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 霧都孤兒
- (英)查理斯·狄更斯
- 3618字
- 2016-01-13 16:09:39
“是這樣的。”殯葬承包人表示同意。“我們也是前晚才聽說這家人,”教區(qū)干事說,“有個住在同一幢房子里的女人找到教區(qū)委員會,要求派教區(qū)大夫去看看,那兒有個女人病重。大夫倒不在,他那個徒弟(一個很機靈的小伙子),把藥裝在一個鞋油瓶子里,捎給了他們。”
“啊,倒真利索。”殯葬承包人說。
“利索是利索啊,”干事說,“可結(jié)果呢,老兄,這些家伙卻忘恩負義!嗯,那個男的帶回話來,說藥品與他妻子的病癥不合,因此她不能喝——紳士,他說不能喝。一個星期以前才有兩個愛爾蘭工人和一個運煤的喝過,效果蠻好,又符合衛(wèi)生——如今白白奉送,外帶一個鞋油瓶子——老兄,他卻回話說她不能喝。”這種惡行活生生地展現(xiàn)在邦布爾紳士眼中,氣得他滿面通紅,狠狠地用手杖打著柜臺。“喲,”殯葬承包人說,“我從——來——沒——”
“紳士,從來沒有。”教區(qū)干事吼了起來,“真是聞所未聞。喔,可如今她死了,我們還得去埋,這是地址姓名,這事越快了結(jié)越好。”
由于為教區(qū)感到不平,激憤之下邦布爾紳士險些把三角帽戴反了,然后迅速跨出店門去了。
“唷,奧立弗,他氣得都忘了問問你的狀況。”蘇爾伯雷目送教區(qū)干事大步走到街上,講道。
“是的,紳士。”奧立弗說道。邦布爾來訪的時刻,他一直很小心地躲得很遠,他一聽出邦布爾紳士的嗓音,從頭到腳都抖起來了。話說回來,他倒也不用想方設(shè)法避開邦布爾紳士的視線。這名公務(wù)人員一直把白背心紳士的預(yù)言牢記在心,他認定,既然殯葬承包人正在試用奧立弗,他的狀況不提也行,等到為期七年的合同把他套牢了,才能一勞永逸、合理合法地解除他被重新退回教區(qū)的一切危險。
“嗨,”蘇爾伯雷紳士拿起帽子說,“越早做成這筆生意越好。諾亞,看住鋪子。奧立弗,把帽子戴上,跟我一起去。”奧立弗聽從囑咐,跟隨主人去了。
他們走過本城人口最稠密的居民區(qū),接著加快腳步,來到一條比先前經(jīng)過的地方還要骯臟、破敗、狹窄的街上,他們走走停停,找尋他們的目標居住的房子。馬路兩邊的房屋又高又大,然而很舊;從偶爾碰到的幾個男人女人臉上的苦相,和這些房子破敗的外觀就可以看出,住戶都是赤貧階層。路人攏著雙臂,弓腰駝背,走路躲躲閃閃。大多數(shù)房子帶有鋪面,不過都關(guān)得緊緊的,一派衰朽破敗的模樣,只有樓上用來住人。有些因年久失修的房屋,眼看要塌在街上,就用幾根大木頭撐住墻壁,插在路上。這些無異于豬欄狗窩的房子竟然也被某些無家可歸的倒霉蛋選中,作為夜間棲身的巢穴,由于很多釘在門窗上的粗木板已經(jīng)撬開,留下一個足以通過一人的縫隙。水溝阻塞不通,惡臭難聞,正在腐爛的老鼠東一只西一只,就連它們也是一副可怕的餓相。
奧立弗和他的老板要找的這一家到了,大門敞開著,上邊沒有門環(huán),也沒有門鈴拉手。老板囑咐奧立弗跟上,什么也別怕,自己很小心地摸索著走過漆黑的走廊,爬上二樓。他在樓梯口踉踉蹌蹌地撞上了一道門,便用指節(jié)嘭嘭嘭地敲了起來。
