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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赫大卿遺恨鴛鴦絳(1)

皮包血肉骨包身,強作嬌妍誑惑人。

千古英雄皆坐此,百年同共一坑塵。

這首詩乃昔日性如子所作,單戒那淫色自戕的。論來好色與好淫不同。假如古詩云:“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豈不顧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此謂之好色。若是不擇美惡,以多為勝,如俗語所云:石灰布袋,到處留跡。其色何在?但可謂之好淫而已。然雖如此,在色中又有多般。假如張敞畫眉、相如病渴,雖為儒者所譏,然夫婦之情,人倫之本,此謂之正色。又如嬌妾美婢,倚翠偎紅;金釵十二行,錦障五十里;櫻桃楊柳,歌舞擅場;碧月紫云,風流姱艷。雖非一馬一鞍,畢竟有花有葉,此謂之傍色。又如錦營獻笑,花陣圖歡。露水分司,身到偶然留影;風云隨例,顏開那惜纏頭。旅館長途,堪消寂寞;花前月下,亦助襟懷。雖市門之游,豪客不廢;然女閭之遺,正人恥言。不得不謂之邪色。至如上蒸下報,同人道于獸禽;鉆穴逾墻,役心機于鬼蜮。偷暫時之歡樂,為萬世之罪人。

明有人誅,幽蒙鬼責。這謂之亂色。又有一種,不是正色,不是傍色,雖然比不得亂色,卻又比不得邪色。填塞了虛空圈套,污穢卻清凈門風。慘同神面刮金,惡勝佛頭澆糞,遠則地府填單,近則陽間業報。奉勸世人,切須謹慎!正是:

不看僧面看佛面,休把淫心雜道心。

說這本朝宣德年間,江西臨江府新淦縣,有個監生,姓赫,名應祥,字大卿。為人風流俊美,落拓不羈,專好的是聲色二事。遇著花街柳巷,舞榭歌臺,便戀留不舍,就當做家里一般,把老大一個家業,也弄去了十之三四。渾家陸氏,見他恁般花費,苦口諫勸。赫大卿到道老婆不賢,時常反目。因這上,陸氏立誓不管,領著三歲一個孩子喜兒,自在一間凈室里持齋念佛,由他放蕩。

一日,正值清明佳節,赫大卿穿著一身華麗衣服,獨自一個到郊外踏青游玩。有宋張詠詩為證:“春游千萬家,美人顏如花。三三兩兩映花立,飄飄似欲乘煙霞。”赫大卿只揀婦女叢聚之處,或前或后,往來搖擺,賣弄風流,希圖要逢著個有緣分的佳人。不想一無所遇,好不敗興。自覺無聊,走向一個酒館中,沽飲三杯。上了酒樓,揀沿街一副座頭坐下。酒保送上酒肴,自斟自飲,倚窗觀看游人。不出三杯兩盞,吃勾半酣,起身下樓,算還酒錢,離了酒館,一步步任意走走。此時已是未牌時分,行不多時,漸漸酒涌上來,口干舌燥,思量得盞茶來解渴便好。正無處求覓,忽抬頭見前面林子中,幡影搖拽,磬韻悠揚,料道是個僧寮道院,心中歡喜,即忙趨向前去。抹過林子,顯出一個大庵院來。赫大卿打一看時,周遭都是粉墻包裹,門前十來株倒垂楊柳,中間向陽兩扇八字墻門,上面高懸金字扁額,寫著“非空庵”三字。赫大卿點頭道:“常聞得人說,城外非空庵中有標致尼姑。只恨沒有工夫,未曾見得。不想今日趁了這便。”即整頓衣冠,走進庵里。

轉東一條鵝卵石街,兩邊榆柳成行,甚是幽雅。行不多步,又進一重墻門,就是小小三間房子,供著韋馱尊者。庭中松柏參天,樹上鳥聲嘈雜。從佛背后轉進,又是一條橫街。大卿徑望東首行去,見一座雕花門樓,雙扉緊閉。上前輕輕扣了三四下,就有個垂髫女童,呀的開門。那女童身穿緇衣,腰系絲絳,打扮得十分齊整。見了赫大卿,連忙問訊。大卿還了禮,跨步進去看時,一帶三間佛堂,雖不甚大,到也高敞。中間三尊大佛,相貌莊嚴,金光燦爛。大卿向佛作了揖,對女童道:“煩報令師,說有客相訪。”女童道:“相公請坐,待我進去傳說。”須臾間,一個少年尼姑出來,向大卿稽首。大卿急忙還禮,用那雙開不開,合不合,慣輸情,專賣俏,軟瞇的俊眼,仔細一覷。這尼姑年紀不上二十,面龐白皙如玉,天然艷冶,韻格非凡。大卿看見恁般標致,喜得神魂飄蕩,一個揖作了下去,卻像初出鍋的糍粑,軟做一塌,頭也伸不起來。禮罷,分賓主坐下,想道:“今日撞了一日,并不曾遇得個可意人兒,不想這所在到藏著如此妙人。須用些水磨工夫撩撥他,不怕不上我的鉤兒!”大卿正在腹中打點草稿,誰知那尼姑亦有此心。

