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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何老人示棘闈異兆 安公子占桂苑先聲(1)

  • 兒女英雄傳
  • 文康
  • 4959字
  • 2015-10-09 17:59:22

這回書且按下金、玉姊妹在家怎的個準備接場,踅回來再整安公子進過二場,到了三場,節屆中秋,便有家里送來月餅果品之類,預備他帶進場去過節;又有安老爺另給程師爺、張親家老爺送的酒備的菜,這些瑣事都不消細講。

卻講場里辦到第三場,場規也就漸漸的松下來。那時功令尚寬,還有中秋這夜開了號門放士子出號賞月之例。那夜安公子早已完卷,那班合他有些世誼的,如梅問羹、托誠村這幾個人,也都已寫作妥當,準備第二日趕頭排出場。又有莫聲先生的世兄同著兩個人,一個是管曰枌的同鄉,姓鮑,名同聲,字應珂,合莫世兄是表兄弟;一個是旗人,名惠來,號遠山,也是莫聲手里中的秀才。因莫世兄談起安公子的品學豐采,兩個人想要會會他,莫世兄便順道拉了梅公子,托二爺,一同找到公子號里來。

那時號里士子大半出去游玩去了,號里極其清凈。這班少年英俊彼此一見,自然意氣相投,當下幾個人坐下各道傾慕,便大家高談闊論起來。先是彼此背誦了會子頭場文章,這個推許那個一番,那個又向這個謙遜兩句。梅公子道:“你眾位此時且不必互相推許謙讓,等出了場,我指引你們一個地方去領領教,那就真知道是誰中誰不中了。”那個鮑應珂道:“吾兄講的莫不是琉璃廠觀音閣新來的那個風鑒先生?”梅公子道:“倒不曉得這個人。況且這科甲一路的科名,可是那些江湖相面的相得出來的?”莫世兄道:“我曉得了,你府上設的呂祖壇最靈驗的,一定是扶乩了。”他又道:“我家設的那座壇,不談休咎。這個所在,只怕比純陽祖師說的還有把握些。”

安公子道:“莫信他搗鬼!這個兄弟品學、心地、氣味,件件交得,只有他頑皮起來,十句話只好信他三句。”梅公子道:“不信由你。等出場后我幾個人訂個日子同去,你卻莫要耐不住,著個人來窺探。”莫、鮑、惠三個人早已在那里問他:“可好攜帶我們同去?”他道:“都是功名中有分的,這又何妨!”

托二爺說:“既那樣,咱們十六出場,十七就去。”他道:“你就熱到如此!一出場,誰不要歇歇乏、拜拜客?怎么來得及?”

安公子也被他說的躍躍欲動,便說:“既如此,你訂日子罷。”

他低著頭掐指尋紋算了半日,口里還吶吶的念道:“這日不妥,那日欠佳。”忽然抬頭向大家道:“這樣罷,這個日子我們竟定在出榜這天罷。”大家聽了,不禁大笑。

安公子道:“我說他是夢話不是!”梅公子道:“我說的不是夢話,你們說的才是夢話呢!科甲這一途,除了不會作文章合雖會作文章而不成文章的不算外,余者都中得。只這樁事單靠文章未必中用,是要仗福命德行來扶持文章的。何況三項都有了,還要分個運會機緣的遲早。難道不等出榜,你們此時大家互相推許謙遜一陣,就算得中了不成?”莫世兄道:“這話倒是幾句名言。只看今年頭場,便有許多鬧亂子的。除那個自盡的合那親兄弟兩個一齊發了瘋的,直算個顯應了。此外還有一個人,說來最是怕人,并且這人我還曉得,他要算八股里的一個作家。他頭場好端端詩文都錄了正,補了草了,忽然自己在卷面上畫了顆人頭,那人頭的筆畫一層層直透過卷背去,可不大奇!”

托二爺也道:“便是那紫榜高懸,貼出去的人也不少。那張紫榜我倒看見了,有的注詩文后自書陰事的,有的注卷面繪畫婦人雙足的,就連咱們那日看見的那個繃僧額,也貼出去了。”安公子道:“那樣鬧法,焉得不貼!他名下是怎樣注的?”托二爺道:“那一行看不清楚,想是他自己抹了去了。”

梅公子道:“此公我早就曉得他一定要貼出去的。他也在官號,我合他同號,見他一進去就要拆那屎號的后墻,號軍好容易攔住他,緊接著就叫號軍打漿子,自己帶著鋸,把號板鋸了一塊,可著那號門安了半截子影戲窗戶似的,糊上紙,鉆在里頭,一個人喊會子‘掰他得’。”莫世兄便問道:“甚的叫作‘掰他得’?”那個鮑應珂道:“他們在那里翻清話,咕嚕咕嚕,我們不懂。”托二爺到底少年盛氣,便告訴他道:“這是壇廟大祀,贊禮的贊那‘執事者各司其事’一開口的前三個字,祭文廟也用得著。吾兄將來高發了,升到祭酒司業,卻要懂的”梅公子又道:“否則等點了清書翰林,也就得懂了。”

