蒿庵瑞鶴仙
蒿庵瑞鶴仙云:“玳梁幾許。問海燕芳蹤何住。看紅襟飄瞥,重到畫屏,漫把人誤。”又云:“苦憶年年遠道,水驛山程,空怨零雨。鶯聲暗訴。催春至,共誰語。怕高樓去后,花枝滿眼,東風吹向繡戶。更青青柳色,陌上費人凝佇。”又重楊云:“見流鶯,依稀似欲迎人語。儂心縱使從君訴。奈飛燕、雕梁嬌妒。傍長堤一碧無情,任玉驄嘶去。”又云:“凄楚。連宵苦雨。竟沾水漬泥,不堪重顧。”此類皆含無限情事,郁之至,厚之至,似又深于碧山。詞至是,可以興,可以怨矣。
蒿庵菩薩蠻諸詞全祖飛卿
蒿庵菩薩蠻諸詞,全祖飛卿,而去其麗之態,略帶本色,境地甚高。如:“人人都說江南好。今生只合江南老。水調怨揚州。月明花滿樓。”又,“懶起學濃妝。偷閑繡鳳販。”又,“輕云簾乍卷。香霧羅帷掩。記得嫁王昌。盈盈出畫堂。”又,“茶蘼開后君芳歇。綠陰滿院聽。窗外老鶯聲。都教和淚聽。”又,“人在木蘭<;舟雙>;。春波度遠江。”又,“郎意若為尋。妾愁江水深。”又,“樓頭花事急。金雁無消息。怎得晚春時。薄情郎早歸。”又,“簾外幾番風。香閨夢正濃。”和平溫厚,感人自深。溫、韋的一千年來,此調久不彈矣,不謂于蒿庵見之,豈非快事。
蒿庵念奴嬌
蒿庵念奴嬌后半闋云:“幾回遠寄鸞箋,深藏懷袖,字字愁磨滅。欲待將書重一讀,讀又柔腸千折。便得常留,也難相比,攜手重親接。不知今夜,夢魂可化蝴蝶。”怨慕之詞,低回往復。結二句,從無可奈何中作此癡想,不作訣絕語,自是溫厚。
蒿庵詞令人尋味不盡
蒿庵詞有不知其用意所在,而不得謂之無因者。如浪淘沙云:“舊事漫嗟呀。鏡影窗紗。音書字字記無差。說不盡時拋卻去,流水天涯。”又夢江南云:“紅袖滿樓招不見,橋邊楊柳細如絲。春雨杏花時。”不知其何所指,正令人尋味不盡。
蒿庵真珠簾
蒿庵真珠簾云:“驀地喜相尋,見白云自遠。煙草滿川梅雨后,只腸斷江南何限。”意味甚深,亦不知其何所指。
蒿庵更漏子
蒿庵更漏子云:“玉樓寒,芳草碧。門外馬嘶人跡。搴繡幕,拂銀屏,風來夜不扃。應念我。偏相左。魚鑰重門深鎖。書不寄,夢無憑。窗紗一點燈。”自是脫胎于飛卿,而意味又自不同。
蒿庵鳳凰臺上憶吹簫
蒿庵鳳凰臺上憶吹簫云:“瓜渚煙消,蕪城月冷,何年重與清游。對妝臺明鏡,欲說還羞。多少東風過了,云飄渺、何處句留。都非舊,君還記否,吹夢西洲。悠悠。芳辰轉眼,誰料到而今,盡日樓頭。念渡江人遠,儂更添憂。天際音書久斷,還望斷天際歸舟。春回也,怎能教人,忘了閑愁。”純是變化風騷,溫、韋幾非所屑就,尚何有于姜、史。
蒿庵丑奴兒慢
蒿庵丑奴兒慢云:“飛來燕燕,驚破綠窗殘夢,看多少、花昏柳暝,云暗煙濃。望帝春心,枝頭曾否解啼紅。闌干曲曲,柔絲細細,愁殺游蜂。長記那時,成蹊桃李,一樣鮮稼。到此際風風雨雨,誰寫春容。迢遞仙源,何人尋約到山中。蛾眉休說,入門時候,妒恨偏工。”此感士不遇也,結更深一層說。骨高味古,幾欲突過中仙。
蒿庵青門引
蒿庵青門引云:“夢里流鶯囀。喚起春人都倦。砑箋莫漫去題紅,雨絲風片,簾幕晚陰卷。碧云冉冉遙山展。去也無人管。便尋畫篋螺黛,可堪路隔天涯遠。”怨深愁重,欲言難言,極沉郁之致。
