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略新奇古未聞，黃中編入羽林軍。漢中米賊全燒堞，帳下蕭娘（原注：粱臨川王宏）尚冊動。碣石夜飛鍵戶牝，玉河朝罨入烽云。檀蘿蟻斗南柯內(nèi)，肉搏三旬未解紛。”“漫長將成八月兇，既非橫策又非縱。國書祈請三牛耳，（原注：羚國電三與俄、英、日本，請執(zhí)牛耳，與各國排難解紛）。塵拂驅(qū)除幾馬蜂。（原注：時相云：‘群夷大馬蜂耳，蠅拂子驅(qū)之足矣’）。妖術(shù)并無五里霧，巖關(guān)已失一九封。徒然遵養(yǎng)時之賊，（原注：陶侃罵王導(dǎo)語）。桂觀蘭池滿夕烽。”右袁爽秋太常昶詠史詩，綠自其《庚子日記》中，前一首六月初十日作，后一首十二日作。爽秋太常，光緒庚子拳匪之亂被害三忠之一也。是月初五日記，載《上榮中堂（祿）略園書》云：“再密陳者：大羊異族，罪惡滔天。自道光庚子粵東燒煙土案，直接此次燒夷館，始知懲艦，首尾適一甲子。天道好還，網(wǎng)恢不失，此殆自然之理數(shù)，豈人力所能為耶？惟目前巨釁，起于民教互仇，認(rèn)畜交囗。此次決戰(zhàn)，宜提開俄日本兩國，而專與行教之各國為仇敵，乃于事理為協(xié)也。日本經(jīng)圣慈柔遠(yuǎn)閎謨，前派劉學(xué)詢、慶寬聘問，訂有密約，煞費周旋，久欽宮廷妙用。俄自圣祖仁皇帝，命內(nèi)大臣索額圖，訂《尼布楚互市約》后，乾隆中，特開恰克圖市場，二百六十年全盛之世，且未嘗失和。丙申年，大學(xué)士李鴻章，又密承廟謨，與俄君主訂立密約。一決裂，則新盟頓寒，前功盡棄。此應(yīng)分別辦理，一也。日本與俄從無一教士教民，在我內(nèi)地煽惑生事，不宜無故開釁。師出無名，二也。然此特以情理論之也，若以地勢論之，尤不宜輕開邊釁。俄重兵屯扎在阿穆爾東海濱兩省、旅大兩口不少；日本自廣島趨對馬島，由之罘薄津沽，不出三日可達(dá)，地近而偪，調(diào)陸軍視各國為易。此可與聯(lián)絡(luò)合勢，以共拒歐洲各強敵。即不助我，亦可使守局外，而未可不分皂白，概屏之為鯨鯉魑魅，而我自措足于孤立無援之地。此兵家形勢所忌，宗社存亡之機，尤當(dāng)審慎，不宜付諸孤注一擲，自召土崩瓦解之局，三也。準(zhǔn)拳仇教，恐大江南北哥老會梟匪，皆借仇洋為名，聞風(fēng)而起，必有甚于十七年之教案，非疆吏所能彈壓。江路一有阻隔，漕糧京餉，必難北運，饑軍嘩潰堪虞，尤不能不預(yù)計者也。為今之計，必急圖補救之方，似仍宜從先清城內(nèi)入手，以安夷心、保物產(chǎn)為主。除拔出俄日兩國使臣外，俟東交民巷黎庭掃穴后，移宋董諸軍，會同莊邸剛相，押送義和團(tuán)，開往津沽，俾當(dāng)前敵，而以諸軍鞭笞嚴(yán)督其后。勝則勒部編伍，汰弱留強，如曹公收黃巾精銳，編為青州兵之法；敗則付諸蟲沙浩卻，以絕后患，可兩得之。幸天佑宗社，雨澤時降，大半可散而歸農(nóng)，免致盤踞輦轂之下，不久且生變。此患漸去，則中外離合和戰(zhàn)之局，可以審機因應(yīng)，一面兼促合肥使相，入都謀之。