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易飛墟(2)
- 地海傳奇六部曲(套裝)
- (美)厄休拉·勒古恩
- 4588字
- 2015-11-18 14:27:46
“兄弟,巫師們的相遇從來不是巧合,”維奇說,“畢竟,你剛才也說了,你這趟旅程一開始,我就跟你并肩參與了,所以,由我來跟隨你到盡頭也對。”維奇在火中加了一塊新木,兩人坐著凝視了火焰一會兒。
“自從柔克圓丘那一晚之后,我就沒聽誰談起一個人的消息了,我也無心向學院打聽——我是指賈斯珀。”
“他一直沒有獲得巫杖。同年夏天,他離開柔克學院,到偶島的偶托克尼鎮擔任島主的御用術士。后來的情況,我就不清楚了?!?
兩人又陷入沉默。他們凝望火光,享受雙腿和臉頰上的溫暖,特別是在這個嚴寒的夜晚。他們坐在火坑的寬頂蓋上,兩腳幾乎放在炭火中。
格得終于低聲發話:“艾司特洛,我擔心一件事。如果我走的時候,你跟我走,我會更擔心。在手島,就在海峽的盡頭,我轉身見到那黑影就在我伸手可及的距離,我伸手去抓,想辦法要抓到,但是我什么都抓不住。我沒辦法打敗它。它逃,我追。這情況可能會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我實在沒有凌駕它的力量??峙?,追尋到末了,沒有死亡也沒有勝利,無可歌頌,了無完結。我可能還必須終生跨海越洋,跋山涉水,投入一個沒有結局的徒勞冒險,一段追尋黑影的歷程?!?
“胡說!”維奇說著,邊揮動左手,那是把提及的霉運撥走的手勢。滿心憂慮的格得,看了不由得露齒一笑,因為那只是小孩子避邪的動作,而非巫師的法術。維奇一向如村民般天真,但他也聰明機靈,常能直指核心。現在他就說了:“那種糟糕的想法,我相信是不正確的。我反而覺得,既然我見到了開頭,就可能看到結局。你一定有辦法認識它的天性、存在、本質,而后據以掌握、捆綁、消滅;不過‘它的本質’是個難題……但我擔心的是另外一點:我不了解它。就他們在肥米墟,以及我在易飛墟看到的來判斷,那個黑影現在好像是借你的外形走動——或至少是個酷似你的外形。但不知它究竟是怎么辦到、為什么會這樣做、何以它在群島區就絕對不會這樣。”
“人家說‘規則逢陲區即變’。”
“唉,這句俗話倒一點兒也不假。我在柔克學院所學的一些正統法術,在這里,有些不是無效,就是會扭曲,也有些本地的法術,我不曾在柔克學院學到。每塊陸地都有它自己的力量,比較高超的力量由內陸發動,比較普通的力量就得去猜測它有哪些統轄的力量。不過,我認為黑影的變形不僅僅是這個緣故?!?
“我同意。我想,我決定不再閃躲、反身過來面對它時,必定是我轉身對付它的意志,給了它外形和體態,盡管也正是這個舉動讓它沒辦法取走我力量。我所有的行動都在它里面產生回響,它是我的產物。”
“它在甌司可島叫你的名字,就這樣凍結你的巫術,讓你不能用巫術對抗它。那它在手島為什么不如法炮制?”
“我也不知道??赡苤挥袕奈业奶撊趵?,它才能吸取力氣說話。它幾乎是用我的舌頭說話——不然,它怎么會知道我的名字?它怎么會知道我的名字?自從離開弓忒島,航行越過這些海洋時,我就一直絞盡腦汁思考這問題,卻想不出所以然。或許,在它自身的形狀或無形之下,它根本就無法開口說話,只能像尸偶一樣借舌說話吧。我不曉得。”
“那你得留神它再用尸偶的外形來和你碰頭?!?
“我想,”格得感覺仿佛寒意襲心,兩手伸向紅炭火,答道,“我想不會再發生那種情況了。現在,它受我限制,就像我受它限制一樣。它沒辦法擺脫我,自行去捕捉其他人,再像對史基渥一樣,把那人的意志和存在都掏空。但是如果我又軟弱下來,企圖逃避,就會打破我們互相牽制的關系,它就會占有我了。問題是,上回我用盡力氣去抓它,它卻化為煙霧,從我手邊逃開……所以它會如法炮制,只不過,它沒辦法真的逃走,因為我一定可以找到它。我現在已經被這卑劣殘酷的東西困縛住了,永遠困住了——除非我能得知那個駕馭它的字:它的名字?!?
他朋友沉思問道:“黑暗界的東西有名字嗎?”
