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南是法國那些幾百年來株守在內(nèi)地的一角，保持著純血統(tǒng)的舊家之一。雖然社會經(jīng)過了那么多的變化，這等舊家在法國還比一般意料的為多。它們與鄉(xiāng)土有多多少少連自己也不知道的，根深蒂固的聯(lián)系，直要一樁極大的變故才能使它們脫離本土。這種依戀的情緒既沒有理智的根據(jù)，也很少利害關(guān)系；至于為了史跡而引起思古之幽情，那也只是少數(shù)文人的事。羈縻人心的乃是從上智到下愚都有的一種潛在的，強(qiáng)有力的感覺，覺得自己幾百年來成了這塊土地的一分子，生活著這土地的生活，呼吸著這土地的氣息，聽到它的心跟自己的心在一起跳動，像兩個睡在一張床上的人，感覺到它不可捉摸的顫抖，體會到它寒暑旦夕，陰晴晝晦的變化，以及萬物的動靜聲息。而且用不著景色最秀美或生活最舒服的鄉(xiāng)土，才能抓握人的心；便是最樸實(shí)，最寒素的地方，跟你的心說著體貼親密的話的，也有同樣的魔力。

這便是耶南一家所住的那個位于法國中部的省份。平坦而潮濕的土地，沒有生氣的古老的小城，在一條渾濁靜止的運(yùn)河中映出它暗淡的面目；四周是單調(diào)的田野，農(nóng)田，草原，小溪，森林，隨后又是單調(diào)的田野……沒有一點(diǎn)勝景，沒有一座紀(jì)念建筑，也沒有一件古跡。什么都不能引人入勝，而一切都教你割舍不得。這種迷迷忽忽的氣息有一股潛在的力：凡是初次領(lǐng)教的都會受不了而要反抗的，但世世代代受著這個影響的人再也擺脫不掉，他感染太深了；那種靜止的景象，那種沉悶而和諧的空氣，那種單調(diào)，對他自有一股魅力，一種深沉的甜美，在他是不以為意的，加以菲薄的，可是的確喜愛的，忘不了的。

耶南世代住在這個地方。遠(yuǎn)在十六世紀(jì)，就有姓耶南的人住在城里或四鄉(xiāng)：因?yàn)檎绽袀€叔祖伯祖之流的人，一生盡瘁于輯錄家譜的工作，把那些無名的，勤勉的，微末不足道的人物的世系整理起來。開頭只是些農(nóng)夫，佃戶，村子里的工匠，后來在鄉(xiāng)下當(dāng)了公證人的書記，慢慢的又當(dāng)了公證人，終于住到縣城里來。安東尼·耶南的父親，奧古斯丁，做買賣的本領(lǐng)很高明，在城里辦了個銀行。他非常能干，像農(nóng)夫一樣的狡猾，頑強(qiáng)，做人挺規(guī)矩，可并不太拘泥，做事很勤，喜歡享受；因?yàn)槲暮猛诳嗳耍裁丛挾贾毖詿o諱，也因?yàn)樗挥匈Y財(cái)，所以幾十里周圍的人都敬重他，怕他。他個子又矮又胖，精神抖擻，留著痘疤的大紅臉上嵌著一對炯炯有神的小眼睛，從前出名是個好色的，至今也還有這個嗜好。他喜歡說些粗野的笑話，喜歡好吃好喝。最有意思的是看他吃飯：兒子以外，幾個和他一流的老人陪著他：推事，公證人，本堂神甫等等，——（耶南老頭兒是瞧不起教士的，但若這教士能夠大嚼的話，他也樂意跟他一塊兒大嚼，）——都是些南方典型的結(jié)實(shí)的漢子。那時滿屋子都是粗野的戲謔，大家把拳頭往桌上亂敲，一陣陣的狂笑狂叫。快活的空氣引得廚房里的仆役和街坊上的鄰居都樂開了。

后來，在夏季很熱的一天，老奧古斯丁只穿著件襯衣下地窖去裝酒，得了肺炎。不出二十四小時，他就動身往他世界去了；他不大相信什么他世界，但像內(nèi)地反對教會的布爾喬亞一樣，在最后一分鐘內(nèi)還是辦妥了所有的教會儀式，一則使家里的婦女不再嚕蘇，二則他對這些手續(xù)也無所謂……三則死后之事究竟也不可知……

