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宋詞精品鑒賞(中華古文化經典叢書)
- 盛慶斌編著
- 4986字
- 2016-01-13 13:47:03
晝夜樂
柳永
洞房記得初相遇,便只合、長相聚。何期小會幽歡,變作離情別緒。況值闌珊春色暮,對滿目、亂花狂絮。直恐好風光,盡隨伊歸去。一場寂寞憑誰訴?算前言、總輕負。早知恁地難拚,悔不當時留住。其奈風流端正外,更別有、系人心處。一日不思量,也攢眉千度。
這是一首回憶從前歡聚和別后相思的詞。詞從“憶”寫起。“初相遇”是在“洞房”,這一點她“記得”很清楚。開頭破空而來,絕無含蓄,把她思念最深的事和盤托出。這樣寫,是符合“此中人”的思想情緒的。“初相遇”之后“長相聚”,在她看來,是天經地義的事。因為情深意濃、癡情的她便認為事情只應該這樣而不應該那樣了。“便只合”,話是說得斬釘截鐵的。
正因為對于“初相遇”后“長相聚”,覺得理應如此,內心十分肯定,那么當“幽歡”頓成“離情”時,便不禁迸發出“何期”的強烈感情:哪里會想到僅僅是“小會”,僅僅是“幽歡”,陡然就一下子分開而為離別所苦呢!三、四句緊承一、二句,是對驟變的埋怨、傷情。之所以這樣,主要還是由于情癡。
前四句全是憶想,是過去的事情了。接著回到眼前的現實情景中來。現在是:春意闌珊,落花飛絮,一切都不堪回首了。這里的“春色暮”,非同一般,在遣詞用字上,加重了分量。化亂絮狂,又是“滿目”——遮天蓋地,無處無之。本來已經離愁萬種,何況現在又正是在這花謝春殘的時候呢!而更怕的是,已經所余無幾的“好風光”,又會盡隨著人而去了呵!這四句擔心著春光一去無蹤,實際上潛藏有憶別人的影子。因為,“年年歲歲花相似”,春走了,明年會再來;花謝了,明年會再開;但“歲歲年年人不同”,人的青春過去,卻永遠都不會再來了,“直恐好風光,盡隨伊歸去。”自己生命中的“好風光”,不也正是由于他的“歸去”而歸去了么?
下片主要是抒情。“一場”,意即“滿懷”,言其多。首句是說:滿懷的寂寞向誰去訴說呢?用問句加重分量,而語氣仍是肯定的。為什么會這樣說?下句作了回答:“算前言、總輕負。”“前言”,指分別前講的話。那時,他海誓山盟,表示永不變心;并說只是暫別,不久就會回來。可是現在怎樣呢?他所有的應允、承諾,全一股腦兒拋到九霄云外去了。
盡管對方如此負心,如此不守信義,可是她呢?“早知恁地難拚,悔不當時留住”!如果要是早知道他走后,我這樣難以割舍,當初我就不會讓他走了。她自己悔、自己恨,一點兒也沒有遷怒對方,而且把責任包攬下來。正是情癡的又一表現。
為什么對他這樣鐘情?詞中作出回答——但僅及一點,而大半又“吞”了回去。這一點就是:“風流端正”。他風流瀟灑,儀表不俗,這對她來說是擺脫不了、無可奈何的。可它又絕不是一切。除此以外,“更別有系人心處”,他還有牽掣人心的地方。這真是讓你不能不想,不能不愛;如果有恨,那也是恨自己不好。她的那種深入肌膚的感情,可說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陳銳《衷碧齋詞話》說:“屯田(柳永)詞在小說中如《金瓶梅》”。這是說他寫情“備足無余”。過于顯露了。
