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曰:“凡古帝王,以天下為憂。守成之君,常存敬畏,以祖宗憂天下為心,則宜永受天之眷顧。”夫圣祖起自布衣,同時僣王叛國,芟夷殆盡,海內曠然,尤且惴惴然懼天下之起而相軋也。況自古承平之久,無常靜之國。而南面之奉,可以娛耳目、悅心意者,交引于前,人主能時懷警懼,而淵涓蠖瀋之中,此心卓然清明,則宴安之欲不生,而慮周于天下,釁孽之萌無所作矣。今日之所當繹思者此也。
又謂:“憂常在心,則民安國固。”蓋惟望風雨以時,田禾豐稔,使民得遂其生。又謂:“四方水旱,當驗國之所積,優免稅糧。歲雖無災,擇地瘦民貧,亦優免之。”夫圣祖雖在深宮之中,乃至祁寒暑雨,靡不關心。當時庶事草創,建都封邑,征伐四方,用度廣矣,而免租之詔,無歲不下。今天下宴然,而大司農往往告乏。歲一不登,議改折帶征,有司且相顧以為曠恩矣。使閭閻不被免租之惠,民何以聊生?圣主顧畏民巖,思小民之依,簡劭農之官,廣蠲貸之澤,則海內之民樂生矣。今日之所當繹思者此也。
又謂:“帝王居安,常懷警備。動止必詳人事,審服用,仰觀天道,俯察地理,皆無災變,然后運用(疑有闕文)。”夫圣祖躬擐甲胄,出入兵間,及為天子,猶謹備之如此。人主必當儼神明之居,慎出入之際,端拱穆清,正容謹儀,和鸞之節,清道而行。開延英閣,以登魁磊耆艾之士,朝夕燕見,抽繹顧問,考古驗今,則圣德日修,天眷日隆,亦不勞心于非意之防矣。今日之所當繹思者此也。
又謂:“平日持身之道,無優伶近狎之失,無酣歌夜飲之歡,正宮無自縱之權,妃嬪無窺恣之專。”又謂:“內府飲食常用之物,設局于內,職名既定,要在遵守。”故當時《日歷》《圣政記》所稱,后妃居中,不預一發之政;外戚亦循理畏法,無敢恃寵以病民;寺人之徒,惟給掃除之役。本朝家法,超絕前代如此。至今陰教修明,后宮順序,尤望體圣祖述《周禮》設局之義,修掖庭永巷之職,使戴金貂之飾者,有濟濟謹孚之美,無戲敖驕恣之過。左右敕正,則王爵天憲不至旁落矣。今日之所當繹思者此也。
又謂:“四方諸戎,得其地不足以供給,得其民不足以使令,吾恐后世子孫,倚中國富強,無故興兵,致傷人命。但胡戎與西北邊境至相密邇,累世戰爭,必選將練兵,以謹備之。”今日御西北之虜,其上策在于不攻,其無策在于不善守。謹備邊塞,驅而出之,中國御之之道,惟此而已。若欲開邊隙以快心于狼望之北,必無幸矣。圣祖嘗戒諸王遠出開平,謂:“守邊之要,未嘗不以先謀為急。故朕于北鄙之虜,尤加慎密。”今日之所當繹思者此也。
我世宗肅皇帝導揚末命,告戒深切。我皇上改元一詔,實奉皇考之教,明詔所謂“仰惟末命之昭垂,深望繼述之兼善”者也。夫郊社等禮,所以遵祖訓者,莫大于此。若夫言官加恤錄之恩,方士致左道之辟,宗室解甸人之系,若盧施寬釋之仁,百司嚴黜陟之典,銓選破資格之條,冗員申裁省之令,郡縣別望緊之差,沒虜布招懷之惠,殪敵速上功之簿,至于重貪墨之罰、督勘核之報,舉大臣之贈謚,加閑散之名服,聽監司之薦辟,所謂推類以盡義,通變以宜時,有難盡述者。
明詔又曰:“各地方官以武備為不急,以玩寇為茍安,將賊盜妖逆隱蔽縱容,不早撲滅,往往釀成大患。”《祖訓》所謂憂天下者,明詔得之矣。又曰:“天下軍民,十分窮困,國用雖詘,豈忍照常征派。”四方聞之,孰不感泣!田租逋負,改折蠲免,與夫大官之所增派,尚方之所趣辦,繕部之竹木,兵曹之子粒,多所停罷,則《祖訓》所謂憂民者,明詔得之矣。又曰:“內府各衙門供應錢糧,朕加意節省,自有余。”又令戶、工二部科道,稽查各監局庫段匹軍器香蠟等物,《祖訓》所謂內府設局,與《周禮·天官》之義合者,明詔得之矣。若夫求賢納諫,不一而足。凡可以正士習,糾官邪,安民生,足國用等項長策,仍許諸人直言無隱,此即《祖訓》所謂防壅蔽而通下情也。然則與皇祖之訓,蓋無不相符契者,宜天下之人如蹶而起,如聵而聞,含齒戴發,靡不拭目以觀德化之成也。顧愚生猶惓惓于皇上之繹思者,實臣子忠愛之憂不容已耳。《書》曰:“我受天命,丕若有夏歷年,式勿替有殷歷年,欲王以小民受天永命。”愚竊以為今日圣天子頌焉。
