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 宋詞精品鑒賞(中華古文化經典叢書)
- 盛慶斌編著
- 4953字
- 2016-01-13 13:47:03
秋夜月
柳永
當初聚散,便喚作、無由再逢伊面。近日來,不期而會重歡宴。向尊前,閑暇里,斂著眉兒長嘆。惹起舊愁無限。盈盈淚眼,漫向我耳邊,作萬般幽怨。奈你自家心下,有事難見。待信真笛,恁別無縈絆。不免收心,共伊長遠。
這是柳永早年在汴京過著偎紅倚翠的放浪生活時寫的一首中調詞。詞中寫他在一次宴會上與一個已經分手的歌妓邂逅交談有所諒解的情景。彼此的情態聲口,全用當時的方言口語來摹寫,成為柳永一首著名的俚詞。上片寫散后重逢時彼此的情態;下片寫彼此傾訴衷情的話語和心理。
上片說:從前彼此歡聚而又離散的時候,就認為沒有緣由再跟她見面了;近來沒有約定時日卻在一次歡鬧的宴席上與她相會了。她面對著酒杯強裝笑顏,閑空里卻聚著眉頭長吁短嘆。她這種情態引起我對往日恩愛的無限愁思。
上片只是平鋪直敘,款款道來,卻幾度頓挫。不乏曲折委婉之趣。聚了又散,散了斷言不再相逢,卻又不期而遇。一個長吁短嘆,一個舊愁滿懷。這其中布滿了疑陣,叫讀者大惑不解:為什么聚了又散,為什么一散就認為再也無由見面,這中間的癥結是什么?為什么邂逅之后,一個皺眉嘆氣,一個舊愁無限,這“舊愁”又指的什么?所有這些疑問一個也不作答,卻匯集成一個凄惻動人的場面,渲染出一種情意纏綿的氣氛,造成一個又一個疑念,自然而然地吸引著讀者往下看。
下片說:她滿眼充溢著淚水,不受約束地對著我耳邊,發出種種隱藏在內心的怨言。我說:“可惜你自己心里,藏有心事,我卻一點也不知道。”要是相信她的話是真的,像這樣沒有其他的牽絆,我免不了要把放縱的心思收起來,與她長遠相愛。
詞人用“盈盈淚眼”與上片的斂眉長嘆相連,自然過渡;又用“漫向我耳邊,作萬般幽怨”與“惹起舊愁無限”照應,肖貌傳神。由此我們開始感到這位歌妓過去是心有苦衷,有口難言,如今則不顧一切,傾訴衷情,其情深意長,楚楚動人。這就把引起往日恩愛的“舊愁”一下子加重了分量,但是其“幽怨”的話語究竟是什么,仍然沒有點明。于是接以“奈你自家心下,有事難見”,表明詞人傾聽了她的“幽怨”話語,了解了她的內心隱情而有所諒解,既遺憾于以往不知真情而分手,又有對她為何不早向自己作傾心之談的輕貴,但是她“心下”究竟有何事仍然含而不露。這樣寫,一方面描摹出詞人答話的聲口和心理;一方面繼續賣著關子,讓讀者迫不及待地往下看。直至最后才揭了謎底,原來是只要像如今說的這樣,整個心兒都在我身上,那就收回放心,跟她長久相愛。詞人在此豁然點明“當初聚散”的原因正在于她別有羈絆;而她“作萬般幽怨”的解釋,也正是說明她作為歌妓身不由己而情意專一、始終不變的衷情。但是,他表示諒解和長遠相愛的心情全部建立在“待信真笛”的前提下,即是說,她如果真的不顧一切約束,割斷一切羈絆,他才“收心”,否則又要由聚而散了。這其間把他曲折微妙的心理活動和反復思量的過程都委婉細膩地刻畫了出來。至于一個歌妓是否能擺脫一切羈絆,他們之間的戀情究竟怎樣發展,詞人卻戛然而止,一切留給讀者去體味、去想像。
卜算子慢
柳永
江楓漸老,汀蕙半凋,滿目敗紅衰翠。楚客登臨,正是暮秋天氣。引疏磁、斷續殘陽里。對晚景、傷懷念遠,新愁舊恨相繼。脈脈人千里。念兩處風情,萬重煙水。雨歇天高,望斷翠峰十二。盡無言,誰會憑高意?縱寫得離腸萬種,奈歸云誰寄?
