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老人與海(3)
- 老人與海
- (美)海明威
- 4903字
- 2016-01-13 16:08:10
他看著飛魚一再地從海里冒出來,看著那只鳥兒的一系列無效果的行動。那群魚會從我附近逃走的,他想。它們逃得太快,游得太遠啦。不過說不定我能逮住那么一條兩條掉隊的,說不定我想要的大魚就在它們周圍轉悠著呢。我的大魚一定就在某處地方。
陸地上空,云塊這時候像山岡一樣聳立著,海岸只剩下一長條綠色的線,背后是一排灰青色的小山。海水這個時候顯得一片深藍,深得簡直要發紫了。他認真地俯視著海水,只見深藍色的海水中閃出點點紅色的浮游生物。陽光這個時候在水中變幻出奇異的光彩。他注視著那幾根釣繩,看見它們一直向下沒入水中看不見的地方。能看到這么多浮游生物,他非常高興,因為這說明這里有魚。太陽這個時候升得更高了,陽光在水中變幻出異樣的光彩,這說明天氣晴朗,陸地上空的云塊的形狀也證明了這一點。但是那只鳥兒這個時候幾乎看不見了,水面上沒什么東西,只有幾攤被太陽曬得有些發白的黃色馬尾藻和一只緊靠著船舷浮動的僧帽水母。它那膠質的浮囊呈現出紫色,看起來具有一定的外形,閃現著彩虹般的顏色。有時候,它倒向一邊,隨后又豎直了身子,像個大氣泡一樣高高興興地浮動著,那些看起來很厲害的紫色長觸須拖在身后的水中,長達一碼。
“Aguamala,”老人說,“你這個婊子養的。”他一邊坐著輕輕蕩槳,一邊低頭朝水中望去。他看見一些顏色和那些拖在水中的觸須一樣的小魚,它們在觸須和觸須之間以及浮囊在浮動的時候所投下的一小灘陰影中游著。它們對它的毒素是沒有影響的。但是人就不一樣了,當老人把一條魚拉回船來的時候,有些觸須會纏繞在釣絲上。紫色的黏液附在上面,他的手上和胳臂就會出現傷痕和瘡腫。就像被毒漆樹或櫟葉毒漆樹感染的時候一樣。然而這水母的毒素發作得更快,痛得像在挨鞭子抽一樣。
這些閃著彩虹一樣顏色的大氣泡非常美。然而它們正是海里最具欺詐性的生物,因此老人心里喜歡看到大海龜把它們吃掉。海龜發現了這些大氣泡,正從正面向它們進逼。海龜閉上了眼睛,從頭到尾完全被龜背所保護著,接下來把它們連同觸須一并吃掉。老人喜歡觀看海龜把它們吃掉的過程;喜歡在風暴過后在海灘上遇上它們;喜歡聽到他自己用長著老繭的硬腳掌踩在它們上面時啪地爆裂的聲音。
老人還喜歡綠色的海龜和玳瑁,因為它們形態優美,游水的速度又很快,價值很高。他還對那又大又笨的瓾龜抱著一點點不懷惡意的輕蔑,它們的甲殼是黃色的,做愛的方式是奇特的,高高興興地吞食僧帽水母時喜歡閉上眼睛。
他對海龜沒有抱著神秘的看法,雖然他乘小船去捕海龜,而且他這么做已經有很多年了。但是其實他替所有的海龜傷心,甚至包括那些跟小船一樣長、重達一噸的大梭龜。一般人們都對海龜殘酷無情。那是因為一只海龜被剖開、殺死之后,它的心臟還會接著跳動好幾個鐘頭。然而老人想,我也有這樣一顆心臟,而我的手腳也跟它們的一樣。老人吃白色的海龜蛋,為了讓身子長力氣。他在五月份連吃了整整一個月,來讓自己到九、十月份的時候能身強力壯,去逮地道的人魚。
他每天還會去一些漁夫存放家伙事兒的棚屋中,在一只大圓桶里舀一杯鯊魚肝油喝。這桶就放在那兒,想喝的漁夫都可以去。很大一部分漁夫厭惡這種油的味道。然而這種味道并不比摸黑早起更叫人難受,而且它對防治一切傷風感冒之類的都非常有效,對眼睛也有好處呢。
這個時候老人抬眼望去,看見那只鳥兒又在盤旋了。“看來它找到魚啦!”他念叨著,這個時候沒有一條飛魚沖出海面,也沒有小魚四處逃竄。然而老人看著看著,只見一條小金槍魚躍到空中,一個轉身,不小心頭向下掉進水里。這條金槍魚在陽光中閃耀著銀白色的光。等到它回到水里,其他的金槍魚一條接著一條地躍出水面,它們是向四面八方跳的,攪得海水翻騰起來。此時此刻,它們正繞著小魚轉,驅趕著小魚。