安公子覺道都是一時無心閑談,大可不必如此,便合梅公子道:“你快說那位罷,只這樣鬧,你怎的便知他一定貼出去呢?”梅公子道:“到了第二日,我正上卷子,才寫得個前八行,他從面前過去,望了一眼,便道:‘你的文章怎么也從這邊兒寫起呀?’我倒吃了一驚,”忙問道:“依足下要從那邊寫呢?”他道:“你瞧我的就知道了。”說著,把他的卷子取了來,我一看,三道文題合詩題,都接連著寫在補草的地方,卻把文章從卷子的后尾,一行行往前倒寫。我只說得個‘只怕不是這樣寫法罷’?他說不錯的,他們太爺考翻繹的時候就是這么練的。我可再不敢往下說了。

安公子、托二爺兩個聽了,也不禁要笑。安公子便說道:“那位繃公是苦于不解事,不虛心,以致違式犯貼,也罷了。我只不懂,這班人既是問心不過,不來此地自然也還有路可走,何苦定要拿性命來嘗試?逃得性命的,還要自己把曖昧親供出來,萬目指責,這是為甚么?”梅公子道:“這又是呆話了。他果然有個‘問心不過’,也不作這些事了。作了這些事,弄到如此,大概也依然還不知甚么叫作‘問心不過’。”莫世兄道:“吾兄這幾句話,真是一鞭一條痕的幾句好文章!”安公子道:“且莫管他,我是在家里悶了大半年了,這一出場,大家必得聚聚才好。”大家連道:“有理!”才商量怎的個聚法,只聽至公堂月臺上早喊了一聲:“下場的老爺們歸號,快收卷了!”大家便告辭歸號,這號里的人也紛紛回來。

卻說此日安公子交了卷出場,早有人接著,回到住宅歇了歇,吃過飯,因程師爺要出城望望出場的同鄉,張老又一定要等著同華忠、隨緣兒歸著妥了行李才走,自己便帶了戴勤、葉通先回莊園。

卻說安太太到了出場這日,從早飯后就盼兒子回家,舅太太、張太太也在上屋等著,正說:“他頭兩場都出來的早,這場想來也該出來了。”說話間,只見茶房兒老尤跟前一個七八歲的孩子叫作麻花兒的,從外頭跑進來,向華嬤嬤道:“華奶奶,大爺回來了!”

一時,果聽得公子到家。安太太便合兩個媳婦道:“你們倆出院子接接去,這是個大禮兒。”兩個連忙往外走。恰好花鈴兒、柳條兒兩個都不在跟前,長姐兒便趕上道:“奶奶別忙,大高的臺階子,等奴才招護著點兒罷。”說著,便跟了金、玉姊妹迎到當院里。公子已進了二門,他兩個今日卻得了話了,迎著夫婿問了三個字,說:“回來了?”公子惦著見父母,也不及回答,只略一招呼,便忙著上臺階兒。這一忙,把長姐兒的一個安也給耽擱了。他進了屋子,見過父母,又見了舅母、岳母。安太太雖合兒子不過十日之別,便像有許多話要說,此時自然得讓老爺開談。便聽老爺說道:“回來了,三場居然平穩,很好。”公子只有答應。老爺又道:“你的頭場稿子我看過了,倒難為你。二場便宜了,你本是習《禮記》專經的,五個題目都還容易作。”因問:“三場呢?”公子連忙從懷里掏出稿子來送過去。

老爺看著稿子這個當兒,太太、舅太太、張太太才問長問短。太太幾乎要把兒子這幾天的吃喝拉撒睡都問到了。公子一一答應,又笑道:“都好將就,就只水喝不得,沒地方見大穢。”太太道:“那可怎么好呢?”親家太太又問:“難道連個糞缸也沒有?”公子道:“倒不是沒有。第一場到了第三天,就難了;再到了第三場的第三天,連那號筒子的前半路都有了味兒了。沒法兒,我憋到出了場才走動的。”太太“嘖嘖”了兩聲,皺著眉道:“你聽聽,敢則這么苦呢!”安老爺便道:“然則帶兵呢?成日里臥不安枕,食不甘味,又將如何?”舅太太說:“不是姑老爺一說話我就要掰文兒,難道出兵就忙的連個毛廁也顧不得上嗎?”老爺只說:“一個人不讀書,再合他講不清的。”因又問公子看見幾篇文章,公子一一答應了。

老爺點點頭道:“你的頭場文章,幾個相好的也必要看的,閑一閑抄出來,那文章卻還見得人。”太太是聽了個兒子在場里摸不著好水喝,便問丫頭們:“怎么也不會給你大爺倒碗茶兒來呀?”說著,便叫:“長姐兒。”

