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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 匹克威克外傳(上)
  • (英)查理斯·狄更斯
  • 4765字
  • 2016-01-20 20:01:04

“這個人有一個妻子和一個兒子,兒子在剛來時大概十二歲左右。對于那個女人所遭受的痛苦折磨,以及她忍受他們時的那種堅強的表現,還有她教養她孩子時擔心不安的苦楚,是沒有人能真正體會到的。我非常堅信,那個男人一直是有計劃地想盡各種辦法來使她心碎。但她卻看在孩子的份上忍受了那一切,還有一點是為了孩子的父親——雖然這也許會使許多人感到奇怪。因為雖然他是一個畜生,雖然他待她很殘酷,但她畢竟愛過他。回憶他曾經是她的什么人,使她產生了以忍耐和溫順去承受磨難的感情——這種感情,只有上帝所創造的‘女人’才會明白。”

“他們很窮——在那個男人那樣過日子的情況下,他們不可能富裕。但是那個女人日日夜夜,始終不停地、不知疲倦地操勞,從而讓他們還能勉強過日子。但她的操勞并沒有得到什么好的回報。深夜經過此地的人們反映說,他們聽到過一個女人苦痛的哭叫聲,以及毆打的聲音。不止一次,在午夜過后,那個男孩跑去輕輕地敲鄰居的門,是他母親叫他去那里躲避他那位反常的父親酒醉后的暴行。”

“那些日子里,那個可憐的女人常來我們的小教堂,來做禮拜時身上時常帶著她沒法完全掩飾的虐待與暴行的痕跡。每逢禮拜日,她總是在同一個時間來做禮拜,坐在同樣的座位上,身邊帶著她的兒子。盡管他倆穿著寒傖——比許多地位不如他們的鄰居還要寒酸——不過他們的衣著卻總是整潔的。每個人都會對‘可憐的愛德蒙太太’打一聲招呼。有時候,她在做完禮拜后也會留下來與鄰居在榆樹下聊一下,或是懷著母親的自豪與慈愛在一旁看著她那健康的兒子和一些小朋友做游戲,這時候她那憔悴的面孔則會因為心有感恩而開朗起來。這時她的樣子不可以說是歡快和幸福,至少也是平靜和滿足的。”

“過了五六年,那個男孩已長成一個健壯的小伙子。在把他纖弱的軀干和四肢改造為男子漢的光陰里,不僅使他的母親背駝了,而且走路也不穩健了。但那本來應該攙扶她手臂的以及那張本來該使她高興的臉也不再在她身邊了。她還是坐在以前的老座位上,但她身邊已沒有人了。《圣經》仍然被好好保存著,該讀的地方依然同以前一樣被找出來并折好。可是就只剩她一個人了。淚水像泉水一樣掉落在書頁上,字句已變得模糊不清了。鄰居們仍然像從前一樣地對她友善相待,但她卻扭頭躲避他們的招呼。如今她再也不在榆樹下逗留了——那里已沒有再讓她幸福快樂的期待了。這個孤苦可憐的女人用帽子遮住臉,飛快的走去。”

“我想你們大概都已經明白了?那個年輕人,回顧一下從他記事以來,直到他長大成人的那個時候,他就會發現,他所有的事情都是與他母親所做時諸多犧牲相關聯的。為了他,她受盡了虐待、侮辱和暴行。可是他,卻一點都不顧她的感受,毅然決然忘記了她為他所做而忍受的一切,與一些墮落放蕩的男人廝混在一起,發瘋似地干起了必然使他喪生同時讓他蒙羞的勾當。唉,可悲的人性!估計你們也想到了。”

“那個苦命女子的遭遇眼看就要達到極限。鄰近一帶發生了一樁又一樁罪案。案犯們卻始終逍遙法外,于是他們就更變本加厲了。一樁大膽惡劣的搶劫案引起警方的追查與嚴密搜捕。小愛德華和三個伙伴受到了懷疑。于是他被捕了,判了死刑。”

“在宣判的時候,一個女人的撕心裂肺的慘烈尖叫傳遍法庭,那聲音直到此時我都忘不了。那聲尖叫在那個死刑犯的心頭激起了恐懼,比死亡給他帶來的恐懼更大。他那一直緊閉的嘴唇也顫抖著張開了。臉色煞白,每個毛孔都冒起了冷汗。那個重罪犯強壯的四肢打起抖來,就快站不穩了。”

“在受盡痛苦并且神智不清的情況之下,那個多災多難的母親猛地跪倒在我的腳邊,熱切地祈求那位一直在支持著她度過厄運的全能的神,祈求他讓她從這不幸中獲得解脫,并祈求饒恕她的兒子。緊接著是一陣劇烈發作的悲痛和猛烈的掙扎,那種情景我希望永遠不要再看見。我知道她的心自那一刻起就碎了。但是我從沒有聽見她說過一句抱怨的話。”