天若柞圣清，俾社稷危而復(fù)安，金甌缺而仍補，則中堂與執(zhí)政諸公，斡旋危局之功，水永與廟堂丹青，河山帶礪，剖符無極矣。昶自前月召對，不稱旨；又上書兩邸，并草一摺，坐與朝議相枘鑿，箝口觸網(wǎng)，不敢復(fù)言事。顧臣子當(dāng)急君父之難，義不敢默也。敬為門下密陳之，俟采擇，大局幸甚。”（原注云：略園深以為然，遂發(fā)三國電添入英）。初八日記，又載代黻兄草奏，云五不可恃：官軍、義和團(tuán)、津防、葉祖珪明師、軍餉。急救之法五，其二為拔去俄、日本兩使，仍令李鴻章聯(lián)兩國之交，以減敞勢。其三為飭諸軍督押義和團(tuán)，往津沽當(dāng)前敵，以除后患，蓋太常所陳書之宗旨，略園仍未了然，故詩中有“既非橫策義非縱”之句。初八日記：“聞設(shè)督辦軍務(wù)處（端慶二郎邸相崇公）于禁垣方略館，崇公（綺）力主借拳剿洋，并謀拆津鐵路，以限戎馬之來，可謂謬極愚極？”初九日記，載其出門拜客云：“出后門，城西拐角，起樓櫓，高與墻齊，架炮攻西什庫。出順治門，繞前門，由東便門入齊化門，紅巾處處有之，真亡國之兆。漢季以黃巾亡，元季以真紅巾亡，枇政感召一也。”觀此，知方略黃巾，亦紀(jì)實之語。

朝政窳敗而清議出，黨禍興而宗社覆，自古皆然。清同光間，高陽李文正當(dāng)國，一時清流附從，所稱備起居、能建言者，不下十?dāng)?shù)人。戲為品題者，皆以五官四體之字目之，如“清流頭”、“清流喉”、“清流舌”之類，惜今不能悉舉其目而屬之誰某也。馬江之役，豐潤張幼樵（佩綸），會辦福建軍務(wù)，軍敗遁走。甲午之役，吳縣吳清卿（大澂），自湖南巡撫，疏請出關(guān)，兵敗，僅以身免。文人典兵，無后一轍，說者譏之。二人者，皆當(dāng)時所稱清流也。幼樵以罪發(fā)軍臺力，赦歸，遂為李文忠，番禹梁文忠（鼎芬）《題瞿鹽法廷韶快園圖》詩云：“舅氏后先登玉堂，兄取二士瞿與張。簣齋習(xí)儒不習(xí)戰(zhàn)，一旦消搖歸洞房。”簣齋，張佩綸別號。張清華，字蘭軒；鼎華，字害子，乃文忠之舅氏。簣齋中庚午順天傍，為蘭軒所薦也。馬江之役，簣齋實誤戎機，無可諱言。然其時中外兵力器械，巳相差甚遠(yuǎn)，實亦無由致勝。主戰(zhàn)者不量力，皆清議之咎也。甲午亦坐此病，李文止、翁文恭主戰(zhàn)于上，清議諸公慷慨激昂于下，實皆未明敵勢也。

實竺坡侍郎廷有《偶齋詩草》，其《送張文襄之洞巡撫山西》詩云：“輿君生不幸，值此時事艱。相從侍彤廷，抗疏同直言。君言富經(jīng)濟(jì)，我言空擊彈。豈不觸眾怒，實賴圣德寬。君今當(dāng)遠(yuǎn)行，使我涕汍瀾。性疏罹禍易，恩重全身雞。久此共憂患，不樂君高遙。羨彼求友鳥，和鳴幽谷間。故人何揚州，直諫劇激烈。前歲送南行，一句成永訣。人生重聚散，生離即死別，天涯縱健在，重見實難說。我頭已有霜，我鬢漸添雪。光陰不暫留，莫負(fù)頭上門，明門朗如日，燕晉清光俱。云霧時往還，山川阻修途。大上恒此月，地卜陰晴殊。只影卻獨照，索居卒長吁，安得好風(fēng)水，時時為掃除。