這首詞與《曲玉管》主題相同,也是傷高懷遠之作。上片景為主,而景中有情;下片情為主,而情中有景,也與《曲玉管》前兩疊相近。
起首兩句,是登臨所見。“敗紅”就是“漸老”的“江楓”,“衰翠”就是“半凋”的“汀蕙”,而曰“滿目”,則是舉楓樹、蕙草以概其余,說明其已到了深秋了,所以接以“楚客”兩句,即上《雨霖鈴》篇中所引宋玉《九辯》各句的縮寫,用以點出登臨,并暗示悲秋之意。以上是登高所見。
“引疏磁”句,續寫所聞。秋色凋零,已足發生悲感,何況在這“滿目敗紅衰翠”之中,耳中又引進這種斷斷續續、稀稀朗朗的磁杵之聲,在殘陽中回蕩呢?古代婦女,每逢秋季,就用磁杵搗練,制寒衣以寄在外的征人。
杜甫《搗衣》:“亦知戍不返,秋至拭清磁。已近苦寒月,況經長別心。寧辭搗衣倦,一寄塞垣深。用盡閨中力,君聽空外音。”又《秋興》:“寒衣處處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所以在他鄉作客的人,每聞磁聲,就生旅愁。這里也是暗寓長期漂泊,“傷懷念遠”之意。“暮秋”是一年將盡,“殘陽”則是一日將盡,都是“晚景”。對景難排,所以下面即正面揭出“傷懷念遠”的主旨。“新愁”句是對主旨的補充,以見這種“傷”和“念”并非偶然觸發,而是本來心頭有“恨”,才見景生“愁”。“舊恨”難忘,“新愁”又起,所以叫做“相繼”。
過片接上直寫愁恨之由。“脈脈”,用《古詩十九首》:“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其字當作哌哌,相視之貌。
(脈,異體作服,形近而誤)。“相視”,則是她望著我,我也望著她,也就是她懷念我,我也懷念她,所以才有二、三兩句。“兩處風情”,從“哌哌”來;“萬重煙水”,從“千里”來。細針密線,絲絲入扣。
“雨歇”一句,不但是寫登臨時天氣的實況,而且補出紅翠衰敗乃是風雨所致。“望斷”句既是寫實,又是寓意。就寫實方面說,是講雨過天開,視界遼闊,極目所見,惟有山嶺重疊,連綿不斷,坐實了“人千里”。就寓意方面說,則是講那位“旦為朝云,暮為行雨”的巫山神女,由天氣轉晴,云收雨散,也看不見了。“望斷翠峰十二”,也是徒然。
“盡無言”兩句,深進一層。“憑高”之意,無人可會,惟有默默無言而已。“憑高”,總上情景而言,“無言”、“誰會”,就“哌哌人千里”極言之。憑高念遠,已是堪傷,何況又無人可訴此情,無人能會此意呢?結兩句,再深進兩層。第一層,此意既然此時此地無可訴、無人會,那么這“離腸萬種”,就只有寫寄之一法;第二層,可足,縱然寫了,又怎么能寄去,托誰寄去呢?一種無可奈何之情,千回百轉而出,有很強的感染力。“歸云”字,漢、晉人習用,如張衡《思玄賦》:“憑歸云而遐逝兮,夕余宿乎扶桑。”潘岳《懷舊賦》:“仰唏歸云,俯鏡流泉。”據張賦,“憑歸云”即乘歸去之云的意思,可知柳詞末句,也就是無人為乘云寄書之意。
浪淘沙慢
柳永
夢覺、透窗風一線,寒燈吹息。那堪酒醒,又聞空階,夜雨頻滴。嗟因循、久作天涯客。負佳人、幾許盟言,更忍把、從前歡會,陡頓翻成憂戚。愁極。再三追思,洞房深處,幾度飲散歌闌。香暖鴛鴦被,豈暫時疏散,費伊心力。旆雨尤云,有萬般千種,相憐相惜。恰到如今,天長漏永,無端自家疏隔。知何時、卻擁秦云態,愿低幃昵枕,輕輕細說與,江鄉夜夜,數寒更思憶。
