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仁虎《舊京瑣記》云:酒行在崇文門外,向來為二十家,皆領有商帖者,凡京東西燒鍋所出之酒皆集于是,近日凋零不及十家矣。崇關酒稅重,故私酒之販亦伙,百出其技,至有以婦女行之,用豬脬灌滿藏于私處者,其售紹興酒囗曰京莊,別有南酒鋪不在酒行之例。
聞京師每日所銷私酒較官酒多至兩三倍不止,京諺有一天能賣十擔假,十天不賣一擔真,又有家家賣私酒不犯是好手之諺也。
西涯
出地安門而北,垂柳覆堤,新稻插水,蟬聲與桔槔聲相和,大似江村景物,所謂十剎海也。聯綿直抵德勝門內之積水潭,皆此一帶水。令人聯想兩事,一為《紅樓夢》本事,明珠舊第所在。一為明李相國東陽遺跡。《紅樓夢》本屬寓言,不必拘墟求之,若李氏遺跡,則數百年嘉話也。李本湖南茶陵人,以軍籍戌燕居海子之西涯,年少以神童稱,仕武宗時至宰相,蓋雖為南人而從未歸南者,其賜第在西城,至今稱李閣老胡同,此則其少時居處也。其集中有西涯雜詠十二首,一海子,二西山,三響閘,四慈恩寺,五飲馬池,六楊柳灣,七鐘鼓樓,八桔槔亭,九稻田,十蓮池,十一菜園,十二廣福觀。據納闌容若《淥水亭雜識》考訂,雖所稱諸寺觀名已不存,而猶約略可認。至嘉慶中法式善復尋其故處,繪圖賦詩,以張其事,無錫秦瀛詩最感慨,其詞曰:
一潭積水問西涯,正德年間舊相家,禍起中涓狂似猘,憂深元老淚如麻,溪邊有屋容休沐,門下無人不駐車,國是調停賴公在,子規何事怨長沙。
其在李閣老胡同之賜第,明代亦已拆為民居,據《帝京景物略》云,嘉靖中麻城耿公贖還為公祠禮公像,有雙履,履二寸許,絆擊之,一粗紵小衫,公舉奇童時著以見景帝者,篋藏于祠。
李公墓在西直門外極樂寺附近,昔名畏吾村今已失其名,往時湖南同鄉每年祭墓,必飲福于極樂寺,改革以還,風流云散。余嘗從村老訪之,僅而得其處,致敬而還,惟有豐碑大書明李文正公之墓,矗立于野田蔓草中而已。
余姨丈黃再同侍講嘗拳法梧門續西涯十二圖詠,并手錄諸家題詩于冊,丁卯春假諸其家,題一詩以志感云。
承平清暇人如接,圖書追摹首重回,南望好吟懷麓集,東風已失國花臺,迷離坊曲荒煙里,蕭囗園林野水隈,多恐昔賢名姓沒,幾人郊墓讀碑來。
元代法物
元代法物有三,今惟存其一矣。一曰劈正斧,元人紀載甚多,王惲《秋澗集》紀之尤詳。蓋斫蒼玉為之,長徑九寸有奇,戚之刃滿六寸,頦上略齟齬之,中堅厚二寸強,龍首呀吻,刃嚙于口,作兩段吞答,騮與刃以柯貫之,上以雙蟠螭冒其端,下以玉束琯承其竊,正衙朝會,命冕者執之中立。
一曰水晶宮漏,《元吏》云,大明殿燈漏之制,高丈有七尺,架以金為之,其曲梁之上,中設云珠,左日右月,云珠之下,復懸一珠,梁之兩端飾以龍首,張吻轉目,可以番平水之緩急,中梁之上有戲珠龍二,隨珠俯仰,又可察淮水之均調,燈球雜以金寶為之,內分四層,上環布四神,旋當日月參辰之所在,左轉日一周,次為龍虎鳥龜之象,各居其方,依刻跳躍,鐃鳴以應于內,又次周分百刻,上列十二辰,各執時牌,至其時四門通報,又一人當門內,常以手指其刻數,下四隅鐘鼓鉦鐃各一人,一刻鳴鐘,二刻鼓,三鉦四鐃,初正皆如是,其機發隱于柜中,以水激之。洪武中明祖飭毀之,于是此唯一之精美機械不復留于人世矣,據《元文類》此燈漏蓋郭守敬所作也。