從來尼姑庵也有個規矩,但凡客官到來,都是老尼迎接答話。那少年的,如閨女一般,深居簡出,非細相熟的主顧,或是親戚,方才得見。若是老尼出外,或是病臥,竟自辭客。就有非常勢耀的,立心要來認那小徒,也少不得三請四喚,等得你個不耐煩,方才出來。這個尼姑為何挺身而出?有個緣故。他原是個真念佛,假修行,愛風月,嫌冷靜,怨恨出家的主兒。偶然先在門隙里張見了大卿這一表人才,到有幾分看上了,所以挺身而出。當下兩只眼光,就如針兒遇著磁石,緊緊的攝在大卿身上,笑嘻嘻的問道:“相公尊姓貴表?府上何處?至小庵有甚見諭?”大卿道:“小生姓赫,名大卿,就在城中居住。今日到郊外踏青,偶步至此。久慕仙姑清德,順便拜訪。”尼姑謝道:“小尼僻居荒野,無德無能,謬承枉顧,蓬蓽生輝。此處來往人雜,請里面軒中待茶。”

大卿見說請到里面吃茶,料有幾分光景,好不歡喜,即起身隨入。行過幾處房屋,又轉過一條回廊,方是三間凈室,收拾得好不精雅。外面一帶,都是扶欄,庭中植梧桐二樹,修竹數竿,百般花卉,紛紜輝映,但覺香氣襲人。正中間供白描大士像一軸,古銅爐中,香煙馥馥,下設蒲團一坐。左一間放著朱紅廚柜四個,都有封鎖,想是收藏經典在內。右一間用圍屏圍著。進入看時,橫設一張桐柏長書桌,左設花藤小椅,右邊靠壁一張斑竹榻兒,壁上懸一張斷紋古琴,書桌上筆硯精良,纖塵不染。側邊有經卷數帙,隨手拈一卷翻看,金書小楷,字體摹仿趙松雪,后注年月,下書:“弟子空照薰沐寫。”大卿問:“空照是何人?”答道:“就是小尼賤名。”大卿反反玩賞,夸之不已。兩個隔著桌子對面而坐。女童點茶到來,空照雙手捧過一盞,遞與大卿,自取一盞相陪。那手十指尖纖,皦白可愛。大卿接過,啜在口中,真個好茶!有呂洞賓茶詩為證:“玉蕊旗槍稱絕品,僧家造法極工夫。兔毛甌淺香云白,蝦眼湯翻細浪休。斷送睡魔離幾席,增添清氣入肌膚。幽叢自落溪嵓外,不肯移根入上都。”

大卿問道:“仙庵共有幾位?”空照道:“師徒四眾。家師年老,近日病廢在床,當家就是小尼。”指著女童道:“這便是小徒,他還有師弟在房里誦經。”赫大卿道:“仙姑出家幾年了?”空照道:“自七歲喪父,送入空門,今已十二年矣。”赫大卿道:“青春十九,正在妙齡,怎生受此寂靜?”空照道:“相公休得取笑!出家勝俗家數倍哩!”赫大卿道:“那見得出家的勝似俗家?”空照道:“我們出家人,并無閑事纏擾,又無兒女牽絆,終日誦經念佛,受用一爐香,一壺茶。倦來眠紙帳,閑暇理絲桐,好不安閑自在。”大卿道:“閑暇理絲桐,彈琴時也得個知音的人兒,在傍喝彩方好。這還罷了,則這倦來眠紙帳,萬一夢魘起來,沒人推醒,好不怕哩!”空照已知大卿下鉤,含笑而應道:“夢魘殺了人也不要相公償命。”大卿也笑道:“別的魘殺了一萬個全不在小生心上,像仙姑恁般高品,豈不可惜!”兩下你一句,我一聲,漸漸說到分際。大卿道:“有好茶再求另烹一壺來吃。”空照已會意了,便教女童去廊下烹茶。大卿道:“仙姑臥房何處?是什么紙帳?也得小生認一認。”空照此時欲心已熾,按納不住,口里雖說道:“認他怎么?”卻早已立起身來。大卿上前擁抱,先做了個“呂”字。空照往后就走,大卿接腳跟上。空照輕輕的推開后壁,后面又有一層房屋,正是空照臥處,擺設更自濟楚。大卿也無心觀看,兩個相抱而入,遂成云雨之歡。有《小尼姑》曲兒為證:小尼姑,在庵中,手拍著桌兒怨命。平空里吊下個俊俏官人,坐談有幾句話,聲口兒相應。你貪我不舍,一拍上就圓成。雖然不是結發的夫妻,也難得他一個字兒叫做肯。