開門的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依據(jù)室內(nèi)的陳設(shè),殯儀館老板知道這就是他要找的地方,便走進去,奧立弗也跟了進去。
房間里沒有生火,卻有一個男人紋絲不動地蜷縮在空蕩蕩的爐子邊上,和一位坐在矮凳上的老婦人。房間的另一個角落里有幾個衣衫襤褸的小孩。有個什么東西用毯子遮蓋著,放在正對門口的一個小壁龕里。奧立弗的眼光落到了那上面,禁不住打起哆嗦來,身體情不自禁地和老板貼得更緊了,即使上邊蓋著毯子,這孩子始終意識到那是一具尸體。
那男人面容滄桑瘦削,頭發(fā)和胡子已經(jīng)灰白,兩眼布滿血絲。老太婆滿臉皺紋,僅有的兩顆牙齒突出,擋住了下唇,眼光很有神。奧立弗嚇得不敢抬頭,這兩個人看上去和他在屋外見到的老鼠真是太相像了。
“誰也不許靠近她,”殯儀館老板正要往壁龕走去,那男的猛地跳了起來。“別過去。他媽的——你要想活命,就別過去。”
“別說傻話,伙計,”殯葬承包人對各種凄慘悲涼的事情早已習慣,“別說傻話了。”
“我跟你說,”那男的緊握拳頭,狂暴地用腳踩著地板——“我跟你說,我不能讓她入土,她在那兒得不到安寧,蛆蟲會打擾她的——不是吃掉她——她已經(jīng)成了空心的了。”
老板沒有理會這一番咆哮,從口袋里掏出一副卷尺,跪下來,在尸體旁邊量了一會兒。
“啊。”那個男子在死者的腳邊跪了下來,淚水奔瀉而出。“跪下吧,跪下吧——你們都來跪在她身邊。聽好啦。我說她是餓死的。我一點也不清楚她的身體有多差,一直到她這次得了熱病,后來她的皮膚連骨頭都包不住了。房間里沒有生火,也沒有點蠟燭,她是死在黑暗之中——在黑暗之中啊。即使我們聽得到她在喘氣,叫孩子們的名字,可她連孩子們的臉都看不見。為了她,我上街要飯,他們卻把我投進了監(jiān)獄。我回來的時候,她已經(jīng)死了,我心里的血全都干涸了,是他們把她活活餓死的啊。我當著上帝發(fā)誓,這事上帝都看見了。是他們把她餓死的。”他伸出雙手揪住自己的頭發(fā),隨著一聲狂叫,在地板上打起滾來,兩眼發(fā)直,唾沫糊住了他的嘴唇。
孩子們嚇得魂不附體,放聲哭泣。只有那個老太婆仿佛對這一切都充耳不聞一樣,一直沒有開口,她恐嚇著要他們靜下來,把直挺挺倒在地上的那個男子的領(lǐng)帶松開,然后搖搖晃晃地朝殯儀館老板走過來。
老婦人朝尸體擺了擺頭,像白癡一樣乜斜著眼睛講道,“她是我女兒。”在那種場合里,這個動作甚至比死亡本身還要可怕。“天啦,天啦。唷,真是奇怪,我生了她,當時我也不年輕了,如今還活得好好的,快快活活的,可她卻躺在那兒,冷得硬邦邦的。天啦,天啦——想想這事吧。真像是一場戲——真像是一場戲。”
可憐的老人嘰哩咕嚕地說著,以她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幽默格格地笑起來,棺材店老板轉(zhuǎn)身就走。
“等一等,等一等。”老婦人高聲講道,有點像自說自話,“她下葬是明天、后天,還是今天晚上?我都替她收拾好了,你知道,我也得去。給我送一件大的斗篷來,要穿上很暖和的,天氣可真冷。去以前,我們還得吃點面包,千萬別小氣,喝點酒啊。送點兒面包來——只要一個面包一杯水就夠了,我們會有面包的,親愛的,是不是啊?”她急切地說,殯儀館老板又想往門外走,被她一把拉住了大衣。
