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共情時代
- (荷)弗蘭斯·德瓦爾
- 2722字
- 2018-12-29 07:08:23
不斷進化和進步的精神
你也許認為生物學家不該多管閑事。世界上還有這么多生物問題沒有解決,小到象牙喙啄木鳥、靈長動物對艾滋病病毒和埃博拉病毒的傳播,大到熱帶雨林消失,從猿到人的演化。我承認,回答這些問題的確是生物學家的責任,然而毋庸置疑的是,公眾對生物學的看法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想當年,生物學家愛德華·威爾遜第一次展現動物和人類行為的關聯,人們嗤之以鼻,如今這種情況一去不復返。大家已經能夠更開明地接受人類同其他動物的相似之處,這讓生物研究變得更為便利。所以我決定更進一步,看生物學能不能給社會帶來一些啟發。哪怕要趟政治的混水,也不必太過緊張;畢竟生物學早已同社會建立起密切的聯系。如今關于社會和政府的每項爭論,都建立在大量對人性的假設之上。人們以為這些假設源自生物學事實,其實多數都是子虛烏有。
比如,人們熱衷于各種公開賽,很多人把這個癖好歸結為生物演化的結果?!把莼钡恼f辭甚至出現在1987年的電影《華爾街》當中,邁克爾·道格拉斯扮演的冷酷無情的股市大亨戈登·蓋柯(Gordon Gekko)口沫橫飛地講出那臭名昭著的“貪婪宣言”:
問題在于,女士們、先生們,“貪婪”——抱歉我找不到更好的詞,貪婪是好的,貪婪是正當的,貪婪有用,貪婪掃清障礙、擺平一切,貪婪,它是進化和進步精神的精華所在。
進化和進步的精神?為什么對生物的臆斷永遠是陰暗和負面的呢?社會科學描述人性時常常借用霍布斯的老話:人對他人像狼一樣。這句話根本就建立在對其他物種的錯誤假設之上,在此基礎上演繹出的對人類的描述當然也值得商榷。因此,生物學家解釋社會和人性,無非老生常談,只不過生物學不會去論證空泛的思想框架,而更關注實際問題,比如人類天性究竟是什么,源自何處;蓋柯口中的“進化與進步的精神”,是否真的等同于貪婪,除了貪婪還有沒有別的內容。
法律、經濟學,以及政治學領域缺乏合理的工具,因此這些學科的學生很難跳出局限,客觀審視自己所在的社會,因為無從對比。他們真該多借鑒人類學、心理學、生物學和神經科學對人類行為的研究結果。這幾門學科都向我們傳達出同樣的信息,人是群體動物:我們協同合作,對不公正的現象心思敏感;我們有時好戰,但多數時候愛好和平。倘若忽視了這些人性特點,社會就無法理想運作。我也不否認人會為個人動機所驅使,所以我們才看重功名利祿,向往衣食無憂。社會同樣不能回避這些人性特點。人有社會性和自私自利的雙重面孔,然而問題在于,至少在西方世界,后者經常被看做人性的全部。因此我決定關注前者,包括共情能力,以及社會上人與人之間的緊密關系。
有些科研項目探討了人類及其他動物利他性和公平意識的起源,已經得到了一些特別令人激動的結果??茖W家發現,如果讓兩只猴子同工不同酬,受到不平等待遇的那只就會鬧罷工。我們人類社會也是如此,工人寧可失業也不容忍分配不公。聊勝于無的道理誰都懂,但是猴子和人都不折不扣地違背著利潤原則。這種抗議行為無疑說明生物看重獎勵,同時也表明,我們對不公正的抵觸是與生俱來的。
