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想起來回顧背后的時候,陸地已沒有一絲蹤影了。其實這都沒有什么關系,他想。不管怎樣,我總能靠著哈瓦那的燈火回港的。現在離太陽下去還有兩個鐘頭,興許不到那個時候魚兒就會浮上來。假如它不上來,興許會隨著月出浮上來。假如它不這樣干,興許也會隨著日出浮上來。看,到現在,我的手腳都沒有抽筋,我覺得身強力壯。它的嘴都給釣住了啊。拉力還這樣大,這該是條多大的魚啊。它的嘴準是死死地咬住了鋼絲釣鉤。但愿我能看到它。但愿我能知道這個對手長什么樣兒,真的,我特別想知道,哪怕只看一眼也好。
老人憑著觀察天上的星斗,看出那魚整整一夜,始終沒有改變它的路線和方向。太陽下去后,天氣漸漸轉涼了。老人的脊背、胳膊和衰老的腿上的汗水都干了,覺得發冷。在白天,他曾把蓋在魚餌匣上的麻袋取下來,攤在陽光下面曬干。現在太陽下去了,他把麻袋系在脖子上,披在背上。他還小心地把它塞在現在正掛在肩上的釣繩下面。有麻袋墊著釣繩,他就可以彎腰向船頭靠一下,這樣簡直可以說非常舒服了。這種姿勢實在只能勉強說,多少叫人好受一點兒,但是老人自以為那個樣子簡直可以說非常舒服了。
我拿它沒一點辦法,它也拿我沒有一點辦法,他想。要是它老一直這樣干下去,雙方都沒一點辦法。
他有一次站起身來,隔著船舷撒尿。然后抬眼望著星斗,核對他的航向。釣繩從他肩上一直鉆進水里,看起來就像一道磷光。魚和船這時都放慢了前行的速度。哈瓦那的燈火看起來一點都不輝煌,于是他明白,海流準是在把他和大魚帶向東方。假如我就此看不見哈瓦那炫目的燈光,我們就一定是到了更東的地方,他想。因為假如這魚的路線沒有變的話,我準會好幾個鐘頭看不見一點燈光。不知道今天的棒球大聯賽結果怎么樣啊,他想。干這行有臺收音機就美啦。然后他想,別老是惦記這玩意兒。還是想想你正在干的正經事情吧。你怎么能干蠢事啊。
然后他說出聲來:“如果孩子在就好了。還能幫我一手,應該讓他見識見識這種光景。”
誰也不該上了年紀獨個兒待著,他想。不過這其實是在所難免的。為了保持體力,我一定要記住在金槍魚壞掉之前吃下它。記住了,就算你只想吃一點點,也必須在早上吃。記住了哈,他對自己說。
夜里,有兩條海豚游到小船邊上來,他聽見它們翻騰和噴水的聲音。他能辨別出那雄的發出的喧鬧的噴水聲和那雌的發出的喘息般的噴水聲。
“它們都是好樣的,”他說。“它們嬉耍,打鬧,相親相愛。它們是我們的兄弟,就像飛魚一樣。”
接著他可憐起這條被他釣住的大魚來了。它真是挺棒的,真奇特。有誰知道它多大歲數了呢,他想。我反正是從來沒釣到過這樣強大的魚,也沒見過行為這么奇特的魚。興許它太機靈,不想跳出水來。它可以跳出水來,或者來個猛沖,把我搞垮。不過也許它曾經上鉤過好幾次,因此知道應該如何搏斗。它哪會知道它的對手只有一個人,而且是個糟老頭子,沒啥力氣的。不過它是條多大的魚啊,假如魚肉好的話,能在市場上能賣多大一筆錢啊!它咬起餌來像條雄魚,拉起釣繩來也像雄魚,搏斗起來一點也不驚慌。也不知道它有什么打算,還是像我一樣地不顧死活?
