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 霧都孤兒
- (英)查理斯·狄更斯
- 3532字
- 2016-01-13 16:09:39
奧立弗結識新同事,平生第一次參加葬禮就冒出了一點和他主人的買賣頗不適宜的想法。
奧立弗單獨留在棺材店堂里,他把燈放在一張工作臺上,懷著恭敬的心情怯生生地環顧四周,不少年齡大得多的人也難免產生同樣的心情。一具未完工的棺材放在黑黝黝的支架上,就在店堂中間,每當他游移的眼光無意中落到這可怕的東西上邊,看到它是那樣陰森死寂,一陣冷顫馬上傳遍全身,他差一點相信真的看見一個嚇人的身影從棺材里緩緩地抬起頭來,把自己嚇瘋過去。一長列剖成同樣形狀的榆木板整整齊齊靠在墻上,在昏暗的燈光下,就像一個個高聳肩膀,手插在褲兜里的幽靈一樣。棺材銘牌,木屑刨花,閃閃發亮的棺材釘子,黑布碎片,疏疏落落撒了一地,墻上裝飾著一幅形態逼真、色彩鮮明的畫。在柜臺后邊:兩個職業送葬人脖子上系著筆挺的領結,守候在一扇巨大的私人住宅門旁,一輛靈車從遠處駛來,拉車的是四匹黑色的駿馬。店鋪里又悶又熱,連空氣也仿佛沾上了棺材的氣味。奧立弗的一條破棉絮給扔在柜臺底下凹進去的地方,那地方看上去跟墳墓沒什么兩樣。
奧立弗感到壓抑沮喪。他孑然一身,呆在一個陌生的場所,所有人都知道,處于這么一種處境,就是我們當中的佼佼者偶爾也會感到凄涼與孤獨。這孩子沒有一個需要他去照看的朋友,或者反過來說,也沒有朋友可以照看他。他并不是剛剛經歷了別愁離恨,也不是由于看不到親切熟悉的面容而感覺心里沉甸甸的。即使這樣,他始終心情沉重,在縮進他那狹窄的鋪位里去的時候,依舊甘愿那就是他的棺材,他從此可以安安穩穩地在教堂墓地里長眠了,在頭頂上輕盈地隨風搖曳的野草,奏響深沉的古鐘,撫慰自己長眠不醒。
早上,奧立弗被外邊一陣喧鬧的踢打鋪門的聲音驚醒了,他還沒來得及胡亂穿上衣服,那聲音又憤怒而魯莽地響了大約二十次。當他開始拉開門閂的時候,外邊不再踢了,有個聲音講道:
“開門,開不開?”那聲音叫嚷著,它與剛剛踢門的那兩只腳屬于同一個人。
“我馬上就來,紳士。”奧立弗一邊答復,一邊解開鏈條,轉動鑰匙。
“你大概就是新來的伙計,是不?”透過鎖眼傳來的聲音講道。
“是的,紳士。”
“你,多大了?”那聲音問。“我十歲,紳士。”
“哼,那我進來可要揍你一頓。”那聲音說,“看我揍不揍你,走著看吧,濟貧院來的黃毛孩子。”那聲音許下這一番親切諾言,便吹起了口哨。
“揍”是一個極富表現力的字眼,對于奧立弗來說,這一過程他領會過無數次了,因而絲毫不存僥幸心理,管他是誰,反正那個聲音的主人是要極其體面地履行諾言的。奧立弗的手顫抖著拍下門閂,打開鋪門。
奧立弗朝街的兩頭看了看,又看了一眼街對面,他以為剛剛透過鎖眼跟自己打過招呼的陌生人,已經離開了,因為他沒看見其他人,只看見一名大塊頭的慈善學校學生,坐在鋪子前邊的木樁上,正在吃一塊奶油面包。面包被大塊頭用一把折刀切成同嘴巴差不多大小的楔形,又異常靈巧地全部投進嘴里。
“對不起,紳士,”奧立弗見沒有其他客人露面,終于開口了,“是你在敲門嗎?”