其一曰玉甕。據《囗耕錄》云,廣寒殿前架黑玉酒甕,玉有白章,隨其形刻為魚獸出沒波濤之狀,其大可貯酒三十余石。元亡以后,淪落西華門外真武廟中,見《金鍪退食筆記》。乾隆十年移置承光殿,覆以石亭,刻詩其上,惟此一物至今完好無恙,蓋其龐大非人力所易取也。
豐臺
豐臺為今北寧平漢平綏三路樞紐,輪車過此,必有喚賣時花蔬果者,為故都點綴生色不少??计涞妹?,乃金代豐宜門故址也。《畿輔通志》引《京城古跡序》云,元人園亭皆在此,今每逢春時,為都人游觀之地,自柳村俞家村樂吉橋一帶,有水田,橋東有園,其南有荷花池,墻外俱水田,種稻,至蔣家街為故大學士王熙別業,向時亭臺極盛,今亦荒蕪矣,其季家廟張家路口樊家村之西北地畝半種花卉,半種瓜蔬,劉村西南為禮部官地種植禾黍豆麥,京師花賈比比,于此培養花木,四時不絕,而春時芍藥尤甲天下,泉脈從水頭莊來向西北流,約八九里,轉東南入南苑北紅門歸張灣,水清土肥,故種植滋茂,春芳秋實,鮮秀如盡,按豐臺在右安門外八里,居民尚以藝花為業。
方望溪游豐臺記云,豐臺去京師十里而近,居民以蒔花為業,芍藥尤盛......其地最盛者稱王氏園,扃閉不得入,周覽旁舍,于籬落間見蓓蕾數畦,從者曰止此矣,問之土人初植時平原如掌,千畝相連,五色間廁,所以為異觀也,其后居人漸多,各為垣墻籬落以限隔之,樹木叢生,花雖繁,隱而不見,游者特艷其昔之所聞而紛然來集耳。
王闔運《湘綺樓詩集》記豐臺賞花之事云,無亭以資流連,藝花者利于剪賣,出十金乃為留一日。故其詩曰,斷香邀價重,回首擲春多。今公園大種芍藥,游人趨近而惡遠,遂無此擲金買春之笨伯矣。毛西河側室即豐臺賢花翁女,今又誰向葦籬茅舍中討艷者。
會館
京城之有會鋪,由來甚久,即漢代郡國邸之遺意,率由同鄉之顯達富有者、捐貲為經費,每年推值年經理其事,蓄長班以供伺應奔走,為長班者,于同鄉之姓字居址無不了然于胸,有達官入京,則鳩眾醵飲,外簡者亦如之,歲首張筵鼓吹,名曰團拜,平居無事,則以之寓來京之謀事者,皆長班之所事也。康熙中有會館之禁,
惠棟《松崖筆記》云田來側墊錄,每省于京師各有會館,即郡縣間亦有之,凡團拜以及同鄉公事皆于此行禮,所以聯桑梓之情釋羈旅之懷也。團拜于新正三日行之,分曹互拜列坐,三品以上序爵,以下序齒,每科新進士自他處行賀于此,拜禮如之,列坐則推之居上,乃前輩援引后輩之意。康熙中有滿科以群會結黨奏請拆毀,奉旨但行禁革,由是遂廢,山東止一處在潘家河沿名齊魯會館。
其禁蓋不久復馳。至今各省名郡幾無不有會館矣。廣東江西二省方志中多載各府縣在京會館之來歷,此亦向來治日下掌故者所未及。
國子監
入國子監(即孔廟)大成門,古槐修柏,交柯漢蔭,一種肅穆之氣,警人神宇,心知其非宮殿,非祠觀,非伽藍,非生民師表之孔子無以當之也。其中槐樹一株,相傳為元許衡任祭酒時手植。按《元史》順帝紀亦有甘露降于大成殿前柏木語,知元代已然。又按《元史》王楫傳,及湛然居士集,元初平燕京,楫實創建之也。清沿明制惟乾隆二年易大成殿錄瓦為黃瓦,(萬歷庚子始易錄琉璃瓦見《日下舊聞》)及四十八年增建辟雍耳。