要不是它們游得那么快,其實我可以趕到它們中間去的,老人想,他看著這群魚把水攪得泛出白色的水沫。還眼睜睜地看著那鳥兒這個時候正俯沖下來,扎進在驚慌中被迫浮上海面的小魚群中。“這只鳥兒真是個好幫手,”老人說。就在這當兒,船艄的那根細釣絲突然在他腳下繃緊了,原來他在腳上繞了一圈。于是他放下雙槳,緊緊抓住細釣絲,動手往回拉,覺得那小金槍魚在似乎顫巍巍地拉著,有點兒分量。他越是往回拉,釣絲就越是發顫,他可以看見水里藍色的魚背和金色的兩側。于是他把釣絲呼地一甩,讓魚越過船舷,掉在船中。魚躺在船艄的陽光里,身子結實,形狀像顆子彈,一雙癡呆的大眼睛直愣愣地瞪著,干凈利落的尾巴敏捷、發抖地拍打著船板,砰砰有聲。慢慢地,那些魚逐漸耗盡了力氣。老人出于好意,猛擊了一下它的頭部,接著一腳把它那還在抖動的身子踢到船艄背陰的地方。
“長鰭金槍魚,”他說出聲來,“拿來釣大魚倒正好。看樣子,它能有十磅重。”
他想不起來他是什么時候第一次開始在獨自待著的時候自己跟自己說話了。以往他獨自待著的時候曾經唱歌來著。有時候在夜里唱,那是在小漁船或者捕海龜的小艇上值班掌舵時的事了。他也許是在那孩子離開了他、他獨自待著的時候開始自言自語的。不過這些他都記不清了。他和孩子一塊兒捕魚的時候,他們一般只在需要說話的時候才說話。有時候,他們會在夜深人靜睡不著的時候說話。要不就是在碰到壞天氣,被暴風雨困在海上的時候。沒有必要不在海上說話,被認為是種好規矩。老人一向深以為然,并始終遵守它。但是這會兒他把心里想說的話說出聲來有好幾次了,這是因為現在沒有旁人會受到他說話的打擾。
“要是別人聽到我在自言自語,會當我發瘋了,”他又開始念叨了,“不過既然我沒有發瘋,我才不管那么多呢,就是要說。有錢人的船上有收音機為他們談話,還把棒球賽的消息告訴他們。”現在可不是思量棒球賽的好時候,他想。現在只應該考慮一樁事。那就是我生來就一直在干的那樁事。那個魚群周圍很可能有一條大的,他想。我只逮住了一群正在吃小魚的金槍魚群中的一條失散的。但是它們正游向遠方,游得很快。今天凡是在海面上露面的都游得非常快,向著東北方向。難道一天的這個時候就該如此嗎?或者說,這是什么我現在還不知道的天氣征兆?
他現在已經看不見海岸的那一道綠色了,只看得見那些像積著白雪的山峰,和山峰上空像是高聳的雪山一樣的云塊。海水的顏色深極了,陽光在海水之中幻化成彩虹一樣的七色。那數不清的斑斑點點的浮游生物,由于此時此刻太陽升到了頭頂上空,都看不見了。眼下老人看得見的僅僅是藍色海水。和海水深處幻成的巨大的七色光帶,還有他那幾根筆直垂在足有一英里深的水中的釣繩。
漁夫們把所有這種魚都叫做金槍魚,只有等到把它們賣出去,或者用來換魚餌時,才分別叫它們各自的專用名字。這個時候它們又沉下海去了。陽光很熱,老人覺得脖頸上被曬的熱辣辣的。他依然在劃槳,劃著劃著,就覺得汗水一滴滴地從背上往下淌。
其實我大可以隨波逐流,他想,干脆我睡過去,事先把釣繩在腳趾上繞上一圈,等有動靜的時候可以把我弄醒。但是今天是第八十五天,我應該一整天好好釣魚。就在這個時候,他發現釣竿之中有一根挑出在水面上的綠色的釣竿猛地往水中一沉。
“來啦,”他說,“來啦。”他一邊念叨著,一邊從槳架上取下雙槳,動作非常利落,沒有讓船顛簸一下。他伸手去拉釣繩,把它輕輕地夾在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之間。他覺得釣繩并沒有抽緊,感覺也沒什么分量,于是輕松地握著。緊接著它又動了一下。這回是試探性的一拉,拉得既不緊又不重,他心里就完全明白這是怎么回事了。在一百尋的深處有條大馬林魚正在吃包住釣鉤尖端和鉤身的沙丁魚,這個手工制作的釣鉤是從一條小金槍魚的頭部穿出來的。
老人輕手輕腳地攥著釣繩,然后用左手把它從竿子上輕輕地解下來。他現在大可以讓它穿過他手指間滑動,卻不會讓魚覺得一點兒牽引力。
在離岸那么遠的地方,它長到現在這個時節,個頭一定已經很大了,他想。快來吃魚餌吧,魚啊。吃吧。請你吃吧。這些魚餌多新鮮。而你啊,獨自待在這六百英尺的深處,在這漆黑黑的冷水里。在黑暗里再繞個彎子,去轉一圈,然后回來把它們吃了吧。
他覺得微弱而輕巧地一拉,跟著相比之下有點猛烈地一拉,然后沒有一絲動靜了。
“來吧,”老人又念叨開了,“再繞個彎子吧。聞聞這些魚餌。多香啊!趁它們還新鮮的時候趕快吃啊,回頭還有那條金槍魚。又結實又鮮美。別怕難為情,魚兒。來吧,來把它們吃了吧!”