兒子安東尼接了他的買賣。他也是個矮胖子，一張緋紅的喜洋洋的臉，不留胡子，只留鬢腳，說話急促而含糊，聲音很響，常常有些劇烈而短促的小動作。他沒有父親那種理財(cái)?shù)谋绢I(lǐng)，但辦事能力還不壞。銀行因?yàn)闅v史悠久，正在一天天的發(fā)達(dá)，他只要按部就班的繼續(xù)下去就行了。他在當(dāng)?shù)仡H有善于經(jīng)商的名氣，雖然他對事業(yè)的成功并沒多大貢獻(xiàn)，他只是很有規(guī)律很肯用心罷了。做人很體面，到處受到應(yīng)有的尊重，他殷勤，爽直，對某些人也許太親狎了些，真情也流露得太多了些，有點(diǎn)兒平民氣息，可是不論城里鄉(xiāng)下，他人緣都很好。他雖不浪費(fèi)金錢，卻很濫用感情，動不動會流淚，看到什么災(zāi)難會真誠的難過，使受難的人感動。

像多數(shù)內(nèi)地人一樣，政治在他思想上占著很大的地位。他是表面上很激烈而骨子里很溫和的老革命黨，褊狹的自由主義者，愛國主義者，并且學(xué)著父親的樣反對教會。他是市參議員，像同僚們一樣以捉弄本區(qū)的神甫或本城婦女所崇拜的宣道師為樂。法國小城里的反教會的舉動，永遠(yuǎn)是夫婦爭執(zhí)中的一個節(jié)目，是丈夫與妻子暗斗的一種借口，差不多沒有一個家庭能夠避免的。

安東尼·耶南對文學(xué)也很有抱負(fù)。跟他那一代的內(nèi)地人一樣，他頗受拉丁文學(xué)的熏陶，有些篇章能夠背誦如流；而拉·封丹，布瓦洛，伏爾泰等的格言，十八世紀(jì)小品詩人的名句，他也記得不少，還寫些摹仿他們的詩。他熟人中有這個癖的不止他一個；而這個癖也增加了他的聲譽(yù)。大家傳誦他的滑稽詩，四句詩，步韻詩，折句，譏諷詩，歌謠，有時是很唐突的，可是不乏風(fēng)趣。口腹之欲的神秘在詩中也沒有被遺忘。

這個壯健，快樂，活潑的矮個子，娶的太太和他性格完全不同。她是當(dāng)?shù)匾粋€法官的女兒，叫做呂西·特·維廉哀。這家特·維廉哀其實(shí)只是特維廉哀，他們的姓像一塊石子從上面往下滾的時候一分為二，變了特·維廉哀[1]。他們世代都當(dāng)法官，是法國老司法界中的人物，對于法律，責(zé)任，社會的禮法，個人的尤其是職業(yè)的尊嚴(yán)，看得很重，做人不但誠實(shí)不欺，而且還有些迂腐。在上一世紀(jì)里，他們受過吹毛求疵的揚(yáng)山尼派的影響，至今除了對耶穌會派的輕蔑以外，還留下一點(diǎn)悲觀和郁悶的氣息。他們不從好的方面去看人生，非但不想克服人生的艱難，反而想加些上去，好讓自己更有權(quán)利怨天尤人。呂西·特·維廉哀就有一部分這種性格，恰恰和她丈夫粗魯豪放的樂天主義相反。她又瘦又高，比他高出一個頭，身段長得很好，很會穿扮，可是大方而不很自然，使她永遠(yuǎn)顯得——仿佛是故意的——比實(shí)在的年齡大，她非常賢淑，但對別人很嚴(yán)，不許有任何過失，幾乎也不容許有任何缺陷：大家認(rèn)為她冷酷，驕傲，她對宗教很虔誠，為了這個，夫婦間常常爭辯。但他們很相愛，盡管爭辯，彼此都覺得少不了。至于實(shí)際的事務(wù)，兩人都一樣的不高明：他是因?yàn)椴欢饲槭拦剩豢吹叫δ槪宦牭胶迷挘蜁袭?dāng)，她是因?yàn)閷τ谏虡I(yè)全無經(jīng)驗(yàn)，從來不與聞，也不感興趣。