辟雍之制,門外設柵欄屏墻,左右坊座,內為集賢門,又北為太學門,門內左鼓亭右鐘亭,北當甬道,建黃色琉璃坊,又北為御碑亭,又北為圜河,中疊石為方基,其上建辟雍殿七楹,周阿重檐,戶牖洞達,囗以崇廊,四出陛六級,河四面皆建橋座,白石闌,其廡列于殿兩旁者,左則率性誠心崇志三堂,右則修道正義廣業三堂,圜河之北即彝倫堂,乾隆末年以蔣衡所書十三經嵌于兩廡。
國子監門外進士題名立碑之例,自永樂二年始元代三碑則清代始山土得之。今所存者自永樂十六年始至光緒三十年止,中缺萬歷八年崇禎十年二科。凡考進士姓名里貫者,皆賴此為據。不可謂非典則之可矜式者也。
大成門下列石鼓十,亦自王楫始移置此,見楫本傳。雖以玻璃覆之、日益浸憑僅存鼓形矣。
光祿寺
民國十七年后,北平孔德學校請于官,撥清室私產光祿寺舊署址為校址。自是新其門閈,猶略存官署規模。聞校內修理房舍,掘地得舊碑。按《春明夢余錄》謂光祿寺署在皇城東華門內,《日下舊聞考》謂署在東安門內橋之右,《夢余錄》謂在東華門內者,蓋東安門俗亦稱外東華門也。
據《日下舊聞》引《明光祿寺志》,署中倉庫之屬有茶葉庫銀庫錢鈔庫黃帳房倉無錫米倉鹽庫尚膳庫內器皿庫鵝倉,房之屬有鮓房坐家房熬凍房雞房煮筍房蒸作房香薰房,署之屬有良醒署掌囗署珍羞署,而糟房一種凡七層,其南為御酒房長春房,采四時花釀酒處也,苦酒造貞一酒處也,白酒房嵌長春房內,蓋占地甚不小,似清代之寺署無此宏闊,蓋清宮飲膳不盡取給于此耳。
蚊
舒鐵云京師寄內詩云,晏菲但有青蠅集,吆喝會無白鳥羞,長日垂簾宵卷帳,憐蚿見蝎又防秋。自注云,都下多蠅而絕無蚊子,惟蝎與蜈蚣入秋甚夥。證以錢泳《履園叢話》所記,余于乾隆壬子始入亦京師,夏間蚊蟲絕少,至嘉慶十三四年六七月內每到垂晚則蚊聲如雷矣??梢娂螒c以前無蚊之說,確然有據。至今土著人夏間皆不用蚊帳,豈非即以其故邪。
近年不但多蚊,而且五六月間有微蟲號白蛉者,頗嚙人至腫潰,或反甚于蚊,蓋即元微之所謂漠子邪。
天壇規制
天壇為永樂十八年建,周回九里十三步,初合祀天地,稱天地壇,嘉靖九年,別建地壇于城北,更改建天壇而加崇閎。據《日下舊聞》所載,世宗親定圜丘之制,第一層徑五丈九尺,第二層徑十丈五尺,第三層徑二十二丈,各高九尺及八尺一寸有差。乾隆初年重加改定,其高稍殺而廣大過之,上成石面九重,自一九環甃遞加至九九,二成自九十遞加至百六十有三,三成自百七十有一遞加至二百四十有三,合一三五七九陽數,上成石闌七十有二,二成百有八,三成百八十,合三百六十周天之度。
壇之北在明代為大祀殿,仿古明堂之制,所謂宗祀文王于明堂以配上帝也。清改為皇穹宇,八柱圓檐,上安金頂,基高九尺,徑五丈九尺九寸,石闌四十有九。
每歲冬至前一日,皇帝出宮詣圜丘視籩豆,還宮致齊,次日未明行禮,備鹵簿韶樂犧牲玉帛,為最隆鉅之典,次則每歲四月行常云,如不雨則行大云。