千里共相望，異地離懷舒。去年對便殿，惟我三人同，強項抗君議，葵藿抒愚衷。去秋黃叟去，祖帳飄西風(fēng)。今茲復(fù)送村，嚴(yán)凝常隆冬。露歸太行西，月出滄江東。夢中縱識路，魑魅愁相逢。詩郎與盛伯熙祭酒昱，同為清宗室，俱當(dāng)時清流，而均能詩。張文襄《拜竺坡墓》詩云：“子政忠言日月光，清貪獨少作金方。市樓一瑾良鄉(xiāng)酒，那得魚頭共此觴。”用事切合。侍郎于光緒壬午典閩試，歸途過浙，娶江山船娘為妾，知將為仇家所劾，遂自劾罷官，縱情詩酒。袁太常詩所謂“豪華聲伎終為累，竹箭摧殘未改筠”也。時又有為俳句調(diào)之者曰：“宗室八旗名士草，江山九姓美人麻。”蓋所娶船娘面麻也，可謂譫而虐矣。

盛伯熙《杜鶻行》，哀綿竹楊叔嶠（銳）作也。詩云：“杜鵑啼血聲不止，白衣少年佐天子。翻云覆雨驟雷霆，竟與逆人同日死。死意無名世上疑，朝衣倉卒就刑時。似聞唐代水貞際，劉柳諸人有獄詞。經(jīng)史蠕胸掌故熟，鰲氏未誅蘇氏族。歸隱泉明奔姊喪，解官亦欲持兄服。隱忍徘徊戀主恩，主恩深厚敢深論。茂陵遺槁分明在，異議篇篇血淚痕。劇憐六館夸高第，亦復(fù)城南飲文字。黃（漱藺）李（仲約）當(dāng)時皆偉人，與爾論交折年輩。萬里魂歸蜀道難，觚棱曉日亦年年。杜陵漫灑云安淚，從此西川有杜鵑。”戊戌政變，六君子就逮，未有考辭，即駢戮東市。叔嶠恂恂儒者，與譚嗣同、林旭輩，意氣不相類，而亦陷不測之禍，可哀已。叔嶠有《說經(jīng)堂詩草》，其《定興道中》云：“自入燕幽地，平沙不見春。日高塵過馬，天闊樹如人。驛路遙通薊，河流并向津。慚非游俠客，長劍亦妨身。”第二聯(lián)寫北道蕭條景象如繪，誦之若身歷其境，

張文襄（之洞），當(dāng)同治辛未重九，有慈仁寺登高之集。座客有周荇農(nóng)、陳六舟、謝摩伯、朱肯夫、李蓉客、王廉生、董峴框、陳逸山輩、寺有毗盧閣，可西眺玉泉諸山，下欖虜溝橋人物。文襄詩云：“曉起開門風(fēng)葉落，白日憶弟心不樂。（自注：舍弟還南皮，令聞其病）。佩壺欲上西山頭，但愁日晚上魚鑰。漁洋老子耽秋吟，黑窯廠畔曾登臨。今日平岡上樵牧，寒云碣石空陰森。忽憶慈仁有高閻，百級三休試腰腳。晴煙隱約浮觚棱，萬瓦鱗鱗壓羅郭。使我百憂今日寬，翩然衫履來君賢。開口且從杜牧笑，枯顱誰誚參軍顛。力士酒鐺舒州杓，仰天醉看秋云薄。王郎摩挲井闌字，謝公面壁看書勢。東鄉(xiāng)大嚼西停杯，二陳豪逸各有致。高臺葉響夕風(fēng)起，薄寒清瘦愁朱李。就中祭酒長沙周，承平先進(jìn)常同游。手撫松鱗幾圍長，舍利滿塔僧白頭。董老五年離京國，幽棲良會惜難得。倒冠落佩都相忘，何用唐賢畫主客？清霜未高蟹未肥，籬菊未孕寒花稀。莫嫌花少蟹螯瘦，猶勝歲晏征鴻歸。夕梵鐘魚出林表，尚道行廚莫草草。卻憐寓直潘安仁，高閣翳日思魚鳥。（自注：潘伯寅侍郎，以在直不得與會）。佳日行樂須及時，楚客何必生秋悲。不見閣后累累冢，酹盡千觴彼豈知。門外馬嘶奴執(zhí)鞚，游客倦行主僧送。獨攜殘醉辭雙松，菜市然燈街鼓動。”文襄此詩，純學(xué)東坡，筆力矯健，百余年來，紗帽頭詩，當(dāng)首屈一指。聞是日請客，忘備酒筵，眾賓已集，始及覺察。乃訪得距寺最近者一小飲食館，而令具筵。及入坐，肴喂大精，眾皆贊賞，即廣和居是也。由是馳名，數(shù)十年中，遂為京曹雅聚之所，前數(shù)年忽關(guān)閉。人事滄桑，可為一嘆。

