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政
庚子以后,始漸修馬路,前乎此則衢路中間有甬道,寬約二丈高三四尺,即漢人所謂馳道,唐人所謂沙堤也。本為輦道,其初駕過必鋪以黃土,原與地平,日久則居民爐灰亦均積焉,日久愈甚,至成高隴,陰雨泥滑,車馬越之而過,往往顛覆,惟城外御道以石板橫砌,較為整潔持久。
舊日雖有御史任街道廳,工部任溝渠,多屬具文,行人便溺涂中,豪無顧忌,偶有風(fēng)厲御史一懲治之仍不足以挽頹風(fēng)也,相傳大柵欄之同仁堂門前即向為路人聚而便溺之所,主人惑于堪輿家言,謂其地為百鳥朝鳳,生意興隆,全系于此,竟不以為忤云。
《燕京雜記》云,京師溷藩入者必酬以一錢,故當(dāng)?shù)乐腥寺时隳纾瑡D女輩復(fù)傾溺器于當(dāng)衢,加之牛洩馬勃有增無減,以故重污疊穢,觸處皆聞,余初入都頗覺氣味參商,苦出門者累月,后亦安之,殊不覺矣,古人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具有至理。
便溺于通衢者,即婦女過之,了無怍容,熬是怪事,欲預(yù)養(yǎng)廉恥之源者,當(dāng)議論及此。
人家掃除之物悉傾于門外,灶燼爐灰,瓷碎瓦屑,堆如山積,街道高于屋者,至有丈余,入門則循級而下,如落坑谷。
渡河以北,漸有風(fēng)沙,京中尤甚,每當(dāng)風(fēng)起,塵氛埃影,沖天蔽日,觀面不相識,俗謂之刮黃沙,月必數(shù)次或十?dāng)?shù)次,或竟月皆然,裴說詩曰,日生方見樹,風(fēng)定始無沙,馬戴詩,風(fēng)折旗竿曲,沙埋樹杪平,皆滔詩,野燒枯蓬旋,沙風(fēng)匹馬動,范鎮(zhèn)詩,邊日照人如月色,野風(fēng)吹草作泉聲,皆善狀燕地風(fēng)沙之景。
都人謂清明日風(fēng)作則一月內(nèi)無日不風(fēng),亦無日不沙矣,戊寅清明日風(fēng)作,余驗之良然。
風(fēng)沙之起,觸處皆是,重簾疊幕,罩牖籠窗,然鎮(zhèn)隙潛來,莫知其處,故兒席間拂之旋積,古人謂京師軟紅塵土,不其然乎。
京城街道除正陽門外絕不砌石,故天晴時則沙深埋足,塵細撲面,陰雨則污泥滿道,臭氣蒸天,如游沒底之塹,如行積穢之溝,偶一翻車,即三薰三沐莫蠲其臭。
此皆昔人苦京師軟紅塵者,今則遍修馬路又成陳跡矣。
琉璃廠之今昔
琉璃廠以書肆所萃名震海內(nèi),然夷考其來歷,在明代尚未大盛,于今文獻可徵者不過自乾隆始。乾隆三十四年,有益都李文藻字南澗者,來京謁選,居五月余,遍觀廠肆諸書,爰于出京后追憶各書肆而為之記,其丈今載潘氏《功順堂業(yè)書》中。越百四十年而江陰稷筱山荃孫復(fù)為后記一篇,如李氏之體,再越五年,時為民國三年,又加附錄,以明革命后之情狀,觀乎此則百余年來舊京文物集中之廠肆沿革,幾如數(shù)家珍矣。據(jù)李氏之言,三里長街,中有廠橋,與琉璃窯相對,橋以東街多狹,參以賣眼鏡煙筒日用雜物者,橋西街闊,書肆外惟古董店及賣法帖裱字畫雕印章包寫書稟刻板鐫碑耳,近橋左右則補牙補唇補眼及售房中藥者。繆氏之記未語及此,今琉璃窯廢,橋亦無存,辟橋址為新華街,街口有海王村公園,雜猥之狀,與李氏之言無以大異,足見其為實錄。縱方向次序稍有舛錯,不足為病。 同好堂閻氏