他們有兩個孩子：一個是女兒，叫做安多納德，一個是兒子，叫做奧里維，比安多納德小五歲。安多納德是個美麗的褐發(fā)姑娘，一張法國式的嫵媚而忠厚的小圓臉，眼睛很精神，天庭飽滿，下巴很細(xì)氣，小鼻子長得筆直，——好似一個法國老肖像畫家所說的，是“那種清秀的，很有格局的鼻子，有種微妙的小動作，使她顯得神情生動，表示她說話或聽人說話的時候心中很有點(diǎn)兒細(xì)密的思潮”。她從父親那兒秉受著快樂的無愁無慮的脾氣。

奧里維是個淡黃頭發(fā)的嬌弱的孩子，身材跟父親一樣矮小，性格卻完全不同。小時候不斷的疾病大大的損害了他的健康；雖然家里的人因之格外疼他，但虛弱的身體使他很早就成為一個悒郁寡歡的孩子，愛幻想，怕死，沒有一點(diǎn)兒應(yīng)付人生的能力。天生的怕見人，喜歡孤獨(dú)，他不愿意和別的孩子做伴，覺得和他們在一起非常不舒服，他討厭他們的游戲，打架，尤其受不了他們的兇橫。他讓他們打，并非因?yàn)闆]有勇氣，而是因?yàn)槟懬樱桓易孕l(wèi)，怕傷害別人，要不是靠著父親的地位，他可能被小朋友們折磨死的。他心腸很軟，靈敏的感覺近乎病態(tài)：隨便一句話，一個同情的表示，或是一句埋怨，就能使他大哭一場。比他健全得多的姊姊常常嘲笑他，叫他淚人兒。

兩個孩子非常相愛；可是性情相差太遠(yuǎn)，混不到一塊兒。他們各過各的生活，各有各的幻想。安多納德越長越美；人家告訴她，她自己也知道，心里很高興，編著些未來的夢。嬌弱而悒郁的奧里維，一接觸外界就覺得格格不入，便躲在他荒唐的小腦子里去胡思亂想。他像女孩子一樣需要愛別人，也需要別人愛他。既然過著孤獨(dú)生活，不跟年齡相仿的同伴往來，他便自己造出兩三個幻想的朋友：一個叫做約翰，一個叫做哀蒂安，一個叫做法朗梭阿；他老是和他們在一起，所以從來不跟周圍的人在一起。他睡得很少，空想極多。早晨，人家把他從床上拉起來，他往往把赤裸的兩腿掛在床外，出神了；再不然他會把兩只襪子套在一只腳上。雙手浸在臉盆里，他也會出神的。在書桌上寫字或溫課的當(dāng)口，他又會幾小時的胡思亂想；隨后他忽然驚醒過來，發(fā)覺什么也沒做。在飯桌上，人家和他說話，他會吃了一驚，過了兩分鐘才回答；而回答了半句又不知自己要說些什么。他迷迷懵懵的聽著自己的念頭在胸中竊竊私語，過著內(nèi)地那種度日如年的單調(diào)的歲月，被一些親切的感覺催眠了。——空蕩蕩的大屋子只住了一半；有的是可怕而挺大的地窖和閣樓，上了鎖的神秘的空房，百葉窗都關(guān)了，家具，鏡子，燭臺，都遮著布；祖先畫像上的笑容老是在他的腦子里，還有帝政時代的版畫，題材都是輕佻的與有德的故事。外邊，馬蹄匠在對門打鐵，錘子一下輕一下重，呼吸艱難的風(fēng)箱在喘氣，馬蹄受著熏炙發(fā)出一股怪味道；洗衣婦蹲在河邊搗衣；屠夫在隔壁屋子里砍肉；街上走過一匹馬，蹄聲得得；水龍頭軋軋的響；河上的轉(zhuǎn)橋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裝著木料的沉重的船，被纖繩拉著在砌得很高的花壇前面緩緩駛過。鋪著石板的小院子有塊方形的泥地，長著兩株紫丁香，四周是一大堆風(fēng)呂草和喇叭花，臨河的平臺上，大木盆里種著月桂和開花的榴樹。有時鄰近的廣場上有趕集的喧鬧聲，豬叫聲，鄉(xiāng)下人穿著耀眼的藍(lán)色上衣。……星期日在教堂里，歌詠隊(duì)連聲音都唱不準(zhǔn)，老教士做著彌撒快睡著了；全家在車站大路上散步，一路跟別人（他們也以為全家散步是必不可少的節(jié)目）脫帽招呼，——直走到大太陽的田里，看不見的云雀在上空盤旋，——或者沿著明凈的，死水似的河走去，兩旁的白楊瑟瑟索索的發(fā)抖；……然后是豐盛的晚餐，東西多得吃不完，大家頭頭是道，津津有味的談著吃喝的問題，因?yàn)樵谧亩际切屑遥v究吃喝在內(nèi)地是樁大事，是名副其實(shí)的藝術(shù)。大家也談到商情，說些笑話，還夾著一些關(guān)于疾病的議論，牽涉到無窮的細(xì)節(jié)……而這孩子坐在一角，不聲不響像頭小耗子，盡管咬嚼，可并不怎么吃東西，拼命伸著耳朵聽。他把大人的話句句聽著，凡是聽不大清的，便用想象去補(bǔ)充。像舊家的兒童一樣給幾百年的印象刻得太深了，他有種奇特的天賦，能夠猜到他還從來不曾有過而不太了解的思想。——還有那廚房，充滿著神秘的血腥和各種味道；老媽子講著奇怪而可怕的故事……最后是晚上，蝙蝠悄悄的飛來飛去，妖形怪狀的東西教人害怕，那是他明知在這座老屋子里到處蠢動的，例如大耗子和多毛的大蜘蛛等等。隨后是跪在床前的祈禱，根本不聽自己說些什么；隔壁救濟(jì)院里響起聲音不平勻的鐘聲，那是女修士們睡覺的鐘；——然后是雪白的床，給他躺著做夢的島……