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我們的社會正變得越來越缺少團結精神,可以想象這樣發展下去,社會將充滿阿諛曲從與暗箱操作。而基督教的古老價值觀又提醒我們不能對貧病交侵的弱勢群體置之不理,看來兩種價值觀要水火不容了。常見的出路是將罪責全推卸到受害者身上。如果“窮困潦倒”是窮人的錯,其他人就可以大言不慚地脫離干系了。依據這個邏輯,卡特里娜颶風之災過后一年,一位聲名顯赫的保守派政治家紐特·金里奇竟然要求開展調查,矛頭直指那些沒能在颶風中成功避難的人,稱他們“沒履行好公民責任”。
那些強調個人自由的人常把集體利益描述成浪漫和富有傳奇色彩的東西,認為追求集體利益的行為只適用于膽小鬼和共產主義者,而值得推崇的是人人為己的邏輯。在他們看來,與其花大錢建一座保護整個地區的大壩,不如“自掃門前雪”,各自照顧自己的安危。事實上在佛羅里達州,一家新公司應運而生,貫徹的就是此項精神。他們提供私人飛機座位租用服務,好在颶風來襲時把人運出去。如此一來,付得起錢的人就單飛,剩下的人只好擠在一起,以每小時8千米的速度慢慢挪步。
所有社會都需要應付這種“先己后人”的態度。類似的故事每天都在上演。這里我指的可不是人的社會,而是耶斯基國家靈長類研究中心(Yerkes National Primate Research Center)的黑猩猩群體。該中心在亞特蘭大市東北有一處野外站,我們把黑猩猩養在露天畜欄里,有時會給它們一些可以分享的食物,比如特別大的西瓜。多數黑猩猩都想率先拿到食物,因為一旦什么東西被據為己有,就很少會再被其他人搶走。你能在這個群體中看出個體對占有權的尊重,即使是處在最低階級的雌猩猩也能在最強勢的雄猩猩眼皮底下霸占住自己的吃食。沒有食物的個體時常湊到有食物的黑猩猩旁邊,伸開手掌討吃的(看,這個手勢人也通用)。它們告哀乞憐的時候一點都不會不好意思,恨不得貼到別人臉蛋兒上。如果有食的富猩猩堅決不讓,討食者甚至可能突然爆發,哭天搶地、滿地打滾,好似末日來臨。
黑猩猩種群里既能看到占有也能看到分享。一般只要20分鐘不到,紛爭就塵埃落定,所有黑猩猩都至少能分到一點吃的。搶到食物的把食物分給好友和家人,被分到食物的繼續分給自己的好友和家人。盡管過程中能見到不少沖撞場景,不過基本上可以算是和平演變。曾經有位攝像師來拍攝食物分配過程,他轉過身來對我說:“我該把這段給我小孩看。他們一定能從中學到點什么?!?/p>

黑猩猩乞求食物的時候,和人的姿勢是一樣的,它們也會伸出手,掌心向上。
因此,如果有人取證自然,影射我們的社會也該充滿“同樣的”生存斗爭,你完全可以忽視他的言論。自然界已經以無數的例子向我們表明,動物生存靠的不是鏟除異己或資源獨吞,而是合作與分享。這個特點毫無疑問適用于狼和虎鯨這樣的群體獵食者,我們的靈長類近親也遵循這一原則。位于西非象牙海岸的塔伊國家公園曾開展過一項關于黑猩猩的研究,參與研究的個體會照顧被豹子咬傷的同伴;它們將傷者的血舔凈,小心翼翼地除去臟東西,如果有蒼蠅接近傷口,就毫不疏忽地轟走。除了傷者會受到額外保護,大部隊也會主動放慢腳步,好讓傷員能跟上。黑猩猩群聚而居,必然有其道理;狼和人結群活動也有相同的好處。如果真要說“人對他人像狼一樣”,那我們不該只看到陰暗和邪惡的一面。如果我們的祖先全都性格孤僻、離群而居,那人類肯定不是今日的模樣。
我們需要徹底地重新審視人性的定義。無數經濟學家和政客將人類社會模型構筑在他們所臆想的自然界之上,這個想象的世界充滿兇險和紛爭。這些專家如同魔術師,先把自己頭腦中的偏見扔在自然這個帽子里,然后從里邊一把抓出偏見的耳朵:“瞧,大自然里不就是這樣么?!蔽覀儽贿@招糊弄了好久。在人類發展史中,競爭的作用無可厚非,但我們絕不僅僅是靠著競爭生存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