祈年殿之制建于壇,上壇三成上成徑二十一丈,二成徑二十三丈二尺六寸,三成徑二十五丈,面甃金磚,圍以石闌四百二十,殿為圓形,內外柱各十二,中龍共柱四,檐三重,上安金頂,歲以正月上辛為民祈谷于此也。
導從
史玄《舊京遺事》云,京朝官傳呼之體,五品以下單導四品以上雙導,外郡縣府道駐札衙門有隊馬單導,京師兵部大堂及左右堂馬隊亦雙,然今所見總不如諸大璫簇擁之盛,司禮太監曹代淳督京營前后馬隊幾及千人。
又云,現外臣張蓋,京朝官張扇,自一品至四品大小卿皆用貼金黑扇,次翰林六科都黑扇,又次六科左右散十三道御史六部屬及中行評博等黃油扇,扇之等三焉。外臣乘轎,京朝三品大臣乘轎,自四品卿寺翰林六科以至御史部屬乘馬,然四品京堂乘馬而祭酒班小九卿之列,自順成街乾石橋以南,造朝堂乘馬。以北進國學乘轎。
又云,長安中九衢相通出入傳呼,自有體數,如四品以上名卿上街騶卒傳呼諸人下馬,而他卒傳呼人下驢,至如外臣以覲賀入京自藩臬以至郡縣有司概無呼引直素衣服罩引馬避而已。
清制京官儀從亦有扇棍,不知何時并此廢而不用,雖宰相之尊只有頂馬前導,從馬數騎而已。惟閣部長官始乘錄輿,而二三品鄉貳僅得以紅幃車別于庶僚,路上相遇,官卑者停車供俟,亦無傳呼之煩,清末重臣,始偶有攜衛兵自隨者。
民國軍人以衛兵挾立汽車招搖過市,張作霖時代其風最甚。
夕照寺
明以前之壁盡,已絕不可復見,今惟夕照寺中尚有乾隆間陳松盡一堵。
《越縵堂日記》云,詣夕照寺由三里河而東,復數里,行曠野中,一二里方到寺,已將及左安門矣。(今呼沙鍋門)庭芷逸山獻之皆先至,寺僧僅一二人,皆杭僧也,寺創于明時,為西山浙僧分院,規制頗陜,而廓宇雅潔,窗檻明靚,有江南風。后殿右壁有北人陳松壽山盡松,左壁有王安昆平圃所書沈約高松賦,后有跋,言京師左安門外弘善寺靜觀堂有陳香泉禹之鼎兩君畫壁,觀者云至,夕照寺恒吉師欣慕之,乾隆乙未夏六月因乞陳壽山畫松,而平圃書此賦。今日寺僧言陳君畫年已將八十,當暑盤薄,頃刻而成,其畫雄深蒼古,腕力絕人,王君謂其筆墨陰森,一堂風雨,洵不虛也,王書作行草,亦婉勁有米襄陽董文敏之風。沈賦見其本集,有云葉拒禽蹤,枝通猿路,又云飛蓬下卷,明月孤懸,為一篇之警策矣。東院有挹翠軒,為燕坐處,庭中有竹樹小池,對軒有平臺,上設欄檻,墻外環以楊柳,野景蕭廖,女墻掩庭,南望荒亭一,一錯峙榆槐,即馮益都萬柳堂也,麟伯六舟后來,清卿金甫期而不至,蔡梅貪不期而來,是日行廚借庭芷庖人,肴饌精潔,哺后酒畢,夕陽澹然,初月已上,坐平臺上,秋煙遠生,疏柳微黃,歸雅萬點,為之徒倚不能去也。
余亦曾屢游其地,壁畫在殿中,扃鐍不恒啟,故免剝蝕之患。然陳君之畫雖工而未超逸,徒以壁畫僅傳,不能不令人流連。至于寺東小園之勝,誠如越縵所述。爾日士大夫尚有載酒尋幽心情,一臺一榭,亦無冷落之恨。今則左安門內為貧民窟,為枯骨叢,偶一過之,惟見壽木閑花清泉文石,流年已換,賞音遂殊,憑覽之余,凄然掩袂矣。
今年春間,溥心畬在極樂寺,為寺僧畫松一堵,縛帶累幾,倉卒而成,溥心畬畫法北宗,絕去恒蹊,他日流傳,當不讓陳君專美于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