李記又云,書肆主多江西金谷人,此亦絕少人知之掌故也。又云:內(nèi)城隆福諸寺遇會期多有賣書者。其后不知何時已改設(shè)攤為設(shè)肆。繆記云:隆福寺街昔年有三塊堂王氏同立堂喬氏聚珍堂先名天繪閣劉氏寶書堂某氏,至廟會書攤慈仁護國隆福均久無矣。又云打磨廠興隆店為外來書賈所萃,五更開市,論堆估值,盛伯希嘗補被宿其中得書無數(shù)焉。此皆書林雅故也。
往時朝士大夫退食余閑,欲怡情翰墨,則亦巾車野服,于此恣一日之游,至于績學(xué)之士,欲讀異書而力不能購,則坐書肆中亦得恣眼福焉。故肆主多工應(yīng)對,通書史,以便與名人往還,其在光緒中有劉振卿者,山西太平人,備于德寶齋古玩鋪,書則應(yīng)酬交易,夜則手一編,專攻金石之學(xué),嘗著化度寺碑圖考,洋洋數(shù)千言,幾使翁北平無從置喙。德寶主人李誠甫亦山西太平人,肆始于咸豐季年,資僅千金,后乃逾十萬,誠甫能鑒別古彝器甚精,潘祖蔭王懿榮所蓄大半皆出其手,誠甫卒,其猶子德宣繼其業(yè)。書肆則光緒初有寶森堂之李雨亭善成堂之饒某,雨亭卒于光緒六年,越縵堂日記記之云,此人知書籍源流精惡,為廠中第一。其后又有李蘭甫談篤生諸人言及各朝書板書式箸者刻者歷歷如數(shù)家珍。又有袁回子者,江寧人,亦精于鑒別碑帖,某拓本多字某拓本少字背誦如流。又有古泉劉者,父子皆以售古泉為業(yè),其考據(jù)錢之種類有出乎諸家著錄以外者,惜文理不通,不能著述,以上皆見于無錫某君之清代野記。
胡思敬《國聞備乘》亦云:京師琉璃廠書賈凡三十余家,唯翰文齋韓氏席先世舊業(yè),普結(jié)納,資本尚充,收藏較他商為富,其能辨古書貴賤者,推正文齋譚篤生(已見前)會文齋何厚甫,厚甫之甥韓在泉亦頗識書,唯貧恣重,予初至京潘祖蔭盛昱王懿榮皆好蓄書,其時錢唐許氏壽陽祁氏之書已有嵩于市者,后數(shù)年祖蔭之書歸翰文懿榮之書歸正文云。
中南海瞬記
南海最南一樓曰寶月樓,袁世凱居此時辟樓下為門,以通車馬,曰新華門,至今仍之。蓋樓俯皇城而瀕太液,入樓即水,幾無回旋余地。考乾隆御制記云:
是樓之經(jīng)始也,擬以三層,既覺太侈,則減其一,延不過七間,袤不過二丈,據(jù)岸者十之四,據(jù)池者百之一,......憑窗下視,回出皇城,三市五都,隱賑縱橫。又御制詩注云:
墻外西長安街內(nèi)屬回人,衡宇相望,人稱回子管,新建禮拜寺,正與樓對。
又云:
樓臨長安街,街南囗移來西域回部居之,室宇即肖其制。
然則俗云乾隆帝特構(gòu)此樓以慰香妃思鄉(xiāng)之念者,不為無因,但是樓寶建于乾隆二十四年,見于御制記也。
寶月樓對岸,空明千頃中有樓臺崛起,曰瀛臺,臺為明趨臺陂舊址。順治間始稍加修葺,至乾隆中而益?zhèn)洹VT帝常于此避暑。其正門北向,入門口翔驚閣,閣南曰涵元殿,又南曰香扆殿,即光緒帝幽居之所。由翔驚閣至勤政殿之間,有小木橋,可拆卸,斷囗橋則孤懸水中矣。香扆殿南之臺即瀛臺,斗入液池,可囗可釣,凡瀛臺前后之殿宇,皆以黃紫青碧諸色瓦參錯覆之,又殿旁皆有延樓,翼以石洞古木,為他處所不及,每當(dāng)天宇澄清,水波萬頃,臨流縱目,真有瓊樓玉宇之觀。乾隆御制《瀛臺記》寫之最為出色。略云:
香扆殿南飛閣環(huán)拱,自殿至閣,如履平地,忽緣梯而降,方知為上下樓,樓前有亭臨水曰迎薰亭,東西奇石古木森列如屏,自亭東行過石洞,奇峰峭壁,轇轕蓊蔚,有天然山林之致,蓋瀛臺惟北通一堤,其三面皆臨太液,故自下視之,宮室殿宇雜于山林之間,如圖畫所謂海中蓬萊者。