“看見那個女人每天到監獄的院子,企圖用溫情和哀求去感化她那個執迷不悟的兒子的鐵石心腸,那情景真是凄慘。可是并不管用。他仍然是那么無動于衷。就連把他改判為十四年流放的意外的減刑,都沒能使他有一點的回心轉意。”

“但是,支撐了她如此之久的那種聽天由命和忍耐的精神,卻抵擋不住她肉體上的衰弱。她病倒了。她從床上爬起來,想要再次去探望兒子,但是卻有心無力,她無力地倒在了地上。”

“現在,那個年輕人的值得自夸的冷酷與漠然真的受到了考驗。報應落到了他的身上,幾乎把他逼瘋了。一天過去了,他沒有見到他的母親。又一天逝去,依然如此。第三天夜幕降臨時,他仍然沒有見到母親。再過一天他就要被迫和她分別了——也許再也無法見面了。噢!已被遺忘很久的往事全涌向他心頭,他在狹窄的院子里忐忑不安的走來走去——仿佛他一著急就能快點得到母親的消息似的——而當他知道真相的時候,襲向他的那種無可奈何的孤獨寂寞的感覺又是何等揪心!他的母親,雙親中他唯一親近的人,在離他一英里的地方病倒了——也許活不久了。假如他沒有被關押,他只要幾分鐘就可以走到她母親那里。他沖到門口,絕望地用力抓住鐵柵欄,使它發出聲響。還用身體猛地去撞墻,似乎想撞出一個通道。但是那牢固的建筑嘲笑他微弱的努力,他緊扣雙手像一個孩子般哭了起來。”

“我把那位母親的寬恕和祝福傳達給她在獄中的兒子,也把他請求悔過與饒恕的懇求帶到了她的病床前。我懷著憐憫和同情聽著已悔悟的人,暢談他準備刑滿歸來時如何安慰和贍養她的無數計劃。可我明白,在他離開幾個月后,他母親就會去世了。”

“他是夜里被押走的。幾個星期之后,那個可憐女人也離開了人世,我相信她的靈魂已飛到了永恒的幸福與安寧之地。我為她的遺體舉行了安葬儀式。她葬在我們的教堂小墓地。”

“根據在犯人上路之前的約定,他如果可以,就會給母親寫信,信由我轉交。他父親自他被捕之后就與他斷絕了關系。兒子是死是活,他一點都不關心。過了許多年,到他的刑期過半的時候,我還沒收到他一封信,因此我斷定他死了,而且我也這樣希望。”

“而事實上,在到達流放地之后,愛德蒙被分配到非常偏遠的地方,也許正是因為這個,雖然他寄了好幾封信,可是我卻一封沒收到。他在同一個地方整整待了十四年。在刑期結束之后,他為了遵守他的諾言,克服千辛萬苦回到英格蘭,并且徒步走回家鄉。”

“八月里一個晴朗的星期天傍晚,約翰·愛德蒙踏進了他離開了十七年的那個村莊。離他家最近是穿過教堂墓地的那一條。穿過籬笆門的時候,他的心砰砰直跳。高大的老榆樹還在,落日從它們的枝葉間照射下來,樹蔭下的小徑上到處都是一點一點的小光點,這一切喚起了他的記憶。他回想著自己兒時的模樣。他還記得他那時常常仰望她蒼白的臉。還記得有時候她眼中盛滿淚水望著他——當她意味著什么,這些淚水熱辣辣地滴在他的額頭上,使得他也哭泣起來,盡管那時他一點也不懂她的淚水里含有多少辛酸。他回想著當年他如何經常和一些孩子氣的伙伴在那條小路上歡快地奔跑,一邊跑一邊不時地回頭,瞥一眼他母親的微笑,或是聽一聽她溫和的聲音。于是他記起了好多,沒有得到回報的好言好語、被藐視的告誡以及被毀棄的承諾,一齊浮現在他眼前,直到讓他痛苦得再也無法承受。”

“他走進了教堂。晚禱的禮拜儀式已經結束,教友們已經離去,但門還沒有關上。他的腳步在那低矮的屋子里發著空洞的回響,而四周都很安靜,他似乎由于孤獨感到害怕起來。他向周圍看了看。一切如以前一樣。那個地方看上去似乎變小了,但那些個古老的石碑還在。墊子褪了色的布道壇也在。還有那張圣餐桌,當年他經常在那里背《十誡》——他還是孩子時對十分敬畏它,長大后卻什么都不記得了。他走近以前他常呆的那個老位子,此時是如此的清涼。坐墊已被拿掉,那本《圣經》也不在了。也許他母親現在坐到了更寒傖的席位上,也許她年紀大了一個人來不了了。他不敢去想他害怕的事情。突然一陣寒風襲來,走開的時候他渾身顫抖得很厲害。”

“他剛走到門口,進來了一個老人。愛德蒙十分驚訝,因為是他認識的人。當年他多次在教堂墓地里觀看他挖墓穴。他會說什么呢?”

