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失望(2)
- 雙城記
- (英)查理斯·狄更斯
- 4341字
- 2016-01-12 16:51:49
綠頭蒼蠅又發出嗡嗡之聲。“曼內特小姐,出庭作證是你應盡的義務,你必須作證,不可以逃避。如果囚犯不能夠理解你特別不想作證的心情,不理解你的也就只有他一個。請繼續下去。”“他告訴我他正在為一件很可能給別人帶來災難的事奔走,所以旅行時使用了假名。他說他為這事幾天前去了法國,或許還要在法國和英國之間斷斷續續來往很久。”
“他談起過美國的事么,曼內特小姐?說準確一點。”“他向我解釋了那場糾紛的來龍去脈,而且說,照他當時的判斷,是英國錯了,而且很愚蠢。他還開玩笑說喬治·華盛頓或許會名標青史,跟喬治三世小平相當。不過他說這話時并沒有惡意,說時還在笑,為了打發時間而已。”
在廣大群眾注視之下的動人演出中,主要演員那吸引人注意力的面部表情是會在沒有注意的時候受到觀眾模仿的。那姑娘提出這些證詞時前額痛苦地緊鎖,很著急,很緊張,暫時停止說話等待法官記錄時也仔細地觀察律師是不是贊成她的話。這時法庭每一個角落的觀眾也都流露出同樣的表情。而在法官從他的記錄中抬起頭來對有關喬治·華盛頓的離經叛道之論表示憎恨時,證人臉上的表情也立刻反映到在場的絕大部分人的額頭上。
檢察長這個時候向法官大人表示,為了防止意外發生,也為了形式上的需要,他覺得應當要求這位小姐的父親曼內特醫生作證。于是曼內特醫生被要求出庭。
“曼內特醫生,你看看囚犯。你曾經見過他么?”“見過一次。他到我倫敦的住所來看過我。那大約是三年或三年半以前。”“你可以確定他就是跟你一起乘過郵船的旅客么?你對他跟你女兒的談話有什么看法?”“對兩個問題我都沒有辦法回答,大人。”“你沒有辦法回答有什么特別的原因么?”他低聲回答說,“有。”“你在你出生的國家曾經遭到過不幸,沒有經過審判,甚至沒有經過控告就受到了長時間的監禁,是么,曼內特醫生?”
他回答的口氣打動了每一顆心,“受過長時間的監禁。”
“剛才談到的在郵船上的那個時候你是剛剛被放出來么?”
“他們是那樣告訴我的。”“你對當時情況已經沒有記憶了么?”“沒有了。從某個時候起——我甚至說不清是什么時候——從我在坐牢時讓自己學著做鞋起,直到我發現自己已在倫敦,跟此刻在我身邊的女兒住在一起為止,我心里是一片空白。仁慈的上帝讓我的官能恢復時,我女兒跟我已很熟悉。但是我連她是怎樣跟我熟悉起來的也說不清了。那整個過程我都沒有記憶。”
檢察長坐下,父女倆也坐下。
這個時候案子卻出現了一個離奇的變化。此案主要為了要證明五年前那個十一月的星期五囚犯跟某個正在追查的同案犯一起乘郵車南下,兩人在晚上的時候一起下了車,到了某處,卻沒有停留(目的是造成假象),馬上又折返十多英里,來到某個要塞和造船廠搜集情報。一個證人出庭確認四犯曾經在同一個時間在同一個要塞和造船廠所在的城市某旅店的咖啡館里等候另一個人。囚犯的辯護律師反復盤問了這位證人,卻只發現他在其它時候從未見過囚犯,除此之外便一無所得。這時那位戴著假發一直望著法庭天花板的先生卻在一張小紙條上寫了幾個字,卷起來,扔給了律師。律師抓住空隙讀完紙條后很認真很好奇地把囚犯觀察了一會兒。
“你再次重申你能確定那人就是這個囚犯么?”證人表示很能確定。“你見過樣子很像這個囚犯的人么?”證人說,再怎么像他也不會認錯。“你認真看看我的有學識的朋友,那邊那位先生,”
律師指著扔過紙條的人說,“然后再認真看看囚犯。你覺得怎么樣?他們倆是不是特別的相像?”