“一日不思量,也攢眉千度。”是緊接上面更進一層的寫法。如果一天之中不想他,也會因此而皺眉千回。這兩句意思與“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李清照)相仿,但眉攢千回,其人的愁情更苦,凄涼情景,遠過李詞。
迎新春
柳永
懈管變青律,帝里陽和新布。晴景回輕煦。慶嘉節,當三五。列華燈千門萬戶,遍九陌羅綺,香風微度。十里然絳樹,鰲山聳,喧天簫鼓。漸天如水,素月當午。香徑里,絕纓擲果無數。更闌燭影花陰下,少年人往往奇遇。太平時朝野多歡,民康阜隨分良聚。堪對此景,爭忍獨醒歸去。
這首詞,寫都城開封元宵盛況。一起以節令之變換,點出帝京新春和暖。接著寫天氣晴朗更使氣候宜人。“慶嘉節,當三五”實寫具體的佳節之歡。十五元宵,實際上是燈節,“列華燈”三句,鋪寫家家張燈結彩,而賞燈人之多,卻是暗寫,以“羅綺”、“香風”代替男女人群。“九陌”、“十里”極言其廣。“十里”三句,再寫燈的張掛在高高低低處,而配合著音樂演奏。簫代表管樂器,鼓代表板樂器,都是適合在熱鬧場合中吹打的。上片是極寫元宵的氣候、燈景、樂器,而人卻只是在這環境中以衣錦飄香、若隱若現地浮動著,可謂虛中有實、似少實多,以某些特征而代表全人,而人又是“遍九陌”之多的。下片以“天”接“天”,從“喧天簫鼓”過渡到“漸天如水”,一“漸”字,拉開了時間的線索。時候不早了,“天如水”,天清而靜。“素月當午”,月照正中。人自賞燈來,又轉入各自尋覓所歡。“絕纓擲果無數”,用的是典故,但已非一人之艷遇,而是“無數”之多。“更闌”兩句,寫景極美,寫事動人。“燭影花陰”,明明暗暗,朦朦朧朧,“少年人往往奇遇”,有多少風流韻事,然而樂而不淫,就此剎住。“太平”二句,推廣開來,寫當時承平氣象。這里,我們可以從祝穆《方輿勝覽》記載范鎮的話,說明這首詞的史料價值。辭云:
“范蜀公嘗曰:‘仁宗四十二年太平,鎮在翰苑十余載,不能出一語詠歌,乃于耆卿詞見之。’”又黃裳在《書樂章集后》稱:“予觀柳氏樂章,喜其能道嘉桔中太平氣象,如觀杜甫詩,典雅文華,無所不有。是時予方為兒,猶想見其風俗歡聲和氣,洋溢道路之間,動植成若。令人歌柳詞,聞其聲,聽其詞,如丁斯時,使人慨然有感。嗚呼!太平氣象,柳能一寫于樂章,所謂詞人盛世之黼藻,豈可廢耶!”(《演山集》卷三十五)從這些評述中,可以看出柳永以慢詞描寫都市風光、承平景象,是有特殊成就的。詞的最后是對景“爭忍獨醒歸去”,是樂而忘返了。這首詞,以鋪敘見長,氣象渲染,濃淡適宜。寫景則時疏時密,用典則結合時宜。人物都是在良辰美景中出現而又是活躍著的,呈現出太平景象。以此句做結更是含有歡樂常保的意義,后樂無窮。
迷仙引
柳永
才過笄年,初綰云鬟,便學歌舞。席上尊前,王孫隨分相許。算等閑、酬一笑,便千金慵覷。常只恐、容易葬華偷換,光陰虛度。已受君恩顧,好與花為主。萬里丹霄,何妨攜手同歸去?永棄卻、煙花伴倍。免教人見妾、朝云暮雨。
