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讀書說
- 胡承諾
- 4090字
- 2015-11-27 17:00:40
人事不可絕也,亦不可狎也。莊以持己,多致忤物,至于忤物,亦持己之累也。和以與眾,多致依附。至于依附,亦處群之羞也。敬以待其來,信以踐其往,來不可拒,去不必追。得正大之道,得長久之道,又得可以君人長人之道,而后不即于非僻也。無矜激苛忍之行,無鄙夷屑越之心,在吾宇下者視之如傷,眾所同好者惟恐不逮。以卑下人,以遜克己,非惡人之伎倆有以困我而故下之也,非度我之道義不能上人而故遜之也。無所避而不可陵之,則不必有所避而后下之;有所挾而不可傲之,則不必然所挾而后讓之。以人所具之性貴人為之,則無疚于人;以我所具之心向人竭之,則無憾于己。愛己廉隅,亦愛人廉隅。尊己道德,亦尊人道德。均平懇至,仁之至、義之盡也。凡人道之相接,德禮而已矣。近而攜貳者惟禮可以招之,自處以禮,人莫不敬,敬則無二心,不待相示以德而后服也。遠而聞風者,非德無以懷之。德者禮之積躬而有光華者也,積之而后盛,及之而愈遠,非一事二事合禮而遂有其名也。凡行禮者,敘親疏之情,通萬事之理,必從其實,必從其厚。未有其事,不可居其名。恩所當厚,義不可薄也。禮以節情,情疏則禮略,不必強為濃也。主善以內,目惡以外,非有私也,輕重親疏之別也。好不廢過,惡不去善,不掩人之功,不蔽人之贒,不貴人以力所不勝與禮所不備。位有大小,勢有強弱,地有遠近,時有疾徐,皆所不責也。儕伍相構而尊長平之,既平之后有相犯者,即以犯義責之,不欲其相傷也,謂之敗前事而長后禍。若力不能抗,約不能堅,則于其始辭之,不可中道而棄之。有與同憂患者,必義而錄之;有仕同盟好者,必恩而錄之。先世有厚施,子孫國人傅誦以為美談,屬有事會,則加報之,此教人重義樂恩也。慶吊之事不周于用者,施者宜自責其慢,受者宜深喜其來。當事而責其施,事已而忘之,有人心者決不至此也。不信之疑不可加于所尊,不可施于所敬。以卑見曾,不宜在道路旅次之間,不宜在褻晏之所、不衣冠之時,臣子之心,其有尊榮,必與君父共之。事所難處,寧以身受過,而尊者親者之失不可顯言也。國兵之敗必諱,內難之作必避,親之過小而不可怨,皆臣子義也。雖云制法不可隔絕細人天性之誼,在禮雖不得為,而人情可通者,則亦許之。故受役公家者不奪其喪,不奪其養,不奪其志,不奪其諱,衰绖而從金革之事,事已而致之,不為罪也。不可背施,不可幸災,不可貪愛,不可怒鄰。憂戚之情不可不念,義理之要不可不從。不念憂戚,是無人心也。不從義理,是無天心也。小怨可不必計,以尊貴非報怨之資也。小善可不必狃,以小善末盡大任之量也。雖有怨于其親,不可與他人謀其親;雖有怨于人之所親,不可教人叛其所親以自快也。此皆禮之所在,非計利害而為之也。吉兇之禮不可并行,雖在比鄰戚黨間,猶不可茍且也。況尊卑大小之別乎?諸侯大夫既吊晉喪,又欲求見新君,叔孫昭子以為非禮而不見聽。晉人辭之,皆無辭以對,終于不能行而貽固陋之恥。鄭子皮因此以發欲敗度、縱敗禮之戒,可謂讀書無隔礙矣。
鑒別