“是的,是的,”殯儀館老板講道,“當然會有的,你要什么都有。”他掙脫了老婦人的拉扯,帶著奧立弗,急急忙忙走了。
第二天(這戶人家已經(jīng)得到了半個四磅面包和一塊奶酪的救濟,是邦布爾紳士親自送來的),奧立弗和他的主人又一次來到喪家。邦布爾已經(jīng)先到了,還帶來四個濟貧院的男人,準備扛棺材。老太婆和那個男子破爛的衣衫外邊披了一件舊的黑斗篷,光溜溜的白木棺材擰緊了,四個搬運夫扛上肩,往街上走去。
“喂,老太太,您老可得走好。”蘇爾伯雷湊近老婦人耳邊低聲講道,“我們已經(jīng)晚了一點,叫牧師老等就不行了。走起來,伙計們——能走多快走多快。”
搬運夫肩上本來就沒什么分量,一聽這話,便快步小跑,兩個送葬的親屬努力不落在后頭。邦布爾紳士和蘇爾伯雷大步流星走在前邊,奧立弗的兩條腿比起老板的來可差遠了,只有在旁邊跑。
然而,狀況并不像蘇爾伯雷紳士預(yù)料的那樣,他們大可不必這樣匆忙。他們來到教堂墓園一個僻靜的角落時,牧師還沒有到場,那地方長滿尊麻,教區(qū)居民的墓穴也修在那里。教區(qū)文書正坐在安葬器具室里烤火,他仿佛認定一個鐘頭之內(nèi)牧師是來不了的。于是他們便把棺材放在墓穴邊上。天上飄起一陣冷冽的細雨。這幅景象引來了一群穿得破破爛爛的孩子,他們吵吵嚷嚷地在墓碑之間玩起捉迷藏來,忽而興趣又變了,在棺材上邊跳來跳去。兩個親屬耐心地守候在一旁。蘇爾伯雷紳士和邦布爾與教區(qū)文書有私交,便和他坐在一起烤火看報。
就這樣過了一個多小時,忽見邦布爾紳士、蘇爾伯雷,還有那位文書,終于一起朝墓地奔過來,緊接著牧師出現(xiàn)了,一邊走一邊穿白色的祭服。邦布爾紳士揮起手杖,趕跑了一兩個小孩,以撐持場面。那位令人恭敬的紳士把葬禮努力壓縮了一番,不出四分鐘就已宣講完畢。他把祭服交給文書,便又離開了。
“喂,畢爾,”蘇爾伯雷對掘墓人說,“填上吧。”填墓倒不是什么難事,墓穴裝得滿滿的,棺材最上面離地面只有幾英尺。掘墓人把泥土鏟進去,用腳隨便跺了幾下,扛起鐵鏟就走,后邊跟隨那群孩子,他們嘰嘰喳喳地抱怨著這游戲結(jié)束得也太快了。
“吱吱,伙計,”邦布爾在那個鰥夫背上拍了拍,講道,“他們要關(guān)墓地了。”
那男子自打來了以后就一直佇立在墓穴旁邊,沒有挪過地方,此刻,他猛地一愣,抬起頭,目不轉(zhuǎn)睛地打量著和自己打招呼的這個人,往前走了幾步,便昏倒在地。那個瘋瘋癲癲的老太婆對丟失斗篷深感痛惜(斗篷已由棺材店老板收回),無暇顧及到他。于是大家往他身上潑了一罐冷水。等他醒過來,送他平平安安走出教堂墓地,這才鎖上大門,各自散去。
“喂,奧立弗,”在回去的路上,蘇爾伯雷老板問道,“你愛不愛這一行?”
“還好,紳士,謝謝你,”奧立弗頗為猶豫地答復,“并不特別愛,紳士。”
“啊,奧立弗,你早晚會習慣的。”蘇爾伯雷講道,“只要你習慣了,就沒事啦,孩子。”
奧立弗滿腹疑竇,不清楚蘇爾伯雷紳士當初習慣這一套是否也花了很長時間。不過,他想還是不去打聽這個疑問為好。在回殯儀館的路上,他一直在捉摸自己的所見所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