他把釣繩夾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間不慌不忙地等待著。也同時盯著其他那幾根釣繩,因為這魚可能已經游到了高一點的地方,要不然就是低一點的地方。然后又是那么輕巧地一拉。
“它會咬餌的,”老人自言自語道,“求天主幫忙讓它咬餌吧。”然而那條魚沒有咬餌。它游走了,老人沒覺得有絲毫動靜。
“它不可能游走的,”他說。“上天知道它是不可能游走的。它現在也許正在繞彎子吶。也許它以前上過鉤,還有點兒傷痛的回憶的。”
跟著他覺得釣繩又輕輕地動了一下,他開始竊喜了。“我說吧,它剛才不過是在做個小運動,”他說,“它一定會咬餌的。”
覺得這輕微的一拉,他很高興,接著他覺得有些猛拉的感覺,很有分量。叫人難以相信。根據經驗,他知道,這是魚本身的重量造成的,于是他松手讓釣繩向下溜,一直向下,向下溜,從那兩卷備用釣繩中的一卷上放出釣繩。它從老人的指間輕輕地滑下去的時候,他依然覺得很大的分量,雖然他的大拇指和食指施加的壓力簡直小得覺察不到。
“多棒的魚啊!”他說,“此時此刻,它正把魚餌斜叼在嘴里,帶著它在游走吶。”
它一會兒就會掉過頭來把餌吞下去的,他想。他沒有把這句話說出聲來,因為他知道,一樁好事假如說破了,興許就不會發生了。他深知這條魚有多大,他想像到它嘴里橫叼著金槍魚,在黑暗中游走。這個時候他覺得它停止不動了,但是分量還是沒變。跟著分量越來越重了,于是他就再放出一點釣繩。同時,他加強了大拇指和食指上的壓力,釣繩上的分量也增加了,就這樣一直傳到水中深處。
“它咬餌啦,”他說,“現在我來讓它美美地吃上一頓吧。”
他讓釣繩在指間向下溜,同時伸出左手,把兩卷備用釣繩的一端,緊系在旁邊那根釣繩的兩卷備用釣繩上。他現在準備好了。眼下除了正在使用的那釣繩卷兒,還有三個四十尋長的卷兒可供備用呢,這些他都知道。
“吃吧,再吃一些吧,”他說,“美美地吃吧。”快點吃了吧,這樣可以讓釣鉤的尖端扎進你的心臟,把你弄死,他想。開開心心地浮上來吧,讓我把魚叉刺進你的身子。得了,你準備好了嗎?你吃好了嗎?
“看啊!”他提高了聲音,用雙手使勁猛拉釣繩,收進了一碼。然后又連連猛拉,使出全身力氣,還拿身子的重量作為支撐,揮動雙臂,交替地把釣繩往回拉。
什么用都沒有。那魚只顧慢慢地游開去,老人沒辦法把它往上拉一英寸。他這釣繩非常結實,是制作出來釣大魚的,他把它套在背上猛拉一下,釣繩給繃得太緊了,上面竟蹦出水珠來。
隨后它在水里漸漸發出一陣拖長的咝咝聲,但他依然攥著它,在座板上使勁撐住了自己的身子,仰著上半身用來抵消魚的拉力。船兒慢慢地向西北的方向駛去。大魚一刻不停地游著,魚和船在平靜的水面上慢慢地行進。另外那幾個魚餌這個時候還在水里,沒有動靜,其實也用不著應付。
“如果那孩子在這兒就好了,”老人念叨著,“我現在被一條魚拖著走,倒成了一根系纖繩的短柱啦。其實我可以把釣繩系在船舷上。不過這一來魚兒會把它扯斷的。我得拼命牽住它,需要的時候給它放出釣繩。謝天謝地,它還在向前游,沒有向下沉。”
假如它決意向下沉,我該怎么辦?我不知道。假如它潛入海底,還死在那兒了,我該怎么辦?我真不知道。但是我必須得干些什么。其實我能做的事情多著呢。
他攥住了勒在脊背上的釣繩,緊盯著它直往水中斜去。而那小船呢,一刻不停地向西北方駛去。
這樣下去它會送命的,老人想。它才沒有力氣一直這樣干下去呢。然而就這樣過了四個鐘頭,那魚照樣悠閑地拖著這條小船,一刻不停地向大海游去。老人呢,仍舊緊緊攥著勒在脊背上的釣繩。“沒記錯的話,我是中午把它釣上的,”他說,“可到現在了,我始終還沒見過它。”
他在釣上這魚之前,把草帽拉下,緊扣在腦瓜上。那草帽這個時候勒得他的腦門好痛。而且,他還覺得有點口渴。于是他雙膝跪下,小心翼翼地,生怕扯動釣繩,盡量向船頭爬去,伸手去取水瓶。他打開瓶蓋,艱難地喝了一點兒水,然后就靠在船頭上休息。他坐在從桅桿座上拔下的,繞著帆的桅桿上。努力讓自己不去想些什么,只顧熬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