物必有族,族與族為類,而后可分別其物也。族類相混,物之與物莫不可相亂、莫不可相陵。故君子之道,亟欲辨物;辨物之道,亟欲辨族。使尊卑貴賤,秩然有序,而后賢愚是非足以相稽,否則勸懲混淆,輕重倒置,天下之事幾日而不大壞也。夫德至于圣則有隱顯而無淺深,雖自信自樂,皆可為在田在天之事也。自此以下,族類不可不辨,鑒別不可不精。樂令冰鏡之名,許生流品之目,豈可忽哉!士之可重者,尊于公輔,壽于彭咸。其為人也,利萬物而不以自豐,位高天下不以自榮。行有辱也,雖生不樂,不慊于心,不衷于道,若芒刺之不可安也。好學者必喜聞過,好禮者不忽細微,知時者必慎出處。記善忘過者宏也,貧賤不懾者勇也。謀于國而鮮失,訓于人而不倦。問其處家無不可法則,家人之事也;問其在公無不可告語,國人之事也;享于鬼神無不可達諸,幽明之事也。如此則可謂賢矣。人之有才,成器為難。既成器矣,貴重華美為難。蓋成器則非無用之物,貴重華美則在清廟明堂之上,非斗筲之量而彝鼎之光也。孔門之貴,與春秋大夫不必較量長短而自據勝地,若一一較量而有所輕重,反失孔子大其功而小其器之旨。譬諸食物,駝峰羊尾、山珍海錯,非不美也,以當菽粟則自然處下耳。若夫有貴哲之名而不免困窮者,非有所偏即有所蔽。穆子好賢,叔向好直,各有偏勝之蔽而不自知,故良友以為戒,不必皆有他日之禍也。蘇威問當涂貴曰,知人是善,然后好之,何以言其不能擇人?貴曰,好善仁也,擇人鑒也,雖有仁心,鑒不周物,故好而不能擇也。淺而易泄者不可與深謀,躁而易遷者不可與久處。度量不廣不能審事實,故編窄之人,一切鹵莽,學問未深,不能察情偽。故昏愚之人一切疑猜,達心而懦,其情多畏。略舉大綱,不肯盡言,常誤人于危疑之際,一日之間,所欲必具,用物宏多,不能自戢,常失身于取與之節,喜怒哀樂失其常度者,終必貽家國之憂,年長而有童心者,終必為此身之患。矯情拂性,悖戾必多;捷取幸致,怨尤必眾;專權踞勢,群情所嫉;高顯亢厲,鬼神所忌。若此之人,如表的所在,婦人孺子,猶思彎弓,而況當道之士乎?圣人重戒此輩,所以保艾人生也。觀人之法,李克數言盡之,不必京房之易,翼奉之詩矣。
毀譽
易曰,乖則有難。劉向曰,和氣致祥,乖氣致異。凡在人道中者,宜和不宜乖也。人物凋盡之時,賢士大夫無論在朝在野,皆宜彼此互相成就,如輔車之相依,不宜更相詆訾,如冰炭之不相容。圣人恐狂簡之士與物多忤,故欲裁之,勿使為人所棄。在陳之嘆,即文王作人之心也。夫嚴憚切磋,資于人者也;誘掖獎勸,人所資者也。誘掖獎勸而人拒,嚴憚切磋而人怨,由于快己私心,非相與有成。不能有成,則于人道無所益也。惡惡非毀也,損其真則為毀;揚善非譽也,過其情則為譽。毀譽一人之私,好惡天下之公也。毀譽在身,易至沮喪驕矜;毀譽在世,率多排擠依附。盡人稱誦,不足道也,恐其飾情求媚,資適逢世而得之也;盡人指擿,未可棄也,恐其不能枉道從俗,矯思抗跡而得之也。觀稱道之言,為何方之依;謠諑之論,出誰氏之口。熏蕕不同,皆受益之師也。且人之正者,雖不自正,人必正之。故曰隱十年無正,隱不自正也。元年有正,所以正隱也。故人之相與,宜共養其廉恥之心。不善之名不可輕以加人,況直己而非人者?雖親戚故舊亦止得其半以為是,其余以為非者,尚有其半也。既無全是,亦無全非,何如相忘是非之外乎?凡君子責人,冀其改悔而格正厥事也,故罪自外至者,君子不以此棄人。不得已而任過者,君子亦不以此棄人。所事既正,則不善之跡泯然不存,更有何責焉?終已不改,則資稟之弱必不可克,又何能強焉?如是不已,徒有訾毀之怨,無改悔之益,君子不為也。且道之在人,與己無異。在己與人無異,不惟責人者不可過,即責己者亦不必過也。己與人皆在道中,所以有相長之益,無相乖之損也。若人不我譽,遂有怨責之心,遇人必求其相譽,而先有希望之色,皆為人所鄙者也。