(11問:我祖宗列圣,世有《實錄》,表年紀事,撰述功德,以為信史。邇者皇上深詔近臣,纂修《世宗肅皇帝實錄》,載筆之臣,必能仰體宸衷,勒成巨典。然竊以先皇帝享國最久,年載曠悠,又無前代記注之書,編摩搜輯,成一家之言,若有未易然者矣。夫《實錄》之名,何所起歟?抑古之論史,每難其事。昔劉子玄與宰相言二史不注起居,而歐陽永叔論日歷之廢,蓋近代為史之通患。而子玄又謂史有三長。至曾子固序《南齊書》,其論美矣。二子之言,后世多稱之,可得而備述歟?茲者先皇帝匯進史館,方當下之學官,諸士子皆得而與知者,宜以所聞,著之于篇,其毋讓焉。
經綸世道者,立一時之功。纂述先猷者,垂百世之訓。大哉國史,所從來久矣。上古帝王繼天立極,功德與天地同流,其不可傳者,與化而往矣;其可傳者,獨賴有史以存之。故巍然煥然之跡,亦與天地而同久,雖在千百世之下,而神明之號,天下之人皆得指而稱之,何者?其托于史者無窮也。夫垂徽名而記往號,昭邃古而示方來,史之所系,其重如此。邇者明詔纂修我《世宗肅皇帝實錄》,通行海內,博采遺事。明問特舉以策諸生,敢不具述所聞以對:
夫左右史以記言動,自夏、殷以前已有之。《周官》大史、小史、內史、外史、御史,皆史官之職事,而諸侯各有國史。迄于戰國紛爭,秦滅典籍,而史官尚存。漢武帝以司馬氏為太史,東京則班固為蘭臺令史,劉珍等著述東觀,皆天下之選。故《史記》、兩《漢書》,冠絕后代。自后史館著作,莫不妙簡其人,雖其文辭不能方駕前古,亦各一時之美。而陳壽以下,悉仿《漢書》之體,往往類萃諸家別錄,而斷代以為正史。正史之外,自唐武德間房玄齡、許敬宗、敬播等,相與立編年之體,而“實錄”之名自此始。太宗以下十五帝,每至易位,必纂《實錄》,惟獨宣、懿之后,以亂故缺。然及五季、宋、元,皆因之,而后之為史者以之為依據。至我朝列圣相承,一如前代故事,每世必命纂修,固已敷宣景耀,崇闡大猷,金匱之藏,永世作典。祖宗之洪業,真與天地永久矣。
我皇上嗣登寶位,甫當朝廟之日,即降綸音,特命纂修《實錄》,天下皆仰圣人孝思罔極,繼志述事之大也。洪惟我世宗肅皇帝以上圣之資,撫中興之運,上比列圣二祖五宗,饗國獨為長久。嘉靖以來四十五年,振古之事,曠世之勛,特異疇昔。包括旁羅,錯綜銓次,在于今日,實為重難。嘗考國初猶設起居注,而《大明日歷》《圣政記》,則學士宋濂所撰。其序以為,幸得日侍燕閑,十有余年,書之頗為得實。使他日修實錄者有所采掇,以傳信于來世。自起居之官不設,而史館論撰亦鮮,則今之修史,可以藉手者蓋寥寥矣。夫千金之裘,非一狐之腋也;臺榭之榱,非一木之枝也。史家所因,惟有博采。自司馬氏猶取《左氏》《國語》《世本》《戰國策》,《班書》則世皆以為司馬遷、王商、揚雄、歆、向之筆。自古以來,未有不裒聚眾家而成者。故唐宰相撰《時政記》,史官撰《日歷》。而宋則宰相主監修,學士主修撰,兩府撰《時政》,三館修《起居注》。此等之類,今并廢缺,而欲以責成于一旦,蓋因仍者之易為力,而創造者之難為功也。
我先皇帝大制作,大建置,固昭然揭諸日月,天下之人所共知之。若夫深宮秘庭,動靜起居,群臣不能記也。圣性之淵懿,圣德之精微,如堯之安安,如舜之浚哲,群臣不能測也。至于類取諸司供報,博采群臣墓銘家狀,夫進退百官,剖決章奏,裁處萬幾,錢谷、甲兵、四夷之事,百官有司典籍雖在,視諸故府,似乎有征。然曹分局別,歲殊月改,綴緝穿聯,欲無牴牾,固亦勞矣。而一時臣工人品之淑慝,心跡之疑似,殊功偉德非常之事,奸宄兇慝梼杌嵬瑣之形,墓志家狀不足盡也。蓋古之為史者易于有所因,雖遷、固之才,不能無因而為也。今之為史者難于無所述,雖有遷、固之才,無以自見矣。
當唐宋之世,史官尚未放失,而劉子玄為蕭至忠言五不可,其一謂漢郡國上計太史,以其副上丞相,后漢群臣所撰,先集公府,乃上蘭臺,故史官載事為廣。今史臣惟自詢采,二史不注起居,百家弗通行狀。若今之起居廢失,得無如劉子玄之所論乎?歐陽修以為史官職廢,其所撰述簡略,百不存一,至于事關大體,沒而不書,加以《時政》《日歷》《起居注》,例皆積滯相因,故追修前事,歲月既遠,遺失莫存,圣人典法,遂成廢墜。若今之追修積滯,得無如歐陽修之所論者乎?