他想起以前有一次釣到了一對大馬林魚中的一條。那條雄魚總是讓雌的先吃,就是因為這個,那條上了鉤的正是雌魚。它發了狂,絕望而驚慌失措地掙扎著,不久它就筋疲力盡了。那條雄魚始終待在它身邊,在釣繩下方竄來竄去,陪著雌魚在水面上一起打轉。這雄魚離釣繩很近,讓老人免不得有點生怕它會用它的尾巴把釣繩割斷。這魚的尾巴像大鐮刀般鋒利,大小和形狀都和大鐮刀差不了多少。老人用魚鉤把雌魚鉤上來,然后用棍子揍它,接著握住了那邊緣像砂紙一樣的長嘴,連連向它頭頂打去。把它的顏色打成和鏡子背面的紅色差不多,然后讓那個孩子幫忙,把它拖上船去。就在這會,雄魚一直跟在船舷邊上。當老人忙著解下釣繩、拿起魚叉的時候。那條雄魚高高地在船邊跳到空中,想看清楚雌魚在哪里。然后掉下去,鉆到海洋深處。它那淡紫色的翅膀,其實正是它的胸鰭,大大地張開來。于是它身上所有的淡紫色的寬條紋都露出來了。它真漂亮,老人想著,但是它卻始終待在那兒不走。
它們這樣的情景讓我看到怎能不傷心呢,老人想。孩子也顯得很傷心。所以,我們請求這條雌魚原諒,馬上把它宰了。
“如果那孩子在這兒就好了。”他念叨著這些,接著把身子安靠在船頭的邊緣那已被磨圓的木板上。通過勒在肩上的釣繩,他感覺到這條大魚的力量,它正向著它所選擇的方向慢慢而安穩地游去。
它做出這樣的選擇,都是我欺騙的結果吧,老人想。這條魚選擇待在黑暗的深水里,避開一切圈套、羅網和詭計。而我的選擇是趕到誰也沒到過的蠻荒之地去把它找出來。在這個世界上沒人去過的地方,我跟它被拴在一起了,從中午起就是這樣。而且我和它都沒有誰來幫忙。
也許我不應該當漁夫,他想。然而這恰巧是我生來就干的行當。有一條我一定不能忘了,天亮之后我就吃那條金槍魚。
離天亮還有些時候,不知道有什么東西咬住了他的一個魚餌。他聽見釣竿啪的一聲折斷了。隨后那根釣繩越過船舷向外直溜。他摸著黑拔出刀鞘中的刀子,然后用他的左肩承擔著大魚所有的拉力。老人的身子向后靠,就著木質的船舷,把那根釣繩給割斷了。然后順手把另外一根離他最近的釣繩也割斷了。老人摸黑把這兩個沒有放出去的釣繩卷兒的斷頭系在一起。這個時候,他用一只手熟練地干著。在牢牢地打結的同時,他一只腳踩住了釣繩卷兒,用來避免釣繩卷兒移動。他現在加起來一共有六卷備用釣繩了。他剛才割斷的那兩根有魚餌的釣繩,還各有兩卷備用釣繩。再加上被大魚咬住魚餌的那根釣繩上面的兩卷,它們全部都連接在一起了。
等天亮了,他想,不管怎么說,我要回到那根釣繩旁邊,就是把魚餌放在水下四十尋深處的那根釣繩邊。然后把它也割斷,連接在那些備用釣繩卷兒上。我得丟掉兩百尋那根出色的卡塔盧尼亞釣繩,還有釣鉤和導線。其實這些都是可以再買的到的。萬一釣上了其他魚,把這條大魚倒搞丟了,那我再到哪兒去找這么大的魚呢?到現在我都不知道剛才咬餌的是什么魚。很可能是條大馬林魚,或者劍魚,要不就有可能是鯊魚。根本沒有時間讓我想些什么,我不得不趕快把它擺脫掉。
他又開始念叨了:“如果那孩子在這就好了。”但是孩子并不在這里,他想。這里只有你自己一個人,你最好還是回到最后的那根釣繩邊,管他天黑不黑,先把它割斷了,系上那兩卷備用的釣繩。
這么想的,他也確實這樣做了。摸黑干活不是件容易事。有那么一次,那條大魚掀動了一下,好大的力氣,把他拖倒在地上,臉向下,老人的眼睛下劃破了一道口子。鮮血從他臉頰上淌下來。但還沒流到下巴上就凝固了。他只能挪動身子回到船頭,靠在木船舷上休息一會,因為實在是太累了。他拉好麻袋,把釣繩小心地挪到肩膀上還不怎么疼的地方,用肩膀把那根釣繩固定住,然后握住釣繩小心地測試著那魚拉曳的分量,最后伸手到水里測度小船航行的速度。不知道這魚剛才為什么突然搖晃了一下,他想。會不會是因為釣繩在它高高隆起的脊背上滑動了一下?我的背比它的疼,這是一定的。然而就算它力氣再大,也總不能永遠拖著這條小船跑吧。而且我剛把所有有可能惹出亂子來的東西都扔掉了,我還有好多備用的釣繩,一個人,在這樣的情況下還能有什么要求呢。
“魚啊,”他念叨著,“我發誓跟你奉陪到低,至死方休。”依我看,它不到死也不會放過我的,老人想,他在那靜靜地等待著天亮起來。眼下正是破曉前的時分,天氣很冷。他只能把身子緊貼著木船舷來取暖。這個畜生能熬多久,我就能熬多久,他想。天色微明中,釣繩伸展著,向下通到水的深處。而那小船呢,平穩地移動著,初升的太陽剛一露邊兒,陽光就直射在老人的右肩上了。