慈善學校學生說道:“我踢的。”“紳士,你是否要買一口棺材?”奧立弗天真地問。一聽這話,慈善學校學生馬上現出一副猙獰可怕的模樣,宣稱倘若奧立弗以這種方式和上司開玩笑的話,過不了多久就需要一口棺材了。
“照我看,濟貧院,你還不清楚我是誰吧?”慈善學校學生一邊從木樁上下來,一邊擺出開導別人的氣派繼續講道。
“是的,紳士。”奧立弗應道。“我是諾亞·克雷波爾紳士,”他說,“你就屬我管,把窗板放下來,你這個懶惰的小壞蛋。”說罷,克雷波爾紳士賞了奧立弗一腳,神氣活現地走進店鋪去了,這副氣派替他增光不少。要讓一個身材粗笨,面容呆板,大頭鼠眼的小伙子顯得神氣十足,不是件容易的事,在任何狀況下,在個人尊容方面替他增加魅力的又是一尊紅鼻子和一條黃短褲。
奧立弗取下一扇沉甸甸的窗板,搖搖晃晃地往房間側面的一個小天井里搬,這些東西白天放在那里,哪知剛搬頭一扇就撞壞了一塊玻璃。諾亞先是安慰他,擔保說“有他好看的”,接著也放下架子,幫著干起來。不一會兒,蘇爾伯雷紳士下樓來了,緊跟在后的是蘇爾伯雷太太。奧立弗果然“有好看的”,應了諾亞的預言,之后就和這位年輕的紳士一起下樓吃早餐。“諾亞,靠火近一點,”夏洛蒂講道,“我從老板的早餐里給你挑了一小塊熏肉留起來。奧立弗,把諾亞紳士背后的門關上。你的飯我放在面包盤的蓋子上邊了,自己去拿吧,這是你的茶,端到箱子邊上去,就在那兒喝,快一點,去拾掇鋪子呢,聽見了嗎?”
“聽見了嗎,濟貧院?”諾亞·克雷波爾說。
“唷,諾亞,”夏洛蒂話頭一轉,“你管他干嗎?你這人真怪。”
“干嗎?”諾亞講道,“哼,由于一個個都由著他,這兒不可以。不管是他爹還是他媽,都不會來管他了。他所有的親戚,由著他胡來。喔,夏洛蒂。嘻嘻嘻!”
“喔,你這個怪人!”夏洛蒂不禁大笑起來,諾亞也跟隨笑了,他倆笑夠了之后,又傲慢地看了奧立弗一眼,這會兒他正呆在離火爐最遠的角落里,哆嗦地坐在一只箱子上,吃著給他留下的變質食物。
諾亞是慈善學校的學生,不是濟貧院的孤兒。他不是私生子,順著家譜可以一直追溯到他的境遇不佳的雙親,媽媽替人洗衣服,爸爸當過兵,常常喝醉酒,退伍的時候帶回來一條木頭假腿和一份撫恤金,數額為每日兩個半便士,外帶一個很難說清的尾數。鄰近各家店鋪的學徒老是喜愛在大街上用一點不堪入耳的葷名來嘲笑諾亞,諸如“皮短褲”啦,“慈善學堂”啦什么的,他一一照單全收,不還價。如今可好,命運把一個連名字都沒有的孤兒賜給了他,對這個孤兒,連最下等的人都可以指著鼻子罵,諾亞饒有興致地對奧立弗來了個如法炮制。這件事很耐人尋味,它向我們表明,人的本性是多么的美妙,同樣美好的品質從不厚此薄彼,既可以在最出色的君子身上發揚,又可以在最卑污的慈善學校學生的身上滋長。
奧立弗在殯葬承包人的鋪子住了有個把月了。這一日打烊以后,蘇爾伯雷夫婦正在店堂后邊的臥室里吃晚餐,蘇爾伯雷紳士恭恭敬敬地看了太太幾眼,講道:
他正打算說下去,“我親愛的——”見太太眼睛朝上一翻,知道兆頭不對,趕忙止住。
“咦。”蘇爾伯雷太太厲聲講道。“沒什么事,親愛的,沒什么。”蘇爾伯雷紳士講道。“呃,你這個可惡的東西。”蘇爾伯雷太太說。“哪里,哪里,我親愛的,”蘇爾伯雷紳士低聲下氣地說,“我以為你不高興聽呢,親愛的。我只是想說……”“呃,別告訴我你想說什么,”蘇爾伯雷太太打斷了他的話,“拜托了,我算老幾,別來問我。我不想插手你的秘密。”蘇爾伯雷太太說這話的時刻發出一陣歇斯底里的狂笑,預示著結果是相當嚴重的。
“不過,親愛的,”蘇爾伯雷講道,“我想向你討教呢。”“不,不,你不用來問我的意見,”蘇爾伯雷太太大動感情,“你問別人去吧。”又是一陣歇斯底里的大笑,蘇爾伯雷光生嚇了一跳。這是夫婦間的一種極為尋常而又受到普遍認可的程序,通常都很靈驗。立即告饒,蘇爾伯雷紳士請求太太特別恩準,許可自己把話說出來,蘇爾伯雷太太其實很想聽聽是什么事。經過短短45分鐘不到的拉鋸戰,太太總算大發慈悲,予以批準。
“親愛的,這事關系到小退斯特,”蘇爾伯雷紳士講道,“這是個漂亮的小男孩,親愛的。”“吃飽了喝足了嘛,他理當這樣。”太太這樣認定。“親愛的,他臉上有一種憂傷的表情,”蘇爾伯雷紳士繼續說,“這很有趣,他可以做一個出色的送葬人,親愛的。”
蘇爾伯雷太太的眼睛朝天上翻了一下,顯然頗感意外,蘇爾伯雷紳士注意到了這一點,便接著說下去,沒有給賢惠的夫人留下插話的機會。
“親愛的,我不是指參加成年人葬禮的普通送葬人,卻是單單替兒童出殯用的。讓孩子給孩子送葬,親愛的,那該有多新鮮。你只管放心,這一招效果保準不賴。”
蘇爾伯雷太太對辦理喪事頗具鑒賞力,聽到這個算盤也大為吃驚。不過,直接承認難免有失體面,事已至此,她只好很嚴厲地問,他這個做丈夫的怎么事先沒想到這樣淺顯的一個建議呢?蘇爾伯雷紳士來了個順水推舟,認定這是對他這個點子的默認。事情當場定下來,干這一行的秘訣得馬上傳授給奧立弗,鑒于這個目的,老板下一次出差,奧立弗就得跟隨一起去。
機會很快就來了,邦布爾紳士在第二天早上,吃過早餐大約半個小時,走進了鋪子。他把手杖支在柜臺上,掏出大皮夾子,從里邊拈出一張紙片,遞給蘇爾伯雷。
“啊哈。”蘇爾伯雷紳士眉開眼笑,看了一下紙片講道,“訂購一口棺材,哦?”
“先訂一副棺材,后邊還有一套葬禮,由教區出錢。”邦布爾紳士邊說邊緊了緊皮夾子上的皮帶,這皮夾子跟他人同樣脹鼓鼓的。
“貝登,”殯儀館老板看了看那張紙片,又看看邦布爾紳士,“我從沒聽說過這個名字。”
邦布爾搖搖頭,說道:“一個很難對付的家伙,蘇爾伯雷紳士,很頑固,恐怕是太得意了,老兄。”
“得意?”蘇爾伯雷冷笑一聲,大聲講道。“真是的,這也太過分了。”
“噢,是啊,真叫人惡心,”教區干事說道。“真缺德,蘇爾伯雷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