列公,你看這位老孺人,可謂“父母愛子之心,無所不至”。那知有這位慣疼兒子的慈母,就有那個善體主人的丫鬟。

太太才叫了聲“長姐兒”。早聽得長姐兒在外間答應了聲“嗻”,說:“奴才倒了來了!”便見他一只手高高兒的舉了一碗熬得透、得到不冷不熱、溫涼適中、可口兒的普洱茶來。

只這碗茶他怎的會知道他可口兒?其理卻不可解。只見他舉進門來,又用小手巾兒抹了抹碗邊兒,走到大爺跟前,用雙手端著茶盤翅兒,倒把倆胳膊往兩旁一撬,才遞過去。原故,為得是防主人一時伸手一接,有個不留神,手碰了手。這大約也是安太太平日排出來的規矩。大爺接過茶去,他又退了兩步,這才找補著請了方才沒得請的那個安。大爺是“父母之所愛亦愛之,父母之所敬亦敬之”,遠遠兒的哈著腰兒虛伸了一伸手,說:“起來,起來。”這才回過頭去喝了那碗茶。那長姐兒一旁等接過茶碗來,才退出去。這段神情兒,想來還是那時候的世家子弟、家生女兒的排場,今則不然。今則不然,又是怎的個情形呢?不消提起。

言歸正傳。卻說安公子此時才得騰出嘴來,把程師爺并他丈人不同來的原故回明,又問了父親近日的起居,周旋了一陣舅母、岳母。安老爺道:“你也鬧了這幾天了,歇歇兒去罷。”公子又說了幾句閑話,才退出來。

金、玉姊妹兩個正在那里給婆婆、舅母裝煙,那位親家太太是慣下來了,總是自己揉一袋煙,丫頭拿過香盤子去點。

安太太接過煙去,說:“你們也跟了去罷。”他姊妹一時還有些不好意思,只笑著答應。太太道:“這有甚么臉上下不來的?我告訴你們,作了個婦道,夫妻之間這個大禮兒斷錯不得;錯了,人家倒要笑話。”二人才答應去了。及至到了自己屋里,小夫妻三個自然也有一番儀節情致,不待煩瑣。

不一時,張親家老爺也回來,安老夫妻迎著他道過乏。他坐談了一刻,便過女兒房中去。安老爺因他也須到家歇息歇息,便說:“過日再備酌奉請。”隨又帶了公子親自過去道乏。

張太太也“殺雞為黍”的給他那位老爺備了頓飯。這日,里邊正是舅太太給外外接場,他闔家就借此補慶中秋。接著連日人來人往,安公子也出去拜了兩天客。

那時離出榜還有半月光景,這半月之中,凡是下場的,最好過,也最不好過。好過的是,磨盾三年,算完了一樁大事,且得消閑幾日。不好過的是,出得場來,看著誰臉上都像個中的,只疑心自己不像;回來再把自己的詩文摹擬摹擬,卻也不作孫山外想,及至看了人家的,便覺得自己某處不及他出色,某句不及他警人。方寸中是頃刻樓臺,頃刻灰燼,轉消閑得不耐煩。安公子更是個要好的人,何況他心里還比人多著好幾層心事!覺得望著放榜那個日子,更有個挨一刻似一夏的光景。只這等挨來挨去,風雨催人,也就重陽節近。

話分兩頭。書中按下這邊,踅回來再整貢院里衡鑒堂那三位主考。卻說他三位自八月初六日在午門聽宣見,欽點入闈,便一面吩咐家中照例封門回避,自己立刻從午門進了貢院。那些十八房同考官以至內簾各官,也隨著進去關防起來。

緊接著便有順天府尹捧到欽命題目。三位主考拆了封,十八位房官一齊上堂,打躬參見,就請示主考的意旨:這科要中那一路的文章,以憑遵奉去取。那位大主考方老先生便先開口說道:“方今朝廷正在整飭文風,自然要向清真雅正一路拔取真才。若止靠著才氣,摭些陳言,便不好濫竽充數了。”那一位方公也附會道:“此論是極。近科的文章本也華靡過甚,我們既奉命來此,若不趁著實的洗伐一番,伊于胡底?諸公就把這話奉為準繩罷。”那位旗員主考也隨著人云亦云。

眾房考都曉得二方的文章向來是專講枯談艱澀一路的,所以發此議論。但是文章是件有定評的公器,所謂“羽檄飛書用杖皋,高文典冊用相如”,怎好拿著天下的才情就自己的圍范?大家心里都竊以為不然,卻又一時不好空口爭得。只得應著下來,依然打算各就所長,憑文取士。不想內中有個第十二房的同考官,這人姓婁,名養正,號蒙齋,是個陜西拔貢出身,洊升刑部主事,乃偽周天冊萬歲武則天時候宰相婁師德之后。他從年輕時候得了選拔,便想到他祖上“唾面自干”的那番見識究竟欠些褒氣,因此一登仕途,便有意“居鄉介介,在朝侃侃”。久而久之,弄成一個執性矯情的謬品,老著那副“笑比河清”的面孔,三句話不合,便反插了兩只眼睛叫將起來。因此等閑人輕易不去傍他。他卻又正是專摹二方的文章發的科甲,因此聽了那二位方老先生的議論,大是佩服,便高談闊論的著實贊襄了一番。眾人也不去搬駁他,各各默然而退。只這一番,別一個不知怎樣,安公子的功名已是早被安老爺料著,果的有些拿不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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