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易飛墟(1)
- 地海傳奇六部曲(套裝)
- (美)厄休拉·勒古恩
- 4493字
- 2015-11-18 14:27:46
格得在西手島的小村度過三天,恢復了元氣,也備妥了一艘船。這艘船不是用法術和海上的漂流木建造,而是用堅固的木材牢牢釘成,縫隙處再填上麻絮、澆灌瀝青,還有堅實的桅桿和船帆,這樣,他才可以輕松馭帆,需要睡眠時也可以安睡。這條船與北方和陲區的多數船只一樣,船身也是鱗狀結構,用云木板一塊疊一塊釘牢,這樣的強度才足以航行外海。船的每個部分都很精細牢靠,格得將咒語深深地編織進木板,讓其強化,因為他心想自己可能會乘這條船遠航。船主表示,當初建這艘船時,是打算讓兩到三個男人搭乘,造好以后,船主和他兄弟都曾駕著它歷經外海和惡劣天候的考驗,它也都能英勇度過。
老船主與精明的弓忒島漁民不同,他基于對巫術的敬畏和嘆服,居然把這條船送給格得。但格得以術士之道回報他這項饋贈,把他近乎失明的白內障治好了。老人歡喜地告訴格得說:“我們當初替這條船取的名字是‘三趾鷸’,你要不要改叫她‘瞻遠’?在船首兩側畫上眼睛,那么,我的感激就會透過那雙眼睛,為你留意海面下的巖石和暗礁。因為在你讓我重見光明以前,我都忘了這世界有多明亮。”
村子位于手島陡峭的森林下方。格得恢復氣力后,還做了別的工作。這里的村民簡直就是他童年熟知的面北谷村民的翻版,甚至更窮困些。格得與這些村民相處,覺得很自在,那是在豪華宮殿里絕對感受不到的。而且村民的辛酸需求,用不著表示,格得也了解。所以,那幾天,他忙著為瘸腿或染病的孩童施展治療術,為村里骨瘦如柴的羊群施增產術;替紡錘和織布機設定西姆符;也替村民拿來的槳、銅具和石具等附上符文,讓這些工具都能順利運作;再在村舍的屋頂書寫庇耳符,保護房舍和居民免于火災、風災和狂疾。
等他的船“瞻遠”備好,滿載淡水和干魚后,他在村里又多待一天,教導年輕的誦唱人《莫瑞德行誼》與《黑弗諾之歌》。很少有群島區的船只老遠來到手島,所以即使是百年歷史的老歌謠,村民也沒聽過,因此他們都巴望著聆聽英雄故事。要不是格得有任務在身,他倒樂于逗留一周或一個月,把他知道的都吟唱給他們聽,好讓新島嶼的居民認識那些雄偉的歌謠。但格得任務未了,所以第二天他便升起了帆,越過陲區的廣大海洋,向南直航——因為黑影正是朝南逃逸。他用不著施展尋查術就知道了,他有十足的把握,就像有條繩子把他和黑影綁在一塊兒,無論兩者之間如何海陸遠隔,都不是問題。所以,對于該去的路途,他沒有什么期望,只是篤定而從容地前往。冬風送他南行。
他在孤絕的海上航行了一日一夜,第二天來到一座小島,島民告訴他當地叫“肥米墟”。小港口的民眾疑神疑鬼地注視格得,不久,島上的術士就趕來了。那位術士先把格得仔細打量完畢才鞠躬示意,說話的聲音顯得既端架子又巴結:“巫師大人!原諒我的魯莽,您航程需要什么食品、飲料、帆布、繩子等等,容我們有此榮幸提供給您。小女此刻正提了一對剛烤好的母雞到您船上。不過在下認為,倘若方便,您盡快啟程繼續航行比較明智,因為這些村民有點驚慌:沒多久前,也就是前天,有村民看見一個人徒步由北而南,橫越我們這個窮鄉僻壤,卻不見他搭什么船來,也不見他搭什么船走,而且他好像沒有影子。那些看過他的村民都跟我說,那人的外貌和您有幾分相似。”
聽完這番話,格得鞠躬為禮之后,立刻轉身,頭也不回地走到肥米墟的碼頭啟航出海。
驚嚇這些島民或與那位術士為敵都沒有好處,他寧可再睡在海上,好好想想那位術士剛才告訴他的消息,因為那消息實在讓他大惑不解。