二人正在酣美之處,不堤防女童推門進來,連忙起身。女童放下茶兒,掩口微笑而去。看看天晚,點起燈燭,空照自去收拾酒果蔬菜,擺做一桌,與赫大卿對面坐下。又恐兩個女童泄漏機關,也教來坐在旁邊相陪。空照道:“庵中都是吃齋,不知貴客到來,未曾備辦葷味,甚是有慢。”赫大卿道:“承賢師徒錯愛,已是過分。若如此說,反令小生不安矣!”當下四人杯來盞去。吃到半酣,大卿起身捱至空照身邊,把手勾著頸兒,將酒飲過半杯,遞到空照口邊,空照將口來承,一飲而盡。兩個女童見他肉麻,起身回避。空照一把扯道:“既同在此,料不容你脫白。”二人捽脫不開,將袖兒掩在面上。大卿上前抱住,扯開袖子,就做了個嘴兒。二女童年在當時,情竇已開,見師父容情,落得快活。四人摟做一團,纏做一塊,吃得個大醉,一床而臥,相偎相抱,如漆如膠。赫大卿放出平生本事,竭力奉承。尼姑俱是初得甜頭,恨不得把身子并做一個。到次早,空照叫過香公,賞他三錢銀子,買囑他莫要泄漏。又將錢鈔教去買辦魚、肉、酒果之類。那香公平昔間,捱著這幾碗黃齏淡飯,沒甚肥水到口,眼也是盲的,耳也是聾的,身子是軟的,腳兒是慢的。此時得了這三錢銀子,又見要買酒肉,便覺眼明手快,身子如虎一般健,走跳如飛,那消一個時辰,都已買完。安排起來,款待大卿。不在話下。

卻說非空庵原有兩個房頭,東院乃是空照,西院的是靜真,也是個風流女師,手下止有一個女童,一個香公。那香公因見東院連日買辦酒肉,報與靜真。靜真猜算空照定有些不三不四的勾當,教女童看守房戶,起身來到東院門口。恰好遇見香公,左手提著一個大酒壺,右手拿個籃兒,開門出來。兩下打個照面,即問道:“院主往那里去?”靜真道:“特來與師弟閑話。”香公道:“既如此,待我先去通報。”靜真一手扯住道:“我都曉得了,不消你去打照會。”香公被道著心事,一個臉兒登時漲紅,不敢答應。只得隨在后邊,將院門閉上。跟至凈室門口,高叫道:“西房院主在此拜訪!”空照聞言,慌了手腳,沒做理會,教大卿閃在屏后,起身迎住靜真。靜真上前一把扯著空照衣袖,說道:“好呀,出家人干得好事,敗壞山門,我與你到里正處去講!”扯著便走。嚇得個空照臉兒就如七八樣的顏色染的,一搭兒紅,一搭兒青,心頭恰像千百個鐵槌打的,一回兒上,一回兒下,半句也對不出,半步也行不動!靜真見他這個模樣,呵呵笑道:“師弟不消著急!我是耍你。但既有佳賓,如何瞞著我獨自受用?還不快請來相見!”空照聽了這話,方才放心,遂令大卿與靜真相見。大卿看靜真姿容秀美,豐采動人,年紀有二十五六上下,雖然長于空照,風情比他更勝。乃問道:“師兄上院何處?”靜真道:“小尼即此庵西院,咫尺便是。”大卿道:“小生不知,失于奉謁。”兩下閑敘半晌。靜真見大卿舉止風流,談吐開爽,凝眸留盼,戀戀不舍。嘆道:“天下有此美士,師弟何幸,獨擅其美!”空照道:“師兄不須眼熱,倘不見外,自當同樂。”靜真道:“若得如此,佩德不淺。今晚奉候小坐,萬祈勿外。”說罷,即起身別。回至西院,準備酒肴伺候。不多時,空照同赫大卿攜手而來。女童在門口迎候。赫大卿進院看時,房廊花徑,亦甚委曲。三間凈室,比東院的更覺精雅。但見:瀟灑亭軒,清虛戶牖。畫展江南煙景,香焚真臘沉檀。庭前修竹,風搖一派珮環聲;簾外奇花,日照千層錦繡色。松陰入檻琴書潤,山色侵軒枕簟涼。

靜真見大卿已至,心中歡喜。不復敘禮,即便就坐。茶罷,擺上果酒肴饌。空照推靜真坐在赫大卿身邊,自己對面相陪。又扯女童打橫而坐。四人三杯兩盞,飲勾多時。赫大卿把靜真抱置膝上,又教空照坐至身邊,一手勾著頸項兒,百般旖旎。旁邊女童面紅耳熱,也覺動情。直飲到黃昏時分,空照起身道:“好做新郎,明日早來賀喜。”討個燈兒,送出門口自去。女童叫香公關閉門戶,進來收拾家火。將湯凈過手腳,赫大卿抱著靜真上床,解脫衣裳,鉆入被中。酥胸緊貼,玉體相偎。赫大卿乘著酒興,盡生平才學,恣意搬演。把靜真弄得魄散魂消,骨酥體軟,四肢不收,委然席上。睡至巳牌時分,方才起來。自此之后,兩院都買囑了香公,輪流取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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