、秦、劇、郭之流,誣民啟亂,師申、商之小智,而沿漢末嫉害黨錮諸賢之余習爾。曹操師之以殺孔融、奪漢室;朱溫師之以殲清流、移唐祚;流波曼衍,小人以之亂國是而禍延宗社。韓侂胄之禁偽學,張居正、沈一貫之毀書院,皆承其支流余裔以橫行者也。
雖然,郭解族而游俠不復然于后世。若夫學問志節之士,上失教,君子起而教之,人之不淪胥于禽獸者賴此也。前禍雖烈,后起復盛,天視之在人心,豈悅輩小人所能終揜之乎!游行之譏,只見其不知量而已矣。
〖一二〗
汲黯責公孫弘布被為詐,弘之詐豈在布被乎?黯不斥其大而擿其小,細矣。黯非翹細過以訐人者。黯之學術,專于黃、老,甘其食,美其衣,老氏之教也。以曾、史為桎梏,以名教為蹄衡羈絡,為善而不欲近名,大白而欲不辱,故黯之言曰:“柰何欲效唐、虞之治。”弘位三公,祿甚多,布被為詐。堯、舜富有四海而茅茨土階,黯固以為詐而不足效也。弘起諸生,四十而貧賤,安于布被,則布被已耳,弘之詐豈在此乎?黯沈酣于黃、老,欲任情以遠名,而見以為詐焉耳。
〖一三〗
淮南王安著書二十篇,稱引天人之際,亦云博矣。而所謀興兵者,率兒戲之策;所與偕者,又童昏之衡山王賜及太子遷爾。叛謀不成,兵不得舉,自剄于宮庭,其愚可哂,其狂不可瘳矣。
成皋之口何易塞,三川之險何易據,知無能與衛青敵,而欲徼幸于刺客,安即反,其能當青乎?即刺青,其能當霍去病乎?公孫弘雖不任為柱石臣,而豈易說者?起貧賤為漢三公,何求于淮南,而敢以九族試雄主大將之歐刀邪?內所恃者,徒巧亡實之嚴助;外所挾者,輕僄亡賴之左吳、趙賢、朱驕;首鼠兩端之伍被,懷異志于肘腋而不知。安之愚至于如此,固高煦、宸濠之所不屑為,而安以文詞得后世之名。由此言之,文不足以辨人之智愚若此乎!
而非然也。取安之書而讀之,原本老氏之言,而雜之以辯士之游辭。老氏者,挾術以制陰陽之命,而不知其無如陰陽何也。所挾者術,則可以窺見氣機盈虛之釁罅,而乘之以逞志。乃既已逆動靜之大經,而無如陰陽何矣;則其自以為窺造化而盜其藏、而天下無不可為者,一如嬰兒之以廷擊賁、育,且自雄也。率其道,使人誕而喪所守,狂逞而不思其居。安是之學,其自殺也,不亦宜乎!夫老氏者,教人以出于吉兇生死之外,而不知其與兇為徒也。讀劉安之書,可以鑒矣。
〖一四〗
張湯治獄為酷吏魁,而其決于誅伍被也,則非酷也,法之允也。被者,反覆傾危之奸人,持兩端以貿禍者也。不誅之,又且詭遇于漢廷,主父偃、江充之奸,被任之有余矣。被之始諫安也,非果禁安使勿反,稱引漢德,為他日兔脫計耳。已而為安盡反謀矣,俄而又以謀反蹤跡告矣。“宮中荊棘”之諫,“侯無異心、民無怨氣”之語,蓋亦事后自陳、規救其死之游辭,而誰與聽之哉!與人謀逆而又首告,縱舍勿誅,則讒賊相踵,亂不可得而弭矣。故湯之持法非過,而被之誅死允宜也。
嗚呼!為伍被者不足道,君子不幸陷于逆亂之廷,可去也,則亟去之耳。不然,佯狂痼疾以避之;又不然,直詞以折之;弗能折,則遠引自外而不與聞。身可全則可無死;如其死也,亦義命之無可避者,安之而已;過此則無術矣。謀生愈亟,則逢禍愈烈;兩端不寧,則一途靡據。故曰“有道則知,無道則愚”。誠于愚者,有全生,無用術以求生;有義死,無與亂以偕死者也。
〖一五〗
遐荒之地,有可收為冠帶之倫,則以廣天地之德而立人極也;非道之所可廢,且抑以紓邊民之寇攘而使之安。雖然,此天也,非人之所可強也。天欲開之,圣人成之;圣人不作,則假手于時君及智力之士以啟其漸以一時之利害言之,則病天下;通古今而計之,則利大而圣道以弘。天者,合往古來今而成純者也。禹之治九州,東則島夷,西則因桓,南暨于交,北盡碣石,而堯、舜垂衣裳之德,訖于遐荒。禹乘治水之功,因天下之動而勞之,以是聲教暨四海,此圣人善因人以成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