這天結束了。那一整夜,海上細雨飄飛,黎明來時仍是一片灰暗。和緩的北風照舊推送“瞻遠”前行。正午過后,雨霧消散,太陽時隱時現。當天稍晚,格得在他航線的斜對角,看見一大塊陸地,陸地上的青色矮丘,在若隱若現的冬陽下耀眼生輝。矮丘上星散幾個小鎮,小鎮石板瓦屋頂上方的煙囪,炊煙裊裊,蒼茫大海中看到此景,實在叫人欣喜。
格得跟一列捕魚船隊進入港口,在金色的冬暮時分爬上小鎮街道,找到一家叫“赫瑞蜥”的客棧,客棧的火光、麥酒、烤羊排溫暖了他的身體和靈魂。客棧的小桌旁有幾位旅人和東陲商人,其他多為本地鎮民。這些鎮民為了好酒、新聞、閑聊而來到店里。
他們不像手島漁人,手島人是樸拙羞怯的村民野夫,這里的鎮民則是地道的城鎮人,機敏而沉著。他們當然看得出格得是巫師,卻完全略過不提。只有健談的客棧主人在言談之間提到“意斯美”這小鎮很幸運,與島上其他幾個小鎮共有一位杰出巫師,那位無價至寶的巫師是在柔克學院受訓的,他由大法師親自授予巫杖,目前雖然出了鎮,但他就住在意斯美的老家,所以,這個小鎮不需要其他巫術大師。“常言道,‘一個城鎮兩根巫杖,必定對打以終。’不是嗎,閣下?”客棧主人說著,快活地微笑。格得從客棧主人的話里聽出來了,一個借巫術討生活的游走巫師,在這里不受歡迎。就這樣,他在肥米墟遭到一次不客氣的驅趕,在意斯美這里則受到委婉的拒絕;他不由得納悶以前耳聞東陲人的種種善行。這島是易飛墟島,他朋友維奇的出生地,但此地似乎不像維奇說的那么好客。
不過,這里的這些面孔其實已經夠友善了;只是,格得清楚知道的真相,這些島民也感受到了:他與這些人相隔相離,背負著命定的劫數,追隨一個黑暗的東西。他宛如一股冷風,拂過燈火照明的房間,也仿佛一只黑鳥,隨著暴風雨從異地漂流至此。所以,他愈早帶著乖舛的命運離開,對這些鎮民就愈好。
格得對客棧主人說:“我有個追尋任務在身,所以只會在這里待一兩晚。”他的語調蒼涼。客棧主人瞥了一眼角落的紫杉大手杖,一時沒表示什么,只在格得杯里注滿褐色麥汁,一直到流溢出來。
格得明白,他在意斯美最多只能待一晚。這里不歡迎他,別處也是;他必須前往他注定該去的地方,但他厭倦寒冷空虛的大海與無人對談的寂靜。他告訴自己,在意斯美只逗留一天,天明即走。
他很晚才睡,醒來時,天空正飄著細雪。他閑步穿越鎮上小徑,觀著鎮民忙著自己的事。他看見孩童裹著毛制披肩,在雪堡旁堆著雪人玩。他聽見對街人家開著門閑話家常,看見銅匠做工,一個小孩紅著臉,在熔爐邊猛力替鼓風爐套筒灌氣。白天短,天色暗得快,街上人家的窗戶已透出黃紅色微弱燈光,他看到屋內的婦人在織布機邊忙著,有時轉頭對孩子和丈夫微笑或講話。格得從外面獨自遠觀這一切景象,內心十分沉重,只是他不肯承認自己在悲傷。夜幕低垂時,他還在街上閑逛,不愿回客棧。這時,他聽見一男一女從上坡街道走下來,經過他身邊時,開心地交談,并朝向鎮上廣場走去。格得連忙轉身,因為他認得那男子的聲音。
他由后面追趕這對男女,走到兩人旁邊時,朦朧的夜色中只有遠處的燈籠微微照亮著。
女孩后退一步,男子注視著他,舉起隨身攜帶的木杖橫在兩人之間,防備威脅或抵擋惡行。這動作幾乎使格得無法忍受,他略微顫抖地說:“維奇,我以為你會認得我。”
聽了這話之后,維奇仍然遲疑了片刻。
“我當然認得你,”他說著,放下手杖,拉住格得的手,并展臂擁抱格得,“我當然認得你!歡迎你,我的朋友,歡迎!我真是失禮,把你當成背后冒出來的幽魂似的。其實我一直在等你來,也在找你……”
“這么說,你就是他們吹噓的意斯美巫師嘍?我還在想……”
“噢,對啊,我是他們的巫師。不過,我來告訴你為什么剛才我不認得你。也許是因為我太盼望你的緣故。三天前……三天前你就在易飛墟了嗎?”