“哦,原來它在向北走啊!”老人說。也許海流會把我們遠遠地向東方送去,他想。但愿它會隨著海流拐個彎。這樣就說明它已經累了,沒有什么力氣了。
等太陽升得更高一些,老人發覺這條魚不光沒有顯出一點點疲態,反而好像還挺有精神。只有一個有利的征兆。釣繩的斜度說明它正在比較淺的地方游著。這不一定表示它會躍出水面來。但也說不定它會這樣。
“天主啊,求您讓它跳躍吧,”老人說,“您知道的,我的釣繩夠長,可以對付它。”
或許我應該把釣繩稍微拉緊一點兒,讓它覺得痛,它就會跳出水面了,他想。既然都到了白天了,那就想辦法讓它跳躍吧,這樣它的脊背那些液囊裝滿了空氣,就沒法沉到海底去死了。
他動手拉了拉釣繩,但是自從他釣上這條魚以來,釣繩已經繃得很緊了,都快要迸斷了。他向后仰著身子使勁又拉了兩下,覺得它硬邦邦的,就知道沒法拉得更緊了。我千萬別用力過大,他想。每猛拉一次,釣鉤就會在魚身上劃出更寬的口子,等它當真跳躍起來,也許會把釣鉤甩掉。反正太陽出了,我感覺好多了,這一次我不用一直盯著太陽看了。
釣繩上粘著黃色的海藻,但是老人知道這只會給魚增加一些拉力,因此他顯得很高興。他想起來正是這種黃色的果囊馬尾藻在夜間發出很強的磷光。
“魚啊,”他說,“我真的很愛你,非常得尊敬你。不過今天無論如何,我都要把你殺死。”
一只小鳥從北方向著小船飛過來。那是只鳴禽,在水面上飛得很低。老人看出它已經很疲憊了。
鳥兒飛到船艄上,想在那兒歇一口氣。隨后它繞著老人的頭飛了一圈又一圈,落在那根釣繩上,也許在那兒它覺得比較舒服吧。“你多大了?”老人問鳥兒,“你這是第一次出遠門嗎?”
他說話這當兒,鳥兒望著他。也許是它太累了,竟沒有顧得上細看這釣繩,就用小巧的雙腳緊抓住了釣繩,在上面搖啊晃的。“放心吧,這釣繩穩當的很,”老人對它說,“太穩當啦。夜里一點風都沒有,你怎么累成這樣啊。今天這鳥兒都怎么啦?”
可能是因為有老鷹,他想,飛到海上來追捕這些可憐的小鳥兒。然而這話他沒跟這鳥兒說,反正它也不懂他說的話,而且啊,它很快就會知道老鷹的厲害了。
“好好兒地歇會吧,可愛的小鳥,”他說,“然后投身飛到廣闊的海面上,碰碰運氣,像任何人或者鳥要不就是魚兒那樣。”
他靠說話來給自己打勁兒,這都是因為他的脊背在夜里一動不動,因而變得僵直,當時還不覺得什么,眼下可真痛得厲害。
“鳥兒,你要是愿意的話就住在我家吧,”他說,“不過真是對不起,我不能趁現在刮起小風的當兒,扯起帆來把你帶回去。但是我總算也有個朋友在一起了。”
就在這個時候,那魚突然一歪,一下子把老人拖倒在船頭上,要不是他用力撐住了身子,放出一段釣繩,興許早把他拖到海里去了。就在釣繩猛地一抽的一瞬間,鳥兒飛走了,老人竟沒有看到它飛走。
他用右手小心翼翼地摸摸釣繩,發現手上正在淌血。“這么看來這魚應該是給什么東西弄傷了。”他自言自語道,一邊把釣繩往回拉,看能不能叫那魚轉回來。
然而拉到快繃斷的時候,他就抓穩了釣繩,身子向后倒,來抵消釣繩上的那股子拉力。
“現在你覺得痛了吧,魚,”他說,“老實說,我也疼的不輕啊。”
他掉回頭去尋找剛才那只小鳥,因為很高興有它在一邊做伴。鳥兒飛走了。
你怎么不多待一會啊,老人想。你去的地方風浪很大的,要飛到岸上才安全呢。唉,說的也是,我怎么會讓那魚給劃破了手?我真是越來越笨了。也有可能是因為我只顧著看那只小鳥,想著它的事兒了。現在啊,我得關心一下我自己了,一定要記得,過后得把那金槍魚吃下去,這樣才不至于這么弱,一點力氣都沒有。
“如果那孩子在這,而且我手邊還有點鹽,那這一切都完美了。”他自己跟自己說道。
他隨手把沉甸甸的釣繩挪到左肩上,小心翼翼地跪下,在海水里洗了洗手。老人家把手在水里浸了能有一分多鐘,看著手上的血液在水中漂開去。海水,隨著船的移動在他手上平穩地拍打著。
“它好像比原來游得慢多了。”他說。老人巴不得讓他的手在這鹽海水中多浸一會兒,但是另外一方面有點擔心那魚出點什么問題,于是站起身,打起精神。老人舉起那只手,向著太陽看了看。這才看清,他的手原來是被釣繩勒了一下,割破了肉。不巧的是,那正好是手上最得用的地方。事情明白得很,他需要這雙手來干成這樁事,他可不喜歡還沒動手就把手給割破了。
“現在,”曬干了手之后,他說,“我得吃點小金槍魚了。嗯,我可以用魚鉤把它釣過來,然后躺在這兒舒舒服服地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