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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雖然,入粟六百石而拜爵上造,一家之主伯亞旅,力耕而得六百石之贏余者幾何?無亦彊豪挾利以多古,役人以佃而收其半也;無亦富商大賈以金錢籠致而得者也。如是,則重農(nóng)而農(nóng)益輕,貴粟而金益貴。處三代以下,欲抑彊豪富賈也難,而限田又不可猝行,則莫若分別自種與佃耕,而差等以為賦役之制。人所自占為自耕者,有力不得過三百畝,審其子姓丁夫之數(shù),以為自耕之實,過是者皆佃耕之科。輕自耕之賦,而佃耕者倍之,以互相損益,而協(xié)于什一之數(shù)。水旱則盡蠲自耕之稅,而佃耕者非極荒不得輒減。若其果能躬親勤力,分任丁壯,多墾厚收,饒有贏余,乃聽輸粟入邊,拜爵免罪。而富商大賈居金錢以斂粟,及疆豪濫占、佃耕厚斂多畜者不得與。如此,則奪金之貴而還之粟,可十年而得也。充錯之說,補錯之未逮,任牧民于良吏,嚴拜爵免罪之制于畫一,乃不窒礙而行遠。不然,輸粟之令且變而為輕齏折色,天下益汲汲于金錢,徒以亂刑賞之大經(jīng),為敗亡之政而已矣。

〖一九〗

肉刑之不可復,易知也。如必曰古先圣王之大法,以止天下之惡,未可泯也;則亦君果至仁,吏果至恕,井田復,封建定,學校興,禮三王而樂六代,然后復肉刑之辟未晏也。不然,徒取愚賤之小民,折割殘毀,以唯吾制是行,而曰古先圣王之大法也;則自欺以誣天下,憯孰甚焉。

抑使教養(yǎng)道盡,禮樂復興,一如帝王之世,而肉刑猶未可復也。何也?民之仁也,期以百年必世,而猶必三代遺風未斬之日也。風未移,俗未易,犯者繁有,而毀支折體之人積焉,天之所不祐也。且也,古未有笞杖,而肉刑不見重;今既行笞杖,而肉刑駭矣。故以曹操之忍,而不敢嘗試,況不為操者乎!張蒼之律曰:“大辟論減等,已論而復有笞罪,皆棄市。”嚴矣。雖然,固書所謂“怙終賊刑”者也。故詳刑者,師文帝之詔、張蒼之令,可也。

〖二○〗

漢有殺人自告而得減免之律,其將導人以無欺也與!所惡于欺者,終不覺而讎其慝也。夫既已殺人矣,則所殺者之父兄子弟能訟之,所司能補獲之,其惡必露,勢不可得而終匿也,而惡用自告為?小人為惡而揜蔽于君子之前,與昌言于大廷而無怍赧也,孰為猶有恥乎?自度律許減免而覬覦漏網(wǎng)者,從而減之,則明張其殺人之膽,而惡乃滔天。匿而不告者鼠也;告而無諱者虎也。教鼠為虎,欲使天下無欺,而成其無忌憚之心,將何以懲?故許自告者,所以開過誤自新之路,而非可以待兇人。兇人而自匿,民彝其猶有未斁,不較瘥乎?

〖二一〗

什一之賦,三代之制也。孟子曰:“重之則小桀,輕之則小貉。”言三代之制也。天子之畿千里;諸侯之大者,或曰百里,或曰五百里,其小者不能五十里。有疆場之守,有甲兵之役,有幣帛饔飧牢餼之禮,有宗廟社稷牲幣之典,有百官有司府史胥徒祿食之眾,其制不可勝舉。聘義所云:“古之用財者不能均。”如此是已。故二十取一而不足。然而有上地、中地、下地之差,有一易、再易、萊田之等,則名什一,而折衷其率,亦二十而取一也。

自秦而降,罷侯置守矣。漢初封建,其提封之廣,蓋有倍蓰于古王畿者,而其官屬典禮又極簡略,率天下以守邊,而中邦無會盟侵伐之事。若郡有守,縣有令,非其伯叔甥舅之交,而饋問各以其私。社稷粗立,而祀典不繁。一郡之地,廣于公侯之國,而掾史郵徼,曾不足以當一鄉(xiāng)一遂之長。合天下以贍九卿群司之內臣,而不逮周禮六官之半。是古取之一圻而用豐,今取之九州而用儉,其視三代之經(jīng)費,百不得一也。什一而征,將以厚藏而導人主之宣欲乎?不然,亦奚用此厚斂為也!