“耿瑟大法師說沒有,我師父歐吉安說有。”
“‘法師的爭論永無止境?!本S奇引用這句話時,露出些許嚴峻的微笑。
“在甌司可島服效太古之力的女士發誓,那塊太古石會告訴我黑影的名字,我不太相信她的話。有一條龍也提議要告訴我黑影的名字,用來交換它自己的名字,以便擺脫我。我想過,龍族可能有智慧,雖然這一點法師也各執一詞。”
“龍有智慧,但不懷好意。不過,這是什么龍?你還沒告訴我,自從上次別后你曾經跟龍談過話的事?!?
那天,他們聊得很晚,但總會回到同一件苦惱的事上:格得的前方究竟有什么。盡管這樣,相聚的歡喜仍凌駕一切,因為他們之間的友誼堅定不移,不會受時間或機運動搖。次日,格得在朋友家的屋頂下醒來,睡意未消之時,他感到幸福,有如身在一個完全摒除邪惡與傷害的地方。那一整天,這些許夢幻般的寧謐附著在他思想里,他不把它當成好兆頭,而是當成禮物收下。他好像就是認為,離開這房子,便是離開他最后的避難所;那么,只要這短暫的夢境持續,他在夢境中就會幸福。
離開易飛墟之前,維奇還有要事待辦,便偕同他的少年術士學徒前往島上另一個村莊。格得與雅柔、雅柔的哥哥穆爾一同留在家中。穆爾的年齡介于雅柔與維奇之間,但好像比孩子大不了多少。他沒有法師的天賦和磨難,至今不曾去過易飛墟、托殼、猴圃以外的地方,生活過得無憂無慮。格得以驚奇和些許的嫉妒看著穆爾——穆爾也是這么看格得。他們在彼此眼中,似乎都是非常奇怪的人,如此不同,卻又與自己同齡,都是十九歲。令格得訝異的是,一個活了十九歲的人怎么可能那么一無掛慮。穆爾那張俊秀快活的面孔讓格得羨慕之余,也讓他感到自己實在清瘦嚴厲,但他猜也猜不到,穆爾連格得臉上的疤痕都嫉妒呢。不但這樣,他甚至認為那傷疤是龍爪的抓痕,是如假包換的符文,也是英雄的記號。
這兩個年輕人互相感到有些羞怯。但雅柔很快就掃除對格得的敬畏了,因為她在自己家里,又是女主人。格得對雅柔和顏悅色,雅柔便接連問他許多問題,因為她說維奇什么事也不告訴她。那兩天內,她還忙于制作小麥餅干,好讓兩個要出門的人帶著。她還打包魚干、肉干與其他各種食糧,放在船上,一直到格得喊停為止,因為他沒打算一路直航到偕勒多。
“偕勒多在哪里?”
“在西陲區很遠的地方。在那里,龍和老鼠一樣平常?!?
“那最好還是留在東陲,我們的龍與老鼠一樣小。喏,這些是讓你帶去的肉,你確定這樣夠嗎?有件事我不明白:你和我哥哥都是高強的巫師,你們揮揮手、念念咒,事情就成了。既然如此,怎么會肚子餓呢?到了海上,用餐時間一到,為什么不喊‘肉餅’,肉餅就出現了,你就吃肉餅呢?”
“唔,我們也可以這樣,但就像人家說的,我們都不太愿意食自己的言。‘肉餅’畢竟只是咒語……我們可以讓肉餅芬芳美味,甚至飽實,但那依舊只是咒語,會欺騙肚子,無法給饑餓的人力氣。”
“這么說來,巫師都不是廚子嘍。”穆爾說道,他正坐在格得對面的爐灶邊,雕刻一個良木蓋子。他是一名木工,只不過對此不太熱衷。
“廚子也不是巫師哪?!毖湃嵴蛑榭礌t灶磚上的最后一批餅干是否變成褐色,“可是,雀鷹,我還是不懂。我見過我哥哥,甚至他學徒,他們只消念出一個字,就可以在黑暗的地方制造光亮,而且那閃耀的光蠻亮的,依我看,那不是字,而是用來照路的光啊?!?
“唉,”格得回答,“光就是一種力量,是我們賴以生存的巨大力量,不靠我們的需要而獨立存在。日光與星光就是時間,時間就是光。生命就在日光和歲月中。在黑暗的地方,生命或許會呼喚光明,呼叫它的名字。但是,通常你看巫師喊名呼喚某樣東西,某樣物體就會出現的情況,與呼喚光是不一樣的。因為他不是呼喚大于自己力量的東西,而且出現的東西也只是幻象。召喚一個根本不存在的東西,借由講出真名來呼喚它,那是高超的巫術,不可以隨意使用。不能只因為饑餓就使用。雅柔,你那只小龍偷了一塊餅干?!?