然則所貴良史,裁酌體例,旁采異聞,考求真是,發憤討論,使歸于一。古人有言:“所見異詞,所聞異詞,所傳聞異詞。”先朝之事,尚在所見,則已異于所聞與所傳聞遠矣。抑嘗讀《武帝本紀》,諸志、表、傳,皆史遷當時撰述,而班固、陳宗、尹敏、孟冀共成《光武本紀》,后漢列傳、載記,當時紀志,蓋不廢也。自《實錄》專行,則紀志殆廢,此尤史家之闕典。竊以為《實錄》之外,宜用擬古遷、固之書,此不當待后世而定也。先皇帝大禮、郊祀、九廟、明堂、先圣祀典、籍田、親蠶、章服、禮儀、河渠、刑法,諸所興建,散入紀年,難以會通,當令首尾貫串,包絡匯穊,可仿司馬遷八《書》而為之。宰相百官,報罷不常,可仿《公卿志》《表》為之。君臣之善惡,四夷之叛服,則列傳、載記皆不可廢。此即一代之史,非直俟數百年之后而為也。徒恃《實錄》一書,所軼多矣,此方今史館之所當議者也。
愚又謂《漢史》成于班固,《唐歷》緝于吳兢、柳芳、崔巍,《唐書》成于吳兢、韋述、于休烈、令狐峘,《宋國史》凡三書,后洪邁復請合為九朝,而《續通鑒長編》成于李燾。本朝二百年,歷列圣而未有統會之史,此亦方今史館之所當議者也。
抑劉子玄又云:“史有三長,才、學、識。有學無才,如愚賈操金,而不能殖貨。有才無學,如巧匠無榝楠斧斤,不能成室。善惡必書,使亂臣賊子知懼,此為無可知者。”曾子固為《南齊書·目錄序》云:“古之所謂良史者,其明必足以周萬事之理,其道必足以適天下之用,其智必足以通難知之意,其文必足以發難顯之情,而后其任可得而稱也。”噫,能如子玄之論,得為良史矣。若子固所稱,則又追遷、固而上之,蓋唐虞三代之史官也。
茲者明詔采取遺事,諸生幸得躬逢其盛,惟時金馬、石渠之彥,宜有其人。愚生草茅下士,獨能誦習舊聞而已。述作大義,何敢僣及之。
(11問:古者國有大事,必合天下之議,所以集眾思也。王通氏著《續書》嘗曰:“議,其盡天下之公乎?夫黃帝有合宮之聽,堯有衢室之問,舜有總章之訪,皆議之謂也。”黃帝、堯、舜尚矣,三代以下,惟漢近古,請舉漢之議者,其或是或非,或罷或行,亦有可論者乎?夫匡衡、張譚郊社之說何據?貢禹、韋玄成祖廟之議何本?董仲舒、師丹之請建限田,何罷而不行?祝生、唐生之請罷鹽鐵,何議而不用?公孫卿、壺遂、司馬遷改朔之議何取?賈讓、關并、韓牧、王橫治河之策孰得?先誅先零之謀,何以卒從趙充國?罷邊塞置吏卒之請,何以卒用侯應?此皆漢之大事,而有國家者之所當考。昔韓退之非三代兩漢之文不敢觀,諸士子皆通經學古,以待有司之求,必有能及之者。請言之以觀所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