除了我這位有學問的朋友有些不注重儀容整潔(如果不算是有失體面的話)之外,他和囚犯的確是一模一樣。把兩人一對比,不但叫那證人大吃一驚,全部在場的人也都大吃了一驚。大家要求法官司命令“那有學問的朋友”取下假發。那人勉強地同意了。這一來,他們兩人就顯得更加相似了。法官詢問斯特萊佛(囚犯的律師)下面是不是要求以叛國罪審問卡爾頓(那是我那位有學問的朋友的名字)。斯特萊佛先生回答說不必了,但他希望證人說明:發生過一次的事是否還會發生第二次?假如他早一些見到他的魯莽輕率的證明,他是否還會那么深信不疑?在他已經見到他的魯莽輕率的證明之后,他是否仍然那么深信不疑?會不會更加深信不疑?反復詢問的結果是把那證詞像瓦罐一樣砸了個粉碎,也把證人在本案中所表演的角色駁了個體無完膚。
克朗徹先生聽到這兒時,已經從他的指頭上啃下了可以當一頓飯吃的鐵銹。現在他必須聽斯特萊佛先生把囚犯的案情修減成一套緊身衣穿到陪審團身上了。斯特萊佛先生向陪審團指證,那愛國志士巴薩是個受人雇傭的密探和奸細,是個做人血交易從不臉紅的家伙,是個自從受詛咒的猶大以來最不要臉的流氓——而他長得也的確像猶大。他指證,那位道德高尚的仆人克萊是巴薩當之無愧的朋友和搭檔。這兩個作偽證發偽誓的家伙看中了囚犯,想拿他當作犧牲品,因為他是法國人,在法國有一些家務使得他在海峽兩岸來回奔走。至于是什么家務,因為關系到他某些親友的利益他寧死也不愿意透露。可是他們從這位小姐那兒逼出來的、經過曲解的證詞其實根本沒有什么意義(諸位已經看到她提供證詞時所受到的痛苦),只不過是像這樣萍水相逢的青年男女之間小小的友情禮貌的活動而已——僅僅是對華盛頓的提法例外,那話越出了黨規,很極端,可也只能看成是一個過分的玩笑。假如政府居然想借最卑下的民族對立情緒和畏懼心理做文章來進行限制,樹立威信(檢察長先生對此曾大加渲染),那恐怕只會成為政府的一種不足的地方。可惜這種做法除了證詞那邪惡的不光彩的性質只會曲解這類案件的形象之外完全沒有根據。它只能使我國的國事審判里充滿了這類案件。他才說到這兒,法官已板起面孔,好像這話純粹是沒有根據的說法,他不能坐在法官席上對這類含沙射影的言論充耳不聞。
接著斯特萊佛先生提出要他的幾個證人出席作證。
緊接著克朗徹先生便聽見副檢察長先生把斯特萊佛先生為陪審團剪裁的衣服全部翻了過來。他表示巴薩和克萊甚至比他預料的還要好一百倍,而囚犯則要壞一百倍。最后,法官大人發言,他把這件衣服翻了過來,又翻了過去,總的來說,肯定是把它重新剪裁了一次,改裝成了一件給囚犯穿的尸衣。
現在,陪審團開始商議案情,大蒼蠅又發出嗡嗡的聲音。
即使在這樣的波瀾起伏的情況之下,一直望著法庭天花板的卡爾頓先生依舊沒有挪一挪身子,或改一改態度。在他那知識豐富的朋友斯特萊佛收拾著面前的文件、跟他身邊的人小聲交談,而且不時著急地望望陪審團的時候。在所有的觀眾都多少走動走動、另行組成談話圈子的時候。甚至在連我們的檢察官也離開了座位,在臺上慢慢地走來走去,不見得不使觀眾懷疑他很緊張的時候,這位先生依舊靠在椅背上沒有動。他那拉開的律師長袍一半敞著,散亂的假發還是脫下后順便扣上的樣子。他雙手插在口袋里,兩眼依舊死死盯住天花板。他有一種非常馬虎的神態,看上去不但顯得不受人尊重,而且大大減少了他跟囚犯之間毫無疑問的相似程度(剛才大家把他倆做比較時,他暫時的認真態度曾強化了相似的印象),所以大多數觀眾現在都注意到了他,并交換意見說他們剛才怎么會覺得他們倆那么相像呢。克朗徹先生對他身邊的人就是這樣說的。他還說,“我可以用半個金幣作擔保,這人是不能做法律工作的。他那副模樣就不像,是么?”