蒿庵菩薩蠻意有所刺
“寶函鈿雀金泥鳳。釵梁欹側云鬟重。莫遣夢兒酣。江南春色闌。音書金雁斷。芳草芙蓉岸。當戶理機絲。年年戰士衣。”此蒿庵菩薩蠻詞也。意亦有所刺,而筆墨又別,正不必襲溫、韋陳跡。
蒿庵踏莎行
蒿庵踏莎行結句云:“尊中余瀝且休揮,明朝簾外迷紅雨。”凄警絕倫,不同凡響。
蒿庵定風波
蒿庵詞有看似平常,而寄興深遠,耐人十日思者。如定風波云:“為有書來與我期。便從蘭杜惹相思。昨夜蝶衣剛入夢。珍重。東風要到送春時。三月正當三十日。占得。春芳畢竟共春歸。只有成陰并結子。都是。而今但愿著花遲。”暗含情事,非細味不見。
蒿庵詞四十闋
蒿庵詞一卷,所傳不過四十闋。其一生所作,必不止于此。余友李子薪,嘗欲得其全稿以付梓,余求之兩年,竟不能得。今其家住泰州之東鄉,一子又故,身后蕭條,遺稿不知尚存否。讀其詞,思其人,悲其遇,為之于邑者累日。
近世文人不自量
近世文人學士,略諳吟詠,輒裒然成集。尚未能涉獵藩籬,便思欲質諸后世,亦多見其不自量矣。彼若知有蒿庵詞,定當汗流浹背。
蒿庵詞名不顯
蒿庵詞名不顯,匪獨不及陳、朱諸公,亦不逮楊荔裳、郭頻伽輩,猶爭傳于一時也。然世無不顯之寶,文人學業,特患其不精,不患其無知已。曲高和寡,于我奚病焉。
仲修序蒿庵詞
仲修序蒿庵詞云:“夫神之所宰,機之所抽,心之所游,境之所構,身之所接,力之所窮,孰能無所可寄哉。縱焉而已逝,蕩焉而已紛。魯寄于水,鳥寄于木,人心寄于言,風云寄于天,凡夫寄于天,凡夫寄于榮利,莊或寄于詞。填詞原于樂閨中之思乎,靈均之遺則乎,動于哀愉而不能已乎。小子學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沱潛洋洋,岷れ峨峨,彼柏舟,容與逍遙。為鶴鳴,為沔水,為園有桃,為匏有苦葉,吾知之矣,吾知之其詩也。”數語洞悉深處。蓋人不能無所感,感不能無所寄。知有所寄,而后可讀蒿庵詞。
余思鼓吹蒿庵
近人為詞,習綺語者,托言溫、韋。衍游詞者,貌為姜、史。揚湖海者,倚為蘇、辛。近今之弊,實六百余年來之通病也。余初為倚聲,亦蹈此習。自丙子年與希祖先生遇后,舊作一概付丙,所存不過己卯后數十闋,大旨歸于忠厚,不敢有背風騷之旨。過此以往,精益求精,思欲鼓吹蒿庵,共成茗柯復古之志。蒿庵有知,當亦心許。
閑情之作亦不易工
閑情之作,雖屬詞中下乘,然亦不易工。蓋摹色繪聲,難著筆。第言姚冶,易近纖佻。兼寫幽貞,又病迂腐。然則何為而可,曰:“根柢于風騷,涵泳于溫、韋,以之作正聲也可,以之作艷體亦無不可。”古人詞如毛熙震之“暗思閑夢,何處逐云行。”晏元獻之“樓頭殘夢五更鐘,花底離愁三月雨。”林和靖之“羅帶同心結未成。江頭潮已平。”晏小山之“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又,“當時明月在,曾照采云歸”。又,“從別后,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把銀缸照,猶恐相逢是夢中。”