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大卿淫欲無度,樂極忘歸。將近兩月,大卿自覺身子困倦,支持不來,思想回家。怎奈尼姑正是少年得趣之時,那肯放舍。赫大卿再三哀告道:“多承雅愛,實不忍別。但我到此兩月有馀,家中不知下落,定然著忙。待我回去,安慰妻孥,再來陪奉。不過四五日之事,卿等何必見疑?”空照道:“既如此,今晚備一酌為餞,明早任君回去。但不可失信,作無行之人!”赫大卿設誓道:“若忘卿等恩德,猶如此日!”空照即到西院,報與靜真。靜真想了一回道:“他設誓雖是真心,但去了必不能再至。”空照道:“卻是為何?”靜真道:“是這樣一個風流美貌男子,誰人不愛!況他生平花柳多情,樂地不少,逢著便留戀幾時。雖欲要來,勢不可得。”空照道:“依你說還是怎樣?”靜真道:“依我卻有個絕妙策兒在此,教他無繩自縛,死心塌地守著我們。”空照連忙問計。靜真伸出手疊著兩個指頭,說將出來,有分教赫大卿:生于錦繡叢中,死在牡丹花下。
當下靜真道:“今夜若說餞行,多勸幾杯,把來灌醉了,將他頭發剃凈,自然難回家去。況且面龐又像女人,也照我們裝束,就是達摩祖師親來,也相不出他是個男子。落得永遠快活,且又不擔干系,豈非一舉兩便!”空照道:“師兄高見,非我可及。”到了晚上,靜真教女童看守房戶,自己到東院見了赫大卿道:“正好歡娛,因甚頓生別念?何薄情至此!”大卿道:“非是寡情,止因離家已久,妻孥未免懸望,故此暫別數日,即來陪侍。豈敢久拋,忘卿恩愛!”靜真道:“師弟已允,我怎好勉強。但君不失所期,方為信人。”大卿道:“這個到不須多囑。”少頃,擺上灑肴,四尼一男,團團而坐。靜真道:“今夜置此酒,乃離別之筵,須大家痛醉!”空照道:“這個自然!”當下更番勸酬,直飲至三鼓,把赫大卿灌得爛醉如泥,不省人事。靜真起身,將他巾幘脫了,空照取出剃刀,把頭發剃得一莖不存。然后扶至房中去睡,各自分別就寢。赫大卿一覺,直至天明,方才蘇醒,旁邊伴的卻是空照。翻轉身來,覺道精頭皮在枕上抹過,連忙把手摸時,卻是一個精光葫蘆。吃了一驚,急忙坐起,連叫道:“這怎么說?”空照驚醒轉來,見他大驚小怪,也坐起來道:“郎君不要著惱!因見你執意要回,我師徒不忍分離,又無策可留,因此行這苦計,把你也要扮做尼姑,圖個久遠快活!”一頭說,一頭即倒在懷中,撒嬌撒癡,淫聲浪語,迷得個赫大卿毫無張主。乃道:“雖承你們好意,只是下手太狠!如今教我怎生見人?”空照道:“待養長了頭發,見也未遲。”赫大卿無可奈何,只得依他,做尼姑打扮,住在庵中,晝夜淫樂。空照、靜真已自不肯放空,又加添兩個女童,或時做聯床會,或時做亂點軍。那壁廂貪淫的肯行謙讓,這壁廂買好的敢惜精神。兩柄快斧不勾劈一塊枯柴,一個疲兵怎能當四員健將。燈將滅而復明,縱是強陽之火;漏已盡而猶滴,那有潤澤之時。任教鐵漢也消熔,這個殘生難過活。
大卿病已在身,沒人體恤。起初時還三好兩歉,尼姑還認是躲避差役。次后見他久眠床褥,方才著急。意欲送回家去,卻又頭上沒了頭發,怕他家盤問出來,告到官司,敗壞庵院,住身不牢。若留在此,又恐一差兩誤,這尸首無處出脫,被地方曉得,弄出事來,性命不保。又不敢請覓醫人看治,止教香公去說病討藥,猶如澆在石上,那有一些用處!空照、靜真兩個,煎湯送藥,日夜服侍,指望他還有痊好的日子。誰知病勢轉加,淹淹待斃。空照對靜真商議道:“赫郎病體,萬無生理,此事卻怎么處?”靜真想了一想道:“不打緊!如今先教香公去買了幾擔石灰。等他走了路,也不要尋外人收拾,我們自己與他穿著衣服,依般尼姑打扮。棺材也不必去買,且將老師父壽材來盛。我與你同著香公、女童相幫抬到后園空處,掘個深穴,將石灰傾入,埋藏在內。神不知,鬼不覺,那個曉得!”