文帝十三年,除田租稅;景帝元年,復收半租,三十而稅一;施及光武之世,兵革既解,復損十一之稅,如景帝之制;誠有余而可以裕民也。封建不可復行于后世,民力之所不堪,而勢在必革也。

〖二二〗

漢文短喪,而孝道衰于天下,乃其繇來有漸也;先王權衡恩義之精意,相沿以晦,而若強天下以難從也。禮曰:“事親致喪三年,事君方喪三年。”方也者,言乎其非致也。嗣君之喪,致喪也。外而諸侯,內而公卿大夫,方喪也。茍其為方喪,則郊可攝,社稷五祀可祭,會盟征伐可從事,于臣也奚病?弟子之喪師也,群居則绖,出則否;以意通之,然則臣為君喪,有事焉而攝吉以行,可矣。昏禮之辭曰:“三族之不虞。”君不與焉,則冠昏且得行矣。天地社稷,越紼而行事,則祭固不廢矣。文帝之詔曰:“損其飲食,絕鬼神之祭祀,以重吾不德。”蓋秦有天下,尊君已侈,禁天下以嚴,制天下之飲食,絕其祭祀,失先王之精義,而溢分以為物情之難堪,非三代之舊也。

抑文帝之詔,統(tǒng)吏民而壹之,則無差等也。禮有之:“諸侯為天子斬衰。”惟諸侯也。“公士大夫之眾臣為其君斬衰,布帶繩屨。”傳曰:“近臣,君服斯服矣。”是從服也,非近臣則殺矣。“庶人為國君齊衰三月。”國君云者,對在國之民而言,于天子則畿內之民也,不施及天下明矣。統(tǒng)天下之臣民,禁其嫁娶、祠社、飲酒、食肉,皆秦之苛法也。秦統(tǒng)而重之,文帝統(tǒng)而輕之,皆味分殊之等,而禮遂以亡。

唯夫嗣君者,雖天子,固子也。達于庶人,性之無可斁,一也。同姓之諸侯王,爵則古諸侯也,自漢以下,無民事焉,無兵事焉,尤其可伸者也。宰輔以下,至于外吏之卑者,一也,皆臣也。吉兇雜用,推布帶繩屨之禮而通焉。特非涖祀,則降采而素焉可矣。郡縣之天下,無內外之殊,通庶人三月之制,施及天下可矣。

唯是“諒闇”之禮,舉兵戎刑賞之大政,皆總己以聽于冢宰,抑有難行于今者。非但冢宰之難其人而僭亂為憂也。古之天子所治者千里之畿爾,四夷之守,藩衛(wèi)任之。彊臣內擅,諸侯得而問罪焉。外內相制。而諸侯之生死予奪,非朝廷所得意為恩威,則冢宰亦不得以意亂之。郡縣之天下,統(tǒng)四海之治,總萬方之賦,兼四裔之守。監(jiān)司守令,刑賞聽命,而莫有恒經(jīng)。是非交錯,恩威互致,冢宰孰敢以一身任之?非但無伊、周之德也,與百僚同拔于貢舉資格之中,望自不足以相涖也。故欲行商、周之制,伸孝子之情,定天下之志,體先王之精意而無有弊,非窮理盡性以適時措之宜者,未易言也。沿三代之遺文于殘闕之后,矯嬴政之過,而不內反諸心、外揆之時,達于事之無不可遂。則文帝之短喪,遂以施行于萬世,而有志者莫挽,不亦悲乎!

夫文帝猶有古之遺意也。已下棺,服大功十五日、小功十四日、纖七日,未葬以前,固皆斬衰也。禮:“天子七月而葬。”虞祔卒哭,將已期矣,期而小祥,古有受服焉。大功小功者,受服之變也;纖,禫服也;雖短之,猶未失古之意,而促已甚。文帝以己亥崩,乙巳葬,合而計之,四十三日耳。景帝速葬而速除,不懷甚矣。以日易月,非文帝之制也,愈趨而愈下也。

〖二三〗

文帝崩年四十有六,閱三年而吳王濞反。濞之令曰:“寡人年六十有二。”則其長于文帝也,十有三年。當文帝崩,濞年五十有九,亦幾老矣。詐病不觀,反形已著賈誼、黽錯日畫策而憂之。文帝豈不知濞之不可銷弭哉?賜以幾杖而啟釁無端,更十年而濞即不死,亦以衰矣。趙、楚、四齊,庸劣無大志,濞不先舉,弗能自動。故文帝籌之已熟,而持之已定。文帝幸不即崩,坐待七國之瓦解,而折箠以收之。是誼與錯之憂,文帝已憂之。而文帝之所持,非誼與錯所能測也。

吉兇之消長在天,動靜之得失在人。天者人之所可待,而人者天之所必應也。物長而窮則必消,人靜而審則可動。故天常有遞消遞長之機,以平天下之險阻,而恒苦人之不相待。智者知天之消長以為動靜,而恒苦于躁者之不測其中之所持。若文帝者,可與知時矣。可與知時,殆乎知天矣。知天者,知天之幾也。夫天有貞一之理焉,有相乘之幾焉。知天之理者,善動以化物;知天之幾者,居靜以不傷物,而物亦不能傷之。以理司化者,君子之德也;以幾遠害者,黃、老之道也;降此無道矣。庸人不測,恃其一罅之知,物方未動,激之以動。激之以動,而自詫為先覺。動不可止,毒遂中于天下,而流血成渠。國幸存,而害亦憯矣。嗚呼!謀人家國者,可不慎哉!自非桀、紂,必有懷來,有一罅之知者,慎密以俟之,毋輕于言,而天下之禍可以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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