“誰解奚林文字禪，魯珍題罷復(fù)云泉。空山佛屋談碑處，方外風(fēng)流二百年。”何子貞（紹基）《題所藏黑女志》三絕句之一也。子貞得《張黑女志》于歷下，為奚林物。奚林者，名成博，諸城人，靈巖之僧也。翁文恭（同龢）《瓶廬詩鈔題乙瑛碑》云：“奚公石墨填禪窟，媛叟重將真面開。會見藩陰君表頌，走將竹影研齋來。”奚林所藏宋拓《乙瑛》，為徐頌閣尚書所有。子貞所藏《石門頌》，亦奚林舊物。奚林尚有《張遷碑》。竹影研，頌閣尚書齋名也。又《題殘本》云：“尚書珍秘奚林本，賈客徒夸鰈研藏。自笑寒酸老居士，摩挲殘墨抱余香。”鰈硯，沈仲復(fù)齋名也。《重題》云：“成搏已入榕全匣，猶喜鮮溪有墨綠。得見參寥真面目，談碑未了又談禪。”清代僧人，好古博雅精鑒藏者，尚有六舟和尚。而此派題金石詩，乾嘉詩人最為擅場，皆前代所無。

瑞安孫渠田學(xué)士鏘鳴，過巢縣明光店，題壁詩云：“四年牛馬走風(fēng)塵，浩劫茫茫勝此身。杯酒難澆胸磊塊，枕戈試放膽輪困。愁彈短缺成何事，力挽狂瀾定有人。絲鬢漸雕旄節(jié)落，關(guān)河徙倚獨傷神。”“巢湖看盡又洪湖，樂土東南此一隅。我是無家失群雁，誰能有屋穩(wěn)棲烏。袖攜淮海新詩本，歸訪煙波舊釣徒。遍地槁苗待霖雨，閑云欲去尚蜘躕。”詩不甚高，亦不多見。道光丁未會試，學(xué)士作房考官，李文忠（鴻章）、沈文肅（葆楨），皆出其門。是科學(xué)士房中卷獨少，甚為牢騷。一日領(lǐng)門生輦，謁見太老師翁文端（心存），文端善風(fēng)監(jiān)，首見李文忠，即大驚賞曰：“是人功業(yè)在我輩上。”以次見及沈文肅，又激賞曰：“當(dāng)為名臣。汝房中卷雖少，得此二人，復(fù)何憾。”其后罷官不出，優(yōu)游鄉(xiāng)里，皆李沈兩門生所照應(yīng)。學(xué)士弟琴西太仆衣言，有《遜學(xué)齋集》，詩較學(xué)士為工。《至明光，無可凄，止在空舍中一宿而行》云：“叩戶求依止，相看若未聞。不知貧太守，恐似故將軍。鴻雁無安宅，豺狼有輩群。雞樓話童仆，從宦復(fù)何云。”是時太仆外放知府，官安徽也。學(xué)士明光店題壁詩，正赴皖省弟時所作。其后太仆官江西布政使，迎兄同往赴任。沈文肅方為江西巡撫，學(xué)士不先謁長官，而遣仆以兄之名刺問候文肅，文肅乃不得不無往謁師，而以巡撫先拜布政。太仆績學(xué)，而性狂傲，嗜雅片。久之，文肅方招同城官屬，將議厲禁雅片。同官皆集，獨布政久候不至，促之至再，而珊珊來遲。入坐，即大言曰：“甚事如此之急？司裹尚未將癮過足。”舉座愕然，竟不得開議。文肅以其為師之兄也，隱忍至年終甄別，以“文學(xué)甚優(yōu)，宜列侍從”為考語，遂內(nèi)改太仆寺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