雅柔很用心聽格得說話,只顧注視著他,所以沒看見赫瑞蜥從原本溫暖的棲息地壺嘴上,迅速爬經爐子,抓了一塊比它自己還大的麥餅。雅柔把這只長滿鱗片的小動物抓下來放在膝上,掰餅干碎片喂它,一邊沉思格得剛才告訴她的話。
“這樣說來,你們不會去召喚真正的肉餅,以免擾亂了我哥哥常提到的——我忘了那個名稱……”
“‘一體至衡’?!币驗檠湃岱浅UJ真,所以格得謹慎回答。
“對。不過,你的船觸礁時,你駕駛離開那地方的船,大部分是咒語構成的,可是卻不滲水,那是幻象嗎?”
“嗯,一部分是幻象。當時,我看到海水從船上那些大洞流到船里,覺得很不安,所以是基于船的外貌而進行修補。但船只的力量不是幻象,也不是召喚術,而是另一種技藝,叫作捆縛咒。木板因此連系成為一個整體,一個完整的東西,一條船。船不就是不滲水的東西嗎?”
“但我曾經替滲水的船汲過水?!蹦聽栒f。
“哦,我的船也會滲水,除非我時時留意咒語?!备竦糜山锹渥粡澫卵瑥臓t磚上拿了一塊餅干,放在手中把玩起來,“我也偷了一塊餅干?!?
“那你就燒到手指了。等你在遠離島嶼的蒼茫大海,肚子餓了的時候,就會想起這塊餅干,說:‘啊,要是我沒偷那塊餅干,現在就可以吃了,唉!’我就偷吃我哥哥那份好了,這樣他才能跟你一同挨餓……”
“這樣,‘一體均衡’就保持住了。”格得說道。當時雅柔拿了一塊熱乎乎的半熟餅干啃著,一聽到這句話,就咯咯笑地噎著了。但不久她又顯出嚴肅的表情,說:“真希望我能夠透徹了解你告訴我的道理,我太笨了?!?
“小妹妹,”格得說,“是我沒有解說的技巧,要是我們有多一點的時間……?!?
“我們會有更多時間的,”雅柔說,“等我哥哥回來,你也跟他一起回來,至少待一陣子,好嗎?”
“可以就好了?!彼麥睾偷鼗卮?。
沉默了半晌,雅柔看著赫瑞蜥爬回棲所,問道:“如果這不是什么秘密的話,再告訴我一件事就好:除了光以外,還有什么巨大的力量嗎?”
“那倒不是什么秘密。我認為,所有力量的起源與終結都同一。歲月與距離,星辰與燭光,水與風與巫術,人類的技藝與樹根的智慧,這些都是一同產生的。我的名字、你的名字、太陽的真名、泉水、尚未出世的孩子,全都是一個源遠流長的單字里的音節,借著閃爍的星光,十分緩慢地講出來。沒有其他力量,也沒有其他名字?!?
穆爾握著木雕刀,問道:“那死亡呢?”
女孩聽著,烏亮的頭垂了下去。
“要說一個字,”格得慢慢回答,“必須先有寂靜。說之前和之后都要有寂靜?!闭f完,他突然站起來,邊說道:“我實在沒有權利談這些事。原本要讓我說的字,我偏偏說錯。所以,我最好保持安靜,以后不會再說了?;蛟S,只有黑暗才是真正的力量?!?
他離開爐邊及溫暖的廚房,取了斗篷,獨自外出,踏進飄著冬日細雨的街道。
“他受了詛咒。”穆爾說著,頗具畏懼地目送格得離開。
“我猜想,這趟航行引導他走向死亡,”女孩說,“他雖然害怕,卻還是繼續走下去?!彼ь^,仿佛在爐火的紅色火焰中望見一條船,孤獨地在冬天橫越大海,駛入空茫的水域。說完,她雙眼盈滿淚水,但未發一語。
維奇次日返家。他已向意斯美的權貴告假完畢,那些權貴當然百般不愿讓他在隆冬冒著生命危險,出海進行一趟無關乎己的追尋。但他們雖然可以責備他,卻絲毫無法攔阻維奇。由于聽累了老人家的嘮叨,維奇于是說:“論身份、習俗,以及我對你們負的責任而言,我都是諸位的巫師。不過,各位正好借此思考一下:我雖然是仆人,卻不是諸位的仆人。等我完事得以回來時,我自當回來。就此告別了?!?
黎明,灰色的光在東邊的海面上泛出光芒時,兩名年輕人乘著“瞻遠”,由意斯美港口出發,迎著北風,升起一張強韌的棕褐色船帆。雅柔站在碼頭相送:與所有站在地海岸邊目送男子出海的妻子姊妹一樣,沒有揮手,也沒有高喊,只是戴著灰色或褐色斗篷的帽兜,靜靜站著。從船上看過去,海岸越來越小,船與海岸之間的海水卻越來越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