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追(3)
- 地海傳奇六部曲(套裝)
- (美)厄休拉·勒古恩
- 3426字
- 2015-11-18 14:27:46
說起來,格得這趟海洋尋蹤實在是件怪事。因為他自己也清楚:他不但是對追捕對象一無所知的追捕人,也不曉得那獵物會在茫茫地海的什么地方。他只能憑猜測、憑直覺、憑運氣去追捕,甚至效法它追捕他的方法。他們彼此看不透對方的存在。就像黑影對“天光和實體”感到迷惑,格得對無形的黑影也感到迷惑。他唯一確定的是:他現在真的是追捕者,而不是被追捕的對象了。因為那黑影把他誘引到沙洲之后,他先是半死不活躺在沙灘上,接著又跌跌撞撞在黑暗中獨行沙丘,黑影大可以將他擒個正著,但黑影卻沒有利用這個大好機會,而是把他騙到沙洲后就立刻逃走,到現在都不敢面對他。由此可知,歐吉安想得對,只要格得反身抵抗黑影,黑影就沒辦法依賴他的力量。所以,他必須一直抵抗,一直追趕,盡管黑影的行跡跨越這些廣袤的大洋,盡管他毫無指引,只是運氣好,碰上了這陣向南吹的自然風,內心也只有模糊的猜測或想法:南方或東方才是正確的追捕方向。
就在夜幕低垂之前,他模模糊糊看見左邊遠方有一大塊陸地的海岸線,那里想必是卡瑞構島。他已經行駛到那些野蠻白人的航道了,所以他仔細觀察四周,看看有沒有卡耳格帝國的長船或帆槳兩用艦。他在霞光滿天的暮色中行駛時,不由憶起了童年時在十楊村的那個早上,想起了手持羽飾槍矛的戰士、火焰、濃霧等等。一邊想著那天的情形時,心頭一陣不安之余,格得霎時領悟了:這個黑影當時怎么利用他的愚蠢,反過來愚弄他,似乎由他個人的過去中,在海面上引發濃霧來包圍他,使他看不見危險而將他愚弄至死域。
他繼續保持東南方向行駛,夜色籠罩世界的東邊,所以,剛才遙見的那片陸地已然沉落不見。這時,海上的浪花已全變成黑色,但浪頭由于反映西天紅霞,還明顯可見。格得大聲吟唱《冬日頌》及《少王行誼》等詩篇,因為這些歌謠都是在日回節時唱頌的。他的聲音清亮,但一融入海洋廣大的沉寂,就一無所剩。夜色和冬星很快就降臨了。
一年最漫長的這個夜晚,他一直醒著觀看星星由左邊升起,慢慢劃過長天,然后落入東邊黑壓壓的海面。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幽暗海上,冬風倒是一直帶他向南行駛。他在警覺中,只能偶爾瞇一下眼睛。其實,他行駛的根本不是船,一半以上是由咒語和巫術構成,其余只是厚板子和浮木,只要他松了塑形術和捆縛術,這些木頭木板不久就會解散漂走,成為海上的零星殘骸。同樣,要是他睡著,那么,用巫術和空氣編織而成的船帆,將無法長時間抵擋海風,而變成氣體飄走。格得的法術雖然強大有效,但碰到這種使用小法術的情況,保持持續運作的力量反而必須不斷更新。因此,格得一整夜都沒睡。他不肯變成隼鷹或海豚,以求輕松和快速,因為歐吉安建議他不要變換身形,而他深知歐吉安建議的價值。所以,現在他在西行的星辰夜空下,朝南行駛。長夜漫漫,好不容易才挨到新年第一天照亮了整片大海。
太陽升起不久,他便見到前方有塊陸地,不過,他沒有急著駛向它。自然風已隨破曉而減弱,所以,他升起輕輕的法術風注入帆內,以便駛向那塊陸地。其實,一瞥見陸地,恐懼便再度進入心中,一股沉重的畏懼感驅迫格得轉身逃走。然而,他像獵人跟隨蹤跡一樣跟隨那股恐懼,一如追捕者跟隨大熊又寬又鈍的爪痕,那頭隨時可能由叢林中撲向他的熊。因為格得現在很靠近了,他很清楚。
格得愈來愈靠近,覺得這塊突出海平面的陸地,看起來很怪異。由遠處觀看,是一整片山墻,靠近才知山墻細分成幾道長形的陡脊,或者說分成幾座小島,海水在小島與小島之間的狹窄峽灣和海峽流動。以前在柔克學院“名字師父”的孤立塔里,格得曾詳細研究許多地圖,但大都是群島區和內海地帶的地圖。現在他航行到了東陲,所以不曉得面前這島嶼可能是什么島。不過,他沒有多想,因為橫在他面前的,其實是恐懼,潛伏在島中那些陡脊和森林之間,躲著他或等著他。所以格得朝它直駛。
被黑森林覆蓋的懸崖這時幽幽聳立在他的船只上方。法術風把他推經兩塊海岬,進入一道峽灣時,海浪打擊巖石岬角噴起的水霧濺灑上了他的帆,在他面前有條寬度不超過兩艘帆槳兩用船的水道,延伸進入島內。受到局限的海水,在陡峻的海岸邊不住翻騰。因為懸崖壁都直削入海,這里看不見半個海灘,附近海水也因高崖反射,顯得特別漆黑。此地無風,十分安靜。