香扆殿中,十年前尚有光緒間遺物,壁間懸光緒帝御書春條尚如新也。李慈銘于光緒初嘗游焉,其《越縵堂日記》云:陳設(shè)華麗,有象牙文石雕鏤人物屏風(fēng)十二扇極精工,外以玻璃隔之云云。
瀛臺正北相對者曰仁曜門,門內(nèi)為勤政殿,光緒中帝后多居西苑,即以此為政廳之所,蓋苑中之正殿,猶頤和園中之仁壽殿矣。袁世凱于此改建大禮堂。
由勤政殿以東,有人字柳流杯亭韻古堂淑清院長春書屋諸勝,亭臺高下,水石參差,境若甚幽,近多頹廢矣。更循池岸而南,則為日知閣,閣建石梁上,其下為水閘,太液池水從此出達于織女橋。
由勤政殿以西曰豐澤團,舊有稻畦數(shù)畝,康熙帝于此課農(nóng),雍乾兩朝每于耕藉之前于此演禮,嗣后幼主當(dāng)寧,此事遂廢,祖宗勤民之意莫之識矣。囿內(nèi)有惇敘殿舊為錫宴宗親之處,有頤年堂則后來所建,堂前花樹最繁,又北則遐矚樓,園西有門曰靜谷,內(nèi)為崇囗殿,后為純一齋,引水環(huán)之,光緒中為內(nèi)廷演小戲之所,袁世凱以此為客坐。
純一齋西有水殿曰春耦齋,其結(jié)構(gòu)特異,環(huán)殿壁為小閣,戶闥交通,猝不得其端倪,相傳為宮中秘戲處,理或有之。按乾隆御制記,則當(dāng)日命名固取閱耕之意也。甃地悉以文石,《翁文恭日記》所謂齋以紫緣石鋪地如古錦面也。對岸為廷樓五十七楹曰聽鴻樓,樓前疊山奇峻,翁氏以為仿佛師子林。齋后遷植牡丹,多異種,高大非外間所有,再北則為中海之居仁堂矣。民國八九年間為國務(wù)總理辦公廳,臨鴻樓則院之電務(wù)處也,夏日入值,清涼如在天上。
春耦齋又西曰有風(fēng)來儀,植竹無數(shù),蒼翠茂密,京城內(nèi)外除西山退谷及潭柘寺外,殊鮮此奇觀。國務(wù)院在南海時,于此舉行閣議,其前有水亭,周廊交赴,曰囗字廊,廊前則袁氏所制之金匱石室也。
以上俗號南海,而以居仁堂至延慶樓為中海,由春囗齋后辟便門,可達居仁堂,即仿圓明園海晏堂式所建,猶是二百年前之西洋建筑也。樓前銅鑄十二屬像,亦圓明故物移此者。居仁堂迤北入景福門,曰懷仁堂,堂前覆以天蓬,宏敞可容數(shù)千人,流蘇宮燈,氍毹花囗,富麗過于大內(nèi),自袁世凱以來,為演戲款外賓之所。殿后曰福昌殿,又后曰延慶樓,馮玉祥幽曹錕于此凡年余,蓋民國十三年曹氏固以中海為總統(tǒng)府也。
出懷仁堂外東向之寶光門,沿海岸北行,達紫光閣,按《金鰲退食筆記》閣在明武宗時為平臺,后廢臺為閣,清因之,于此校射,試武進士,乾隆二十五年平伊犁回部,四十一年平兩金川,圖功臣像并藏兵器于此,又常妄外藩諸使焉。
以上為中南海之概觀,皆明代所謂金海也。明人得賜游者以為至榮,試觀嚴(yán)嵩詔賜金海乘涼詩序云:
上命中官導(dǎo)五臣,每以已末申前于金海邊乘涼,是日出迎和門登舟,泊水云榭,觀臨漪亭,入椒園,至崇智殿,畫楝雕瓦,金碧輝煥,蒼松翠柏,盤郁垂蔭,不復(fù)知有暑氣,明日由趨臺坡陟昭和殿,又經(jīng)樂成殿觀稼亭,又明日往觀于太素清馥二殿,歷寶月會景秋輝涵碧諸亭社云云。
所謂昭和殿云云,今已不識其處,蓋嘉靖中大修西苑,世宗崩后旋復(fù)撤毀,(見《野獲編》)據(jù)《日下舊聞考》所載多仍明舊,則其廢而不修者必尚多也。今所謂中海居仁懷仁二堂及福昌殿延慶樓皆不見于舊籍,蓋光緒中葉,慈禧萬壽時所構(gòu)也。豐澤園西諸殿宇亦多新葺而迤東各處反多頹廢,余簪筆樞府將十年,履跡幾遍,當(dāng)時冠蓋云集之地,今日惟見枯榛敗柳,供游人之憑吊而已,泚筆憮然。