又,“春思重,曉妝遲。尋思殘夢時。”歐陽公之“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絲爭亂”。秦少游之“欲見回腸。斷續薰爐小篆香”。賀方回之“初未試愁那是淚,每渾疑夢奈余香”。無名氏之“為君惆悵,何獨是黃昏”。湯義仍之“不經人事意相關。牡丹亭夢殘。斷腸春色在眉彎。倩誰臨遠山”。國朝王香雪之“斗草心慵垂手立,兜鞋夢好低頭想”。史位存之“千蝶帳深縈夢苦。倦拈紅豆調鸚鵡”。趙璞函之“東風落紅豆,悵相思空遍”。似此則婉轉纏綿,情深一往,麗而有則,耐人玩味。其次,則牛松卿之“強攀桃李枝。斂愁眉”。又,“彈到昭君怨處,翠蛾愁。不抬頭。”牛希濟之“紅豆不堪看,滿眼相思淚”。顧之“斂袖翠蛾攢。相逢爾許難”。寇萊公之“愁蛾淺。飛紅零亂。側臥珠簾卷”。晏元獻之“疑怪昨宵春夢好,原是今朝斗草贏。笑從雙臉生”。范文正之“眉間心上,無計相回避”。歐陽公之“都緣自有離恨,故畫作、遠山長”。周子寬之“傷春還上去年心,怎禁得,時節又燒燈”。無名氏之“怎得西風吹淚去,陽臺為暮雨”。王次回之“善病每逢春月臥,長愁多向花前嘆”。又,“幾度卸妝垂手望。無端夢覺低聲喚。猛思量,此際正天涯,啼珠濺。”國朝吳梅村之“摘花高處睹身輕”。又,“慣猜閑事為聰明。”梁玉立之“拂鏡試新妝。低回問粉郎”。吳{艸園}次之“巫云昨夜,同騎雙鳳。夢夢夢”。王小山之“燈微屏背影,淚暗枕留痕”。又,“小園春雨過,扶病問殘春。”又,“眼波低翦篆絲風。”又,“一彎愁思駐螺峰。”王香雪之“檻外紅新花有信,鏡中黃淡人微恙”。又,“夢短易添清晝倦,書長慣費黃昏想。”毛今培之“斜月小屏風。玉人殘夢中”。過湘云之“游絲不解系韶華,為誰偏逐香車去”。均不失為風流酸楚。今人不知作詞之難,至于艷詞,更以為無足輕重,率爾操觚,揚揚得意,不自知可恥。此關雎所以不作也,此鄭聲之所以盈天下也,此則余之所大懼也。
舊作艷詞
或問余所作艷詞以何為法,余曰:余固嘗言之,根柢于風騷,涵泳于溫、韋,以之作正聲也可,以之作艷體,亦為不可。蓋綺語已屬下乘,若不取法乎古,更于淫詞褻語中求生活,縱窮極工巧,去風雅愈遠,即流弊益甚,竊所不取。余舊作艷詞,大半付丙。然如舊作倦尋芳[紀夢]云:“江上芙蓉凝別淚,橋邊楊柳牽離緒。望南天,數層城十二,夢魂飛渡。”下云:“正颯颯梧梢送響,攙入疏砧,殘夢無據。倚枕沉吟,禁得淚痕如注。欲寄書無千里雁,最傷心是三更雨。待重逢,卻還愁彩云飛去。”又,齊天樂[為楊某題憑欄美人圖]后半云:“樊川舊愁頓角,嘆梨云夢杳,鎖香何處。翠袖天寒、青衫淚滿。怕聽楝花風雨。”又憶江南云:“離亭晚,落盡刺桐花。江水不傳心里事,空隨閑恨到天涯。歸夢逐塵沙。”雖未知于古人何如,似尚無纖佻浮薄之弊。
國初十六家詞獨遺竹
國初十六家詞,[孫默編]獨遺竹,殊不可解。其中王士祿、王士禎,于詞一道,并非專長,不知何以列入。又尤侗、董俞、陳世祥、黃永、陸求可、鄒謨等詞,根柢既淺,措詞又不盡雅馴,尚非分虎、符曾、藕漁之匹,[二李一嚴亦未入選。]亦何敢與小長蘆抗哉。去取太不當人意。而紀文達公謂國初填詞之家,略約具是,亦失之不檢也。