柳永這位風流俊邁的才子詞人,在青年時代常和一些“狂朋怪侶”到汴京的歌樓妓院中朝歡暮宴,寫下了許多廣為流播的“淫冶之曲”。不過,這首爭寫妓女的《迷仙引》,我們卻不能拿它當作“艷詞”看。
這首詞全部摹擬一個妙齡歌妓的口吻,道出她厭倦風塵、追求愛情的心理活動。作者似乎只是客觀如實地寫來,字里行間卻流露出對備受凌辱的妓女渴望跳出火坑、獲得自由的深切同情。主題是嚴肅的,感情是真摯的,語言也是潔凈的。
全詞分上下兩片。上片寫這位妓女對賣笑生涯的厭倦和憂慮;下片寫她對自由生活的渴望和追求。
上片一開頭,就以歌妓之口,說她剛才十六歲,就學婦人的樣兒梳結起蓬松如云的環形發轡,開始學唱習舞,從事賣笑生涯了。笄,是古代用來束發的簪子,據《鄭語》注:“女十五而笄。”所以稱女子許嫁之年叫笄年或及笄。“綰”,指把頭發盤繞起來打成結。這兒一個“才”字,一個“初”字,一個“便”字,前后相扣,連貫而下,把一個不幸落入風塵的少女萬般無奈、陂度悲涼的心情和檻托出。平鋪直敘,純用白描,卻自有弦外之音。
緊接前句,說她在酒席宴旁,對于那些公子哥兒的調笑戲弄,只好隨遇而安,曲鼓逢迎。其中“隨分”二字,透露出多少屈辱和辛酸,身不由己、不得不然呀!這就在觥籌交錯的歡鬧場面的背后,不著痕跡地浸染著人格倍遭污辱的點點血淚,意思較前更深入了一層。
然而,妓女也是人,也自有人的感情和尊嚴。她多想公子哥兒們能對她的委身相許報以一笑啊,哪怕是平平常常的一笑,那么她連千金也會不屑一顧的呀。“算”,料,想來;“慵覷”,即俗話說的“懶得一看”的意思。這兒用“一笑”與“千金”對比,十分強烈地刻畫出她渴望尊重、珍視情意、追求知音的心理,同時也有力地反襯出那些公子王孫給予她的只是輕薄無情的玩弄。作者描摹她那渴望、失望而寂寞的心情是多么細致入微,而用筆又是何等簡勁巧妙。
如果說正當青春妙齡尚且如此,一旦人老珠黃將何以堪。因此,她常常擔心如花年華輕易地悄悄流逝而空度歲月,找不到理想的歸宿。其中“葬華”一詞,是指朝開暮落的木槿花,“華”通“花”。用木槿花來比喻美好而短暫的青春年華是很貼切的。這兒沒有任何的雕飾,把她厭倦風塵、憂慮未來的滿腔憂怨直截了當地傾吐出來,成為上片精彩的結筆。
上片是從以往的無情現實落筆鋪寫;下片則由未來的強烈愿望發揮開去。
“已受君恩顧,好與花為主。”既是下片的換頭,又是振起全篇的警句。“君”是指這位妙齡歌妓難得一遇、有情有義而為之傾訴的對象(其中當有作者的影子),“花”當然是借喻這位正處青春全盛期的歌妓自己了。她猶如落水者抓住了一根稻草似地興起了希望,說我既已承受了您的加恩看顧,請您就好好地給我做主啊。我們從這凄婉動人的苦求聲中可以洞悉她那追求知音、渴望自由的心境。這是一個被蹂躪的女性發自內心深處的哀告和呼吁!它承上啟下,拓開新意,成為全詞思路發展的樞紐。
她盼望“君”不妨帶她回家,到那海闊天窄的自由境地中去這是對“好與花為主”的直接生發,表達了她祈求能與“君”過著恩愛夫妻生活的迫切愿望。用“萬里丹霄”來比喻擺脫了風塵生涯后那種海闊天空、自由美好的理想境界,該是多么形象、貼切;特別是“何妨”二字,又是何等地委婉凄絕,它既吻合尊重對方的商量口氣,又隱含了對于“君”打破攜妓而歸的種種世俗之見的希冀和渴望。《介存齋論詞雜著》說:“耆卿為世訾警(詆毀)久矣!然其鋪敘委婉,言近旨遠,森秀幽淡之趣在骨。”事實正是這樣。