不道二人商議。且說赫大卿這日睡在空照房里,忽地想起家中,眼前并無一個親人,淚如雨下。空照與他拭淚,安慰道:“郎君不須煩惱,少不得有好的日子。”赫大卿道:“我與二卿邂逅相逢,指望永遠相好。誰想緣分淺薄,中道而別,深為可恨。但起手原是與卿相處,今有一句要緊話兒,托卿與我周旋,萬乞不要違我!”空照道:“郎君如有所囑,必不敢違!”赫大卿將手在枕邊取出一條鴛鴦絳來。如何叫做鴛鴦絳?原來這絳半條是鸚哥綠,半條是鵝兒黃,兩樣顏色合成,所以謂之鴛鴦絳。當下大卿將絳付與空照,含淚而言道:“我自到此,家中分毫不知。今將永別,可將此絳為信,報知吾妻,教他快來見我一面,死亦瞑目!”空照接絳在手,忙使女童請靜真到廂房內,將絳與他看了,商議報信一節。靜真道:“你我出家之人,私藏男子,已犯明條。況又弄得淹淹欲死。他渾家到此,怎肯干休!必然聲張起來,你我如何收拾?”空照到底是個嫩貨,心中猶預不忍。靜真劈手奪取絳來,望著天花板上一丟,眼見得這絳有好幾時不得出世哩!空照道:“你撇了這絳兒,教我如何去回復赫郎?”靜真道:“你只說已差香公將絳送去了,他娘子自不肯來,難道問我個違限不成?”空照依言回復了大卿。大卿連日一連問了幾次,只認渾家懷恨,不來看他,心中愈加凄慘,嗚嗚而泣。又捱了幾日,大限已到,嗚呼哀哉!地下忽添貪色鬼,人間不見假尼姑。
二尼見他氣絕,不敢高聲啼哭,飲泣而已。一面燒起香湯,將他身子揩抹干凈,取出一套新衣,穿著停當。叫起兩個香公,將酒飯與他吃飽,點起燈燭,到后園一株大柏樹旁邊,用鐵鍬掘了個大穴,傾入石灰,然后抬出老尼姑的壽材,放在穴內。鋪設好了,也不管時日利也不利,到房中把尸首翻在一扇板門之上,眾尼相幫香公,扛至后園,盛殮在內,掩上材蓋,將就釘了。又傾上好些石灰,把泥堆上,勻攤與平地一般,并無一毫形跡。可憐赫大卿自清明日纏上了這尼姑,到此三月有馀,斷送了性命,妻孥不能一見,撇下許多家業,埋于荒園之中,深為可惜!有小詞為證:貪花的,這一番你走錯了路!千不合,萬不合,不該纏那小尼姑!小尼姑是真色鬼,怕你纏他不過。頭皮兒都擂光了,連性命也嗚呼!埋在寂寞的荒園,這也是貪花的結果。
話分兩頭,且說赫大卿的渾家陸氏,自從清明那日赫大卿游春去了,四五日不見回家。只道又在那個娼家留戀,不在心上。已后十來日不回,叫家人各家去挨問,都道清明之后,從不曾見。陸氏心上著忙。看看一月馀,不見蹤跡。陸氏在家日夜啼哭,寫了招子,各處粘貼,并無下落。合家好不著急!那年秋間久雨,赫家房子倒壞甚多,因不見了家主,無心葺理。直至十一月間,方喚幾個匠人修造。一日,陸氏自走出來,計點工程。一眼覷著個匠人腰間系一條鴛鴦絳兒,依稀認得是丈夫束腰之物,吃了一驚,連忙喚丫環教那匠人解下來看。這匠人叫做蒯三,泥水木作,件件精熟,有名的三料匠。赫家是頂門主顧,故此家中大小無不認得。當下見掌家娘子要看,連忙解下,交于丫環。丫環又遞與陸氏。陸氏接在手中,反覆仔細一認,分毫不差。只因這條絳兒,有分教:貪淫浪子名重播,稔色尼姑禍忽臨。
原來當初買這絳兒,一樣兩條,夫妻各系其一。今日見了那絳,物是人非,不覺撲簌簌流下淚來。即叫蒯三問道:“這絳你從何處得來的?”蒯三道:“在城外一個尼姑庵里拾的。”陸氏道:“那庵叫什么庵?尼姑喚甚名字?”蒯三道:“這庵有名的非空庵。有東西兩院,東房叫做空照,西房叫做靜真。還有幾個不曾剃發的女童。”陸氏又問:“那尼姑有多少年紀了?”蒯三道:“都只好二十來歲,到也有十分顏色。”陸氏聽了,心中揣度:“丈夫一定戀著那兩個尼姑,隱在庵中了。我如今多著幾個人將了這絳,叫蒯三同去做個證見,滿庵一搜,自然出來的。”方才轉步,忽又想道:“焉知不是我丈夫掉下來的?且莫要枉殺了出家人,我再問他個備細。”陸氏又叫住蒯三問道:“你這絳幾時拾的?”蒯三道:“不上半月。”陸氏又想道:“原來半月之前,丈夫還在庵中,事有可疑。”又問道:“你在何處拾的?”蒯三道:“在東院廂房內,天花板上拾的。也是大雨中淋漏了屋,教我去翻瓦,故此拾得。不敢動問大娘子,為何見了此絳,只管盤問?”陸氏道:“這絳是我大官人的。自從春間出去,一向并無蹤跡。今日見了這絳,少不得絳在那里,人在那里,如今就要同你去與尼姑討人。