黑影曾把格得騙到甌司可島的荒野,把他騙到砂巖地,現在會是第三次誘騙嗎?是格得把黑影趕到這里,還是黑影把格得趕到這里,讓他掉入陷阱?他不知道答案,只曉得恐怖正在折磨他,也確信他必須繼續向前,完成這次出航的目的:追到那個邪惡的東西,追隨內心那股恐懼的源頭。他小心行駛,仔細看著前后、上下與左右兩旁的崖壁。他已經把新年頭一天的陽光留在身后的開闊海上,這里放眼一片黑暗,他回頭一瞥,海岬的開口遠遠望去,就像是個明亮的入門。他越接近懸崖的山脈基部,崖壁就越高,水道就越窄。他窺看前方深黑的巖裂,還有左右向上直起的大片陡壁,壁面有巖穴凹點與巨礫突起,盤踞的老樹樹根半露在外。周遭一無動靜。此時,他已到達內島的盡頭,那是一塊多紋的素面巨巖,而水道已窄到有如一條小溪,僅余的海浪在那里有氣無力地拍擊。滾落的巨巖、腐爛的樹干、盤根錯節的樹根等等集聚之余,只剩下一條窄水道可供駛船。陷阱,一個黑暗的陷阱就在寂靜的山麓處,他正在陷阱中。前方與上方皆無動靜,一切死寂,他無法再前進了。
格得運用法術和臨時湊合的槳,小心替船只轉個身,避免碰到水底的巖石,或被突出的樹根和樹枝纏住,一直轉到船重新面朝外為止。就在他預備升風,以便循原路出峽灣時,法術咒語突然凍結在他舌上,他的心與整個人都為之一涼。回頭一看,黑影就在船上,站在他背后!
當時要是閃失一刻,他就永遠消失了。幸好他早有準備,伸手一捉,捉住了那個在他手臂可及之處搖晃抖動的東西。在對付那個死物的節骨眼上,所有的巫術都無用武之地,只能靠自己的血肉之軀和生命。格得沒有念咒,只是徒手出擊。船只因這突如其來的轉身和揮手,猛烈彈跳,一股疼痛由兩臂傳至胸部,使他一時無法呼吸,冰冷的寒意充滿全身,他看不見了,捉拿黑影的兩手里,除了黑暗和空氣,什么也沒有。
他往前一個踉蹌,連忙抓住船桅穩住自己。但也因這一踉蹌和抓穩船桅,光線重回兩眼,他看見那黑影戰栗著閃避他,同時縮小。其后又在他頭頂上方擴大,倏忽籠罩住船帆,接著便如乘風的黑煙,無形無狀地退后,先飄到水面上,再朝兩面懸崖間的明亮出入口逃逸。
格得跪倒,那艘以法術補綻的小船再次彈跳,晃到最后才平穩下來,在起伏的海浪中漂動。格得伏在船內,身軀僵麻,思慮空白,只是拼命吸氣。直到冰冷的海水涌到他兩手底下,他才警覺應該照應一下船,因為維系它的法術正漸漸減弱。他站起來,扶住作為船桅的巫杖,重新盡力編織捆縛咒。他又冷又累,雙手雙臂都酸疼不堪,而且體內已經沒有力量了。他真希望能夠在這個海洋與山脈相會休止的黑暗地,睡在不停搖晃的水上。
他弄不清這疲乏是黑影逃逸時施加給他的巫術,還是與它碰觸時的冷冽,或是純粹因饑餓、睡眠不足、耗損力量所致。但他掙扎著對付這疲乏,強迫自己為船帆升起微小的法術風,循著黑影剛才逃逸的幽黑水道駛出。
所有恐懼都消失了,所有喜悅也都消失了,從此不再有追逐。現在,他既不是被追的人,也不是追捕者。因為這第三次,他們已經交手并接觸:他左右自己的意志轉身面對它,試圖以活生生的兩手抓住它。雖沒有抓牢,卻反而在彼此間鍛鑄出一種牢不可破的連結和環節。其實,沒有必要去追捕搜尋那東西,它飛逃也徒勞無功。他們雙方都逃不了彼此。終究必須交鋒的時間、地點一到,他們就會相遇。
可是,在彼時、彼地到來之前,無論日夜,不管海陸,格得都不能平靜安心。他現在明白,這番道理很難懂,但他的任務絕不是去抹除他做過的事,而是去完成他起頭的事。
他由深黑懸崖間駛出,海上正是開闊明亮的早晨,和風由北方吹來。
他喝了海豹皮水袋里剩下的水,繞過西端海岬,進入這小島和西邊鄰島之間的寬闊海峽。他回想心中的東陲海圖,曉得這地方是“手島”,是一對孤單的島嶼,五指狀的山脈向北伸向卡耳格帝國諸島。他航行在兩島之間。下午,暴風雨的黑云由北方遮掩過來時,他在西島的南岸登陸。他早看到那海灘上方有個小村莊,并有一條溪河曲折入海。他不太在意上了岸會碰上什么樣的歡迎,只要有水、溫暖的火,可以睡覺,就行了。
村民都是羞怯的鄉下人,看見巫杖就產生敬畏,看見陌生臉孔就謹慎警覺。不過,對一個在暴風雨將至時獨自從海上來的人,倒遠不失款待。他們給他很多肉和飲料,還有火光的舒適,用和他同樣講赫語的人類之聲來撫慰他,最后,最棒的就是給他熱水,洗去海洋的寒冷和鹽分;還有一張讓他安睡的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