銷暑談
本年全國各處皆苦亢熱,尤以江南為甚。北平固亦不得免焉。然惟入伏前三四日溫度高逾百度,伏中反較涼。立秋之夕,大雨達旦,颯然砭骨,臥覆絮衾,方得安枕,稍一不慎則中寒作嚏,此殆江南人所聞而歆羨不已者。
聞諸故老,北方冬暖夏燠,皆甚于昔年。然視他處猶為福地。蓋每年最熱不過三四日,夜臥可不覆衾;否則中宵以后必覆薄衾,從無熱甚不能入寐之事。
家居遠市,疏柳高槐,蟬鳴永畫,北窗跛足,真可以傲南面,此境凡中等人家皆得有之。故居北平者隨時隨地皆無異于避暑。
北平出冷布,碧色如絺,以之糊窗,可以延風(fēng),以之覆食物,可以防蠅蚋。又天篷之制極精,高出屋脊,四周有窗,可隨意舒卷,炎日所不能侵,涼風(fēng)所不能隔,故為絕勝。然庭院中有嘉樹者亦無須此物也。
每歲冬季取湖中泳塊窖藏之,次年用之不竭,為方數(shù)尺,值才銅元十余耳。往日冰窖皆官營,以供上方之用,有余則頒諸群僚,民間交易又其次也。七月之詩曰,鑿冰沖沖,曰納于凌陰,蓋此俗相承數(shù)千年矣。通衢中火車相屬,轆轆然者,皆運此物也。雖行烈日中,僅覆以蘆席一片,比其運售一空,所溶化者不過點滴,地不愛寶,故不加珍惜乃爾。
燕京雜記云:舊賣冰者以二銅盞疊之作響,以為號,今賣果食亦用冰盞,失其旨矣。其實北人夏日食果多雜冰中食之,舊式筵席中以此為第一味,今會賢堂福全館之類猶如此,此賣果食用水盞之由來也。然永既不潔,食之殊為有害,此俗終須漸除耳。
酸梅湯為銷夏美味,入口甘洌而不膩,實勝于西式之水酪,琉璃廠信遠齋所售最良,其價亦特高,明窗凈幾,入室翛然,亦非士大夫階級不往也。有特制入瓶者,可以致遠,則色香味皆遜矣。
夏日珍果,杏李桃而外,蓮藕芰菱皆近產(chǎn)。吾尤愛鮮胡桃,其味清腴。又有似蘋婆果而微小者,曰火刺車,蓋元入移植之物,故名從主人,價廉而味甘芳,西瓜則自德州河間而來,若真西域之瓜則晚熱,彼中人非三冬不食瓜也。蒲陶亦必俟秋深始佳。
蔬瓜如王瓜茄莧,皆夏日絕美之品,以紅莧菜作湯淪飯,色鮮若桃花,飯畢以荷葉煮粥,冷香沁鼻,得此真不覺肥釀之足嗜矣。
土著每逢夏季多喜囗十剎海,往時十剎海環(huán)岸皆高柳,稻田與荷花各得其半。今柳雖依然而稻田失治,荷亦漸稀,徒供市井百戲麇囗,揮汗如雨,不知其樂何在,而嗜痂者猶趨之如騖。
荷花以北海及紫禁城河為最勝,翠蓋朱華,繽紛無際,與瓊樓碧瓦相映發(fā),真畫中妙境也。蓋往時游蹤所不易到,故不得已而以十剎海為勝賞耳。李慈銘越縵堂日記有云:......沿十剎海而往,荷花盛開,紅碧無際,登樓望隔岸人物屋宇,俱在畫中,都中看荷花以此樓為第一處。陽岸周迥,樓閣四映,景山瓊島,對峙東西,煙水園林,兩擅其勝。若積水潭釣魚臺麗曬已減,可園亭檻雖勝,無可遠眺,金鰲玉蝀橋無坐地,秦家花園南河泡子則野趣多矣。......比鄰一樓,晶窗華敞,釵光發(fā)影,滿倚朱闌,尤覺池沼增妍,人花兩勝,聞此宅近歸都統(tǒng)榮錄,月以六十金賃之,安得俸過十萬移家其間耶。
名人書額
嚴(yán)嵩書六必居及西鶴年堂額,并大高殿石坊諸字,凡稍諳北都掌故者無不知之,此外名人手跡尚不止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