“我昨天來的。”
“三天前,我在山上一個叫括爾村的街道上看到你。也就是說,我看到你的表象,一個假扮你的人,或者可能只是長得像你的人。他走在我前面,正要出城。我看見他時,他連忙急轉彎。我叫他,他沒回答。我趕到轉彎處,結果人卻不見了,連個足跡也沒有,但當時地面是結冰的,這實在是怪事。剛才又看你從陰影中冒出來,我以為我又被騙了。對不起,格得。”他小聲叫格得的真名,這樣,站在他后面不遠處等他的女孩才不會聽見。
格得也小聲叫他朋友的真名,說:“沒關系,艾司特洛。但這次真的是我,我好高興見到你……”
維奇可能也聽出,格得的聲音不只有高興而已。他還沒有放開格得的肩膀,這時他更用真言說:“格得,你從苦難和黑暗中來,但我真歡喜你到來。”說完,他改用帶著陲區口音的赫語說:“來吧,跟我們一起回家,我們正要回家呢。天黑了,也該回家了!這是我妹妹,我們家最小的孩子,你也看得出來,她比我好看多了,但論聰明可就遜色啰。她名叫雅柔。雅柔,這是雀鷹,我們學院中最出色的一位,也是我的朋友。”
“巫師大人。”女孩歡迎他,除了端莊地行躬身禮之外,還同東陲婦女一樣,用兩手遮住雙眼,表示尊敬。女孩不遮眼時,眼睛明亮、羞怯而好奇。她大約十四歲,與哥哥一樣膚色深,但十分輕巧苗條;衣袖上還攀附了一只有翼有爪的小龍,大小比她的手還短。
三人一同走下昏暗的街道,格得說道:“在弓忒島,大家都說弓忒婦女生性勇敢,但我還沒見過哪個少女會戴著龍當手鐲。”
雅柔一聽笑了起來,率直回答說:“這只是一只‘赫瑞蜥’而已。你們弓忒島沒有赫瑞蜥嗎?”說完,覺得不好意思,又用手遮了一下眼睛。
“沒有。我們也沒有龍。這動物不是龍嘛?”
“算是小型的龍,住在橡樹上,吃黃蜂、小蟲和麻雀蛋,大小就像現在這樣,不會再長大了。對了,先生,我哥哥常對我提起你馴養的寵物,野生的甌塔客——你還養著嗎?”
“沒有,沒在養了。”
維奇轉頭看格得,仿佛帶著疑問,但他忍住沒問,直到只剩他們朋友兩人單獨坐在維奇家的石造火坑旁時,才又問起。
維奇雖然是易飛墟全島的首席巫師,卻定居在他出生的小鎮意斯美,與小弟、妹妹同住。他父親生前是頗富資產的海上貿易商,所以住家寬闊,屋椽堅固,屋內幾個凹架和柜子中,擺設不少樸素的陶器、細致織品、青銅器和黃銅器。主廳的一角擱著一座高大的道恩豎琴,另一角擺放雅柔的掛氈織機,高高的織機骨架鑲嵌象牙。盡管維奇樸實沉靜,卻既是頗有權威的巫師,又是一家之主。跟著這房子順順利利過日子的是兩個老仆人、一個活潑的弟弟,還有雅柔。如小魚般敏捷安靜的雅柔為這兩個老友送餐上菜,并與他們一同進食,聽他們談話,飯畢才溜回自己的房間。這個家里,一切秩序井然、安寧穩足,格得坐在火坑邊環顧全室,說道:“人就應該這樣過活。”說完嘆了口氣。
“嗯,這是一種不錯的方式。”維奇說,“不過還有別的方式。好了,兄弟,可以的話,告訴我,自從我們兩年前話別后,你經歷了些什么,也告訴我你這次旅行的目的,因為我看得出來,你不會在我們這里待很久。”
格得一五一十告訴維奇,講完后,維奇沉思良久,才說:“格得,我跟你一起去。”
“不成。”
“我愿意跟你去。”
“不成,艾司特洛,這既不是你的任務,也不是你引起的災禍,我自己走入這條歧途,我就要自己走完。我不希望任何人因此受苦,尤其是你,艾司特洛。因為當年,打一開始你就攔著不讓我碰觸這種惡行……”
“以前,驕傲就是你頭腦的主宰,”他朋友微笑說著,宛如正談著一件對彼此都微不足道的事,“可是現在你想想看:這是你的追尋之旅沒錯,但如果追尋失敗,難道就沒有別人能向群島居民提出警告了嗎?因為那黑影到時候必定會成為一股令人害怕的力量。還有,如果你擊敗那東西,難道也沒有別人可以在群島區把這個故事說出來,讓大家都知道這種行誼,并加以歌頌嗎?我曉得我幫不上你什么忙,但我還是認為我應該跟你去。”
格得無法拒絕朋友的真誠,但仍說:“我今天不應該待在這里。我明明曉得,卻還是留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