尋著大官人回來,照依招子上重重謝你。”蒯三聽罷,吃了一驚:“那里說起?卻在我身上要人!”便道:“絳便是我拾得,實不知你們大官人事體。”陸氏道:“你在庵中共做幾日工作?”蒯三道:“西院共有十來日,至今工錢尚還我不清哩!”陸氏道:“可曾見我大官人在他庵里么?”蒯三道:“這個不敢說謊,生活便做了這幾日,任我們穿房入戶,卻從不曾見大官人的影兒。”陸氏想道:“若人不在庵中,雖有此絳,也難憑據。”左思右算,想了一回,乃道:“這絳在庵中,必定有因。或者藏于別處,也未可知。適才蒯三說庵中還有工錢,我如今賞他一兩銀子,教他以討銀為名,不時去打探,少不得露出些圭角來。那時著在尼姑身上,自然有個下落。”即喚過蒯三,吩咐如此如此,恁般恁般。“先賞你一兩銀子。若得了實信,另有重謝。”那匠人先說有一兩銀子,后邊還有重謝,滿口應承,任憑差遣。陸氏回到房中,將白銀一兩付與,蒯三作謝回家。
到了次日,蒯三捱到飯后,慢慢的走到非空庵門口。只見西院的香公坐在門檻上,向著日色脫開衣服捉虱子。蒯三上前叫聲:“香公。”那老兒抬起頭來,認得是蒯匠,便道:“連日不見,怎么有工夫閑走?院主正要尋你做些小生活,來得湊巧!”蒯匠見說,正合其意。便道:“不知院主要做甚么?”香公道:“說便恁般說,連我也不知。同進去問,便曉得。”把衣服束好,一同進來。彎彎曲曲,直到里邊凈室中,靜真坐在那里寫經。香公道:“院主,蒯待詔在此。”靜真把筆放下道:“剛要著香公來叫你做生活,恰來得正好。”蒯三道:“不知院主要做甚樣生活?”靜真道:“佛前那張供卓,原是祖傳下來的,年深月久,漆都剝落了,一向要換,沒有個施主。前日蒙錢奶奶發心舍下幾根木子,今要照依東院一般做張佛姖。選著明日是個吉期,便要動手。必得你親手制造,那樣沒用副手,一個也成不得的。工錢素性一并罷。”蒯三道:“恁樣,明日準來。”口中便說,兩只眼四下瞧看。靜室內空空的,料沒個所在隱藏。即便轉身,一路出來,東張西望。想道:“這絳在東院拾的,還該到那邊去打探。”
走出院門,別了香公,經到東院。見院門半開半掩,把眼張看,并不見個人兒。輕輕的捱將進去,捏手捏腳逐步步走入。見鎖著的空房,便從門縫中張望,并無聲息。卻走到廚房門首,只聽得里邊笑聲,便立定了腳,把眼向窗中一覷,見兩個女童攪做一團玩耍。須臾間,小的跌倒在地,大的便扛起雙足,跨上身去,學男人行事,捧著親嘴。小的便喊,大的道:“孔兒也被人弄大了,還要叫喊!”蒯三正看得得意,忽地一個噴嚏,驚得那兩個女童連忙跳起,問道:“那個?”蒯三走近前去,道:“是我。院主可在家么?”口中便說,心內卻想著兩個舉動,忍笑不住,格的笑了一聲。女童覺道被他看見,臉都紅了,道:“蒯待詔,有甚說話?”蒯三道:“沒有甚話,要問院主借工錢用用。”女童道:“師父不在家里,改日來罷。”蒯三見回了,不好進去,只得覆身出院。兩個女童把門關上,口內罵道:“這蠻子好像做賊的,聲息不見,已到廚下了,恁樣可惡!”蒯三明明聽得,未見實跡,不好發作。一路思想:“孔兒被人弄大了,這話雖不甚明白,卻也有些蹺蹊。且到明日再來探聽。”
至次日早上,帶著家伙,徑到西院,將木子量劃尺寸,運動斧鋸裁截。手中雖做家伙,一心察聽赫大卿消息。約莫未牌時分,靜真走出觀看,兩下說了一回閑話。忽然抬頭見香燈中火滅,便教女童去取火。女童去不多時,將出一個燈火盞兒,放在桌上,便去解繩,放那香燈。不想繩子放得忒松了,那盞燈望下直溜。事有湊巧,物有偶然。香燈剛落下來,恰好靜真立在其下,不歪不斜,正打在他的頭上,撲的一聲,那盞燈碎做兩片,這油從頭直澆到底。靜真心中大怒,也不顧身上油污,趕上前一把揪住女童頭發,亂打亂踢,口中罵道:“騷精淫婦娼根,被人入昏了,全不照管,污我一身衣服!”蒯三撇下手中斧鑿,忙來解勸開了。靜真怒氣未息,一頭走,一頭罵,往里邊更換衣服去了。那女童打的頭發散做一背,哀哀而哭。見他進去,口中喃喃的道:“打翻了油,便恁般打罵,你活活弄死了人,該問甚么罪哩?”蒯三聽得這話,即忙來問。正是:
情知語似鉤和線,從頭釣出是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