“那個老人抬起頭看了看他,對他說了一聲‘晚上好’,又徑直走去。他已記不得他了。”

“他沿山岡往下走,穿過村子。天氣很暖和,人們有的坐在門口,有的在自家的小園子里漫步,享受著這美好的一切。當他走過時,很多人扭頭看他,他也同樣不停地朝他們望去的目光,看是否還有人記得。差不多每個屋子都有新面孔。他在一些陌生人中認出了他的一個老同學。在另一群陌生人中,他看見一個年老體弱的老人坐在小屋門口的一張安樂椅里,他只記得當年這人身強體壯。可是沒有一個人認出他,所有人都把他忘了。”

“落日最后的柔光落在大地上,為一捆捆的黃色玉米抹上了輝煌的光澤,也拉長了果園里樹木的影子,這時他來到了自己家前——這是他兒時的家呀——在被流放在外的痛苦日子里,他那顆心一直企盼的就是這個家。柵欄很低,可以前對他來說卻是一面高高的墻。他從柵欄上方看了看園子里面,里面的果實和花朵比以前多得多,但那些老樹還在——以前當他玩累了的時候,總是躺在這些樹下帶著幸福歡快休息、打瞌睡。屋子里有聲音,但聽起來很陌生。他沒有一點印象。那同樣是些歡快的聲音。而他很清楚他可憐的母親是不可能歡快的,于是他準備離開。門開了,一群小孩子跳出來,又是叫又是蹦的。一位懷抱著嬰兒的父親出現在門口,小孩把他圍著,一邊拍著小手,一邊把他往外面拖,要他一起玩。歸來回想起當年在這同一個地方,他卻是想方設法躲他自己的父親。他記得他經常把發抖的頭用被子擋住,同時聽到粗暴的辱罵、兇狠的鞭打和他母親的哀嚎。雖然那個男人在離開這個地方時因內心的劇痛在大聲抽泣,但是在劇烈可怕的情緒之下,他的拳頭是緊握的,牙齒是緊咬的。”

“這就是多年來讓他日思夜想的家,這就是他歷盡千辛萬苦才回到的家!沒有歡迎的臉龐,沒有寬恕的目光,沒有棲身的房子,也沒有人幫助他——而且還是在他老家的村莊。他在荒無人煙的密密林莽中經歷的孤單,比起這來算是小菜一碟!”

“他覺得他在那遙遠的流放與恥辱之地思念的,是他記憶時的家,而不是歸來時的這副模樣。無情的現實使他痛苦不堪,他的精神消沉了。他沒有勇氣去詢問,也沒有勇氣向那個看上去很和善的人說明自己是認識他的。他慢慢地走開了,在路邊躲躲閃閃的,好像是一個犯罪的人。他走到一個還記得的地方,用雙手捂住臉,撲倒在了地上。”

“他沒有注意到有一個人就在他的附近躺著。那人轉過身來偷看新來者時發出了聲音。愛德蒙抬起了頭。”“那個男人坐了起來。他背很駝,臉上布滿了很深的皺紋。他的衣著表明他是濟貧院的居民:他看上去很衰老,不過卻像是放蕩或疾病所致,而不是自然的衰老。他牢牢地盯著陌生人,一開始眼睛沒有一點光亮,但在盯了愛德蒙一會兒以后,卻表現出一副不自然和驚慌的表情,好像它們要從眼窩里爆出來似的。愛德蒙漸漸起身跪在了地上,滿懷深情地看著那個老人。他們默默地相望著。”

“那個老人的臉色煞白。他顫抖了一下,踉踉蹌蹌站了起來。愛德蒙也站了起來。他后退了一兩步。愛德蒙向前走去。”

“‘能讓我聽聽你的聲音。’愛德蒙用變了調的沉重聲音說。”

“‘走開!’那個老人喊道。愛德蒙更進一步朝他走去。”

“‘走開!’老人尖叫道。因恐懼而暴怒的他舉起拐杖,狠狠地打在愛德蒙的臉上。”

“‘父親——魔鬼!’愛德蒙咬著牙齒喃喃地說。他瘋狂地朝老人沖去,掐住了老人的喉嚨——可那是他的父親啊。他又收回了他的手。”

“老人發出一聲大喊,那聲音像從死寂的原野掠過的惡魔的咆哮。他的臉色發青:血從他的嘴巴和鼻孔涌了出來。他倒在了地上,血染紅了地上的草地。他破了一根血管,他的兒子還沒來得及扶起他他就已經死了。”

“在教堂墓地的那個角落,”沉默了一會兒的老紳士說,“在我先前說過的那個教堂墓地里,埋葬著一個男子,之后我雇傭了三年:他是真正悔罪的、謙卑的,不亞于任何最虔誠的人。在他去世之前,除了我誰也不知道他的來歷:他就是約翰·愛德蒙,那個歸來的囚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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