夫治世之君子,好善惡惡;亂世之君子,嘉善容惡。此之為道,其有衰世之憂乎?非性情之正也。人有不及,可以情恕;非意相干,可以理遣。此亦自好之行,非萬物一體之心。圣人待人,必教之以禮,誘之以誠,要使天下之人皆敬學而親師,勉強以進德。所以然者,欲救義理于將絕也。義理雖微,得人救之即不絕于人世,是以抑無道之強,以伸有道之弱,非有所忮懻也。眾人同心,謂之不善。圣人因而惡之,是萬物為心而不自用其私也。不以一眚棄人,故一谷之災不書于經。善惡兩舉,方為至公。以善掩惡,以惡掩善,茍非于義有所重,皆私心也。以為誠者物之終始,終始兩際,皆善端發見之時。惟小人初念不善,事窮亦不能返于善,然后以惡終。余則其人未嘗自絕,圣人亦未嘗絕之。或不遠即復,或事成始悟。雖小善必表章,所以廣為善之途也。又以為勝負之交,最苦爭氣難平。凡爭其貨財、爭其禮節、爭其名位、爭其是非,皆爭端也。先王制大射之禮以教鄉人,揖讓于未有勝負之前,勸酬于既有勝負之后,先事以平其氣,后事以平其心,此先王微意也。蓋商之末造,小民方興,相為敵讎,是以廑賢哲之憂。太和之在成周,不宜有此也。
怨忿
怨忿之事,人情所不能無,如豖酒獄訟之類是也。又或義理所不容已,如君父之仇是也。人情不能無者,以直道折衷之;道義不容已者,亦以直道勉勵之。所謂直者,非謂有怨于我,即搜索其過行,齮龁其災眚,于以快吾意也。兩心相攖之時,惟明恕可平之。明則彼此同德,恕則彼此同心。明恕在內,禮文在外,所當愛者亦愛之,所當敬者亦敬之。明恕不肯自盡,勝氣不能自戢,騁欲失禮,趨禍效尤,內外大小之謫交至矣。昔王氏二侯有隙,谷永離間之,杜鄴和解之。后世之論,靡不右鄴而薄永,以此知同歸于厚,共遠于戾,人性皆然也。所謂衷之以直也,齊襄復九世之讎,適與魯莊同時。莊公之義,不可見齊侯而不報;魯人之義,亦不可與莊公共見齊侯也。而并驅逐獸,何以為心?是以春秋致美齊襄,深責魯莊,非有虛譽之詞、苛舉之法也,所謂勉之以直也。有國而繼好息民謂之有禮,有怨而平憾釋爭、量力反義,亦禮之所重也。雖有深怨,不及已死之骨,故齊侯葬紀伯姬,君子義之,以為雖遇先紀侯之殯,亦將葬之也。先代不正之事結怨于人,為子孫者不得以不忘襲仇彰祖考之愆,禮宜忘之。鄭子展使游氏無仇奪妻者,君子亦義之也。受命而誅生,既死則怒無所加,若又報及子孫,初猶為怨,后且為仇,智士不為也。故士匄受命伐齊,聞齊侯之喪而還,君子亦義之也。令人習聞吳越事,一勝一敗如在旦暮間,然而棲越會稽與殪吳甬東先后十有三年,細考歲月,然后知其不易。彼所爭者大,是以難。久不解,必有一斃。若小投,則十三年后亦當忘之矣。且怨仇之事,變態甚多。挾巨室之勢,因執政之權,而不慮細人傷心之痛,是以自及,鄭子駟是也,子閾子耳則累也。亂之既作,必有受其累者,故君子不獨不自結怨,又懇懇止人之相怨,誠恐一日亂作,而以無怨之家為有怨所累也。夫私仇不及公,古道也。子產既逐,豐卷不即收其田里,三年而復之。其始之逐,行國法也。其終之復,念舊勛也。以為遠怨猶淺耳。欒氏之禍不于子而于孫,子食德之報,孫當侈之報也。若孫復修德,則可蓋愆,不但免禍矣。師曹構君臣之難,以報笞辱之恥,小人怨恨刺骨,發端很毒,流禍淫夷,一至于此。華元不校役人之謗,可謂不吝其咎,寬而能容,良足法也。
庭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