然而這位卡爾頓先生所注意到的現場細節反倒比表面看去要多一些,因為這個時候曼內特小姐的頭耷拉到了她爸爸胸口上,而這事卻被他第一個看到了,并且毫不含糊地說:“長官,注意一下那位小姐。幫助那位先生扶她出去。你難道看不出她快要昏倒了么!”
在那姑娘被扶出去的時候,許多人都深表同情,也對她的父親深表同情。再次提起他的牢獄生活顯然使老人苦不堪言。在他受到查問時,他表現的非常的激動,從此以后一團濃重的烏云就遮住了他,他一直在呆呆地想著,露出一副年邁體弱的樣子。他出場后,陪審團重新坐定,過了一會兒,它的團長開始講話。
陪審團意見不一致,希望退庭。法官大人(心里也許還想著喬治·華盛頓)對他們竟然會意見分歧感到意外,并指出他們退席后必須要受到監視與保護,隨即自己便退了庭。審判已經持續了一天,法庭已經點上了燈。有人傳說陪審團要退場很久。觀眾們紛紛出場去吃點心,囚犯也退到被告席背后坐下。
陪同那位小姐和她爸爸離開法庭的羅瑞先生這個時候又出現了。他向杰瑞做了個手勢。現在眾人興趣已經降低,杰瑞不費吹灰之力就擠到了他的身邊。
“杰瑞,如果你想吃點點心,現在可以去吃。可是不要走太遠。陪審團回來之后你一定要在才行。不要比他們晚回,因為我需要你立即把判決帶回銀行。你是我所見過的最快的信使,趕回法學院大門比我要快多了。”杰瑞就露出了一點額頭,他用指關節敲了敲額頭,表示接受了任務,也接受了一個命令。這時卡爾頓先生走了過來,碰了碰羅瑞先生的手臂。
“小姐怎么樣?”“她很不舒服,她爸爸在照顧她,出了法庭之后她好多了。”
“我可以把這話告訴囚犯。像你這樣體面的銀行人員當眾跟他說話是不行的,這你也知道。”
羅瑞先生臉紅了,似乎意識到他以前確實有過這樣的內心斗爭。卡爾頓先生到被告席去了。法庭出口正在那個方向。杰瑞緊隨其后,他的眼睛、耳朵、連滿頭鐵蒺藜全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達爾內先生!”囚犯朝這個方向走了過來。
“你當然急著聽到證人曼內特小姐的情況。她很快就會好的。她最激動的時刻便是你見到她的時候。”
“我讓她難受了,我覺得非常抱歉。你能把我這話向她轉達么?還有,對她的一片苦心我也發自內心的感謝。”
“可以。如果你提出要求,我可以替你轉達。”卡爾頓先生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神情,幾乎有些不禮貌。他半個身子背對著囚犯站著,手肘懶懶地靠在被告席上。
“那我就提出要求。請接受我發自內心的謝意。”“那么你,”卡爾頓說,依舊半個身子背著他,“你在等什么呢?”“最不幸的后果。”
“這是最明智的希望,也是最可能的后果,不過,我認為陪審團不參加會對你有利。”
在法庭附近的路上停留是不允許的,所以杰瑞再也沒有聽見別的。他離開了這兩個長相相似、態度卻完全不同的人。那肩并肩站著的兩個人,都反映在頭上的鏡子里。
在外面那擠滿了小偷和流氓的街道上,盡管有羊肉餡餅和麥酒,一個半鐘頭也好不容易才打發過去。那沙啞喉嚨的信使吃完便餐就在長凳上很不舒服地坐下,就睡起覺來。這時一陣大聲的嗡嗡聲和一股著急走的人潮擠向法庭和樓梯,他也被席卷而去。
“杰瑞!杰瑞!”他趕到時羅瑞先生已經在門口叫他。
“這兒,先生!擠回來真像是在打仗。我在這兒,先生!”
羅瑞先生在人群中塞給他一張紙條。“快,拿好了么?”
“拿好了,先生!”紙條上寫了幾個字:“無罪釋放。”
“就算你送的消息又是‘死人復活’”杰瑞轉過身小聲地說,“我也會明白你的意思的。”
在他擠出老貝勒之前沒有機會再說什么,甚至沒有機會再想什么,因為人群早已像洪水一樣拼命往外擠,差點把他擠倒在地上。一股喧鬧的人流卷過大街,好像那些失望的綠頭蒼蠅又分頭,找尋別的尸體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