在這樣傾訴真情之后,接以“永棄卻、煙花伴侶。免教人見妾、朝云暮雨”來收束全詞,就水到渠成了。它一方面表達了割斷風塵、忠于愛情的決絕之志,一方面流露了祈求諒解、助脫苦海之情。語氣斬截而情深意長,在結構上又呼應了上片。其中盡管也用了“煙花”(代指妓女生涯)、“朝云暮雨”(喻指男女交歡,用宋玉《高唐賦》所敘楚襄王與巫山神女相會、神女臨去時說她“旦為朝云,暮為行雨”事),卻毫無浮艷色情的味兒,倒是起了深化主題、首尾相連的作用,使全詞成為完璧。
此詞巧取角度,純以歌妓之口出之,讀來情真意切,誠摯感人。語言全用白描,干凈利落,通俗流暢,并無綺羅香澤之態。王國維曾指出《古詩十九首》之二、之四有淫鄙之尤的詩句,“無視為淫詞、鄙詞者,以其真也。五代北宋之大詞人亦然。”(《人間詞話》)柳永的詞亦當作如是觀,特別是這首《迷仙引》,當為柳詞上乘之作。
采蓮令
柳永
月華收,云淡霜天曙。西征客、此時情苦。翠娥執手,送臨歧,軋軋開朱戶。千嬌面、盈盈佇立,無言有淚,斷腸爭忍回顧。一葉蘭舟,便恁急槳凌波去。貪行色、豈知離緒。萬般方寸,但飲恨,脈脈同誰語?更回首、重城不見,寒江天外,隱隱兩三煙樹。
這首詞和他的《雨霖鈴》堪稱寫別離詞的雙璧,各有特色。《雨霖鈴》以景起,以情結,抒情則一瀉千里,而寓有哲理。《采蓮令》則以景起以景結,景中,含情,余韻無窮。
詞一起點月落天明景色,淡云祚霜滿地,早晨本是美景,而以“西征客、此時情苦”,則無心賞此良辰。一句景,一句情,配合得極為巧妙。“翠娥”二句寫送行者的情態,“執手”、“送臨歧”、“開朱戶”,這幾個動作,次序應該是開門、送行、執手,這里迫促寫來,強調執手之不忍分離,就不顧動作的先后了,亂得動人,聽來有聲,“軋軋”就是嘆息。“千嬌面”三句,又是倒敘見其精彩。“斷腸爭忍回顧”,“斷腸”,沉痛之至,“爭忍回顧”,不忍回顧,實際上是回顧了,看到那“千嬌面、盈盈佇立,無言有淚”。這一剎那成永恒,也是一顧難忘,回首斷腸。寫透寫盡兩情的依依惜別。換頭,“一葉”三句又是寫景寫情。寫別后舟行之行,實則遠離了人,于是厭嫌那“急槳凌波去”,更討厭“貪行色”,只圖完成行程,哪知人的心思,這是一層。“萬般”句,再寫別后心中之恨,只能飲恨吞聲,知音已別,誰與為言。這是第二層。“更回首”三句,和上片末句同一機杼,不過只是一瀉下來。“重城不見”,寫城實是寫人,城不見,人更不見。然而末兩句,則又宥開撒出,但見江天大景遼闊,煙樹幾點迷離。以景結,無限之景寓無限之情,這是第三層。總之,是一層深一層,一層透一層,一層大一層。多層次地鋪寫離情別緒。全詞又是以別后之一顧、再顧鋪開來寫,上片寫別來猶見人之多情,下片則寫別后不見人而只見江天煙樹。見與不見,總是傷心。明知見是傷心,不見也是傷心,然而卻不能不一顧再顧,充分地表現出留戀之深。柳永功名蹭蹬,賴有紅袖知音。當茲別離,實有高山流水之思,其詞之沉痛處,當不僅是戀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