一年最好的時節(jié)是春秋兩季在離城幾里的別莊中過的日子。那邊，一個人都看不到，盡可以稱心如意的幻想。像多數(shù)小布爾喬亞的子弟一樣，兩個孩子是不跟平民接觸的，他們對仆役和長工還有點(diǎn)兒恐懼，有點(diǎn)兒厭惡。他們秉受了母親的貴族脾氣，——其實(shí)主要是布爾喬亞脾氣，——瞧不起勞力的工人。奧里維成天騎在一株槐樹的枝頭讀著奇妙的故事：美麗的神話，穆索伊斯或奧努瓦夫人的童話，《天方夜譚》，或是游記體的小說，因?yàn)榉▏鴥?nèi)地的青年常常渴想遙遠(yuǎn)的世界，做著漫游海外的夢。一個小樹林把屋子遮掉了，于是他自以為在很遠(yuǎn)的地方。但他知道離家很近，心里很高興：因?yàn)樗淮笙矚g獨(dú)自走遠(yuǎn)，他已經(jīng)在大自然中迷失了。四周盡是樹木，從樹葉的空隙里可以看見遠(yuǎn)處黃黃的葡萄藤，雜色的母牛在草原上嚙草，遲緩的鳴聲沖破田野的靜寂。尖銳的雞啼在農(nóng)莊間遙相呼應(yīng)。倉屋里傳出節(jié)奏不勻的搗杵聲。成千成萬的生靈在這個恬靜的天地中活躍。奧里維不大放心的瞧著一行老是匆匆忙忙的螞蟻，滿載而歸的蜜蜂像大風(fēng)琴的管子一般轟轟的響著，漂亮的蠢頭蠢腦的黃蜂到處亂撞，——所有這些忙碌的小蟲似乎都急于要到一個地方去……哪兒呢？它們不知道。無論哪里都好！只要是到一個地方……奧里維處在這個盲目而滿是敵人的宇宙內(nèi)打了一個寒噤。他像一頭小兔子，聽到松實(shí)落地或枯枝折斷的聲音就會發(fā)抖……花園的那一頭，安多納德發(fā)瘋似的蕩著秋千，把架上的鐵鉤搖得吱格吱格的響，奧里維聽到這個才放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