彭駿孫詞藻所論多左
彭駿孫詞藻四卷,品論古人得失,欲使蘇、辛、周、柳兩派同歸。不知蘇、辛與周、秦,流派各分,本原則一。若柳則傲而不理,蕩而忘反,與蘇、辛固不能強合,視美成尤屬歧途。駿孫于詞一道,未能洞悉源委。其所撰延露詞,亦未見高妙,故所論多左。
明詞綜無謂
國朝詞綜之選,[王昶編]去取雖未能滿人意,大段尚屬平正,余亦未敢過非。惟明詞綜之選,實屬無謂。然有明一代,可選者寥寥無幾,[高者難獲一篇,略可寓目者大約不過數十篇耳。]亦不能病其所選之平庸也。
清綺軒詞選荒謬
清綺軒詞選,[華亭夏秉衡選]大半淫詞穢語,而其中亦有宋人最高之作。涇渭不分,雅鄭并奏,良由胸中毫無識見。選詞之荒謬,至是已極。
宋七家詞選甚精
宋七家詞選甚精,[戈載編]若更以淮海易草窗,則毫發無遺憾矣。
皋文詞選精于詞綜
皋文詞選,精于竹詞綜十倍。去取雖不免稍刻,而輪扶大雅,卓乎不可磨滅。古今選本,以此為最。若黃樸存詞選,則兼采游詞,于風騷真消息何嘗夢見。
六十一家詞選甚精雅
近時馮夢華[煦]所刻喬笙巢宋六十一家詞選,甚屬精雅,議論亦多可采處。
唐五代詞選最為善本
成肇麟唐五代詞選,刪削俚褻之詞,歸于雅正,最為善本。唐五代為詞之源,而俚俗淺陋之詞,雜入其中,亦較后世為更甚。至使后人陋花間、草堂之惡習,而并忘緣情托興之旨歸,豈非操選政者加之厲乎。得此一編,較顧梧芳所輯尊前集,雅俗判若天淵矣。
唐明皇好時光
唐明皇好時光云:“寶髻偏宜宮樣,蓮臉嫩、體紅香。眉黛不須張敞畫,天教入鬢長。莫倚傾國貌,嫁取個、有情郎。彼此當年少,莫負好時光。”俚淺極矣。而顧梧芳尊前集首錄此篇,稱為音婉旨遠,妙絕千古,豈非癡人說夢。
蓮子居詞話有可采處
近閱蓮子居詞話,[海陵吳衡照子律撰]其中亦有可采。然于詞之原委,全未討論。枝葉雖榮,本根已槁,此亦六百余年之通病也。
蓮子居詞話論北宋詞家淺陋
蓮子居詞話云:“蘇之大、張之秀、柳之艷、秦之韻,周之圓融,南宋諸老,何以尚茲。”此論殊屬淺陋。謂北宋不讓南宋則可,而以秀艷等字尊北宋則不可。如徒曰秀艷圓融而已,則北宋豈但不及南宋,并不及金元矣。至皮耆卿與蘇、張、周、秦并稱,而不數方回,亦為無識。又秀字目子野,韻字目少游,圓融字目美成,皆屬不切。即以大字目東坡,艷字目耆卿,亦不甚確。大抵北宋之詞,周、秦兩家皆極頓挫沉郁之妙。而少游托興尤深,美成規模較大,此周、秦之異同也。子野詞于古雋中見深存,東坡詞則超然物外,別有天地。而江南賀老,寄興無端,變化莫測,亦豈出諸人下哉。此北宋之雋、南宋不能過也。若耆卿詞,不過長于言情,語多凄秀,尚不及晏小山,更何能超越方回,而與周、秦、蘇、張并峙千古也。
蓮子居詞話又云:“蘇、辛并稱,辛之于蘇,亦猶詩中山谷之視東坡也。東坡之大與白石之高,殆不可以學而至。”此論尚有可采。惟以大字目東坡,終不甚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