這是柳永創制長詞慢調的一個范例。詞作從“夢覺”時所見、所聞寫起,謂窗風吹息寒燈,謂夜雨頻滴空階,可知并非天亮覺醒,而是夜半酒醒。于是,此景此情,滋味就不一般。其間,于“燈”之上著一“寒”字,于“階”之上著一“空”字,均非等閑之筆,“寒”與“空”,使得當時所見、所聞之客觀物景,因此染上了主人公主觀情感色彩,體現了主人公凄涼孤寂之心理狀態。而“那堪”、“又”,以及“頻”,層層加碼,又使得主人公當時的心境,備覺凄涼孤寂。接著,主人公直接發出感嘆,謂:因循,久做天涯客。這是造成凄涼孤寂心境的根源。因為久做天涯客,所以辜負了佳人,把種種山盟海誓以及云雨歡會,一下子都變成了憂愁與凄戚。至此,主人公心中之情思,似乎已吐盡。其實不然,這僅是其情思活動三部曲中的第一部。詞作第二片,由第一片之“憂戚”導入,謂“愁極”,十分自然地轉入對于往事的“追思”。主人公所追思的是他與佳人的一段情事。這位佳人,未曾道出身份,但由“飲散歌闌”,可知是一位侍宴歌妓。不過兩人之互相愛戀,乃有一定感情基礎:一是兩人遭遇相近,佳人才子,相憐相惜;二是兩人戀愛時間并不太短,曾經“幾度”,乃“再三”思憶。這是第二片,講過去,由此補敘,才見得主人公夜半酒醒時為什么如此憂戚。第三片由過去回到現在,回到如今眼下“天長漏永”、通夜不眠的現實當中來。“無端自家疏隔”,悔恨當時不該出游,似乎以為這疏隔乃自家造成,然而內心卻甚覺委屈。當時主人公心里很清楚:一次又一次出游,完全出于無奈,是客觀環境所迫。因此,主人公又設想:不知何時,兩人相聚,重諧云雨之歡。那時,他就要在低低的幃幕下,在親昵的玉枕上,輕輕地向她詳細述說,他一個人在此地,夜夜數著寒更、默默地思念著她的種種情景。至此,主人公的情思活動已進入高潮階段,但作者的筆立刻止住,就此結束全詞。從謀篇布局上看,第一、二片,花開兩枝,分別述說現在與過去的情事,至第三片,既由過去回到現在,又從現在想到將來。設想將來如何回憶現在,使情感活動向前推進一層。三片所寫,正與雙拽頭格式相應稱。全詞三片,從不同角度、不同方位,展現主人公的心理狀態和情思活動,多層次、多姿態,具有一定的立體感。
定風波
柳永
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鶯穿柳帶,猶壓香衾臥。暖酥消,膩云撣,終日厭厭倦梳裹。無那。恨薄情一去,音書無個。早知恁么,悔,當初,不把雕鞍鎖。向雞窗,只與蠻箋像管,拘束教吟課。鎮相隨,莫拋躲。針線閑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陰虛過。
柳永寫下層婦女生活的作品,大體有兩類:一類是,對她們表示同情,流露出真情實意,歌唱她們的合理要求與美好愿望。一類是,當他自己沉浸在“幾度飲散歌闌,香暖鴛鴦被”的偎紅倚翠生活中時,又往往對她們抱著玩賞的態度,也有一些關于歌妓聲色體態的描繪。《定風波》是屬于前類情況的作品。
春來,萬木爭榮,群芳競艷,本來是令人歡暢的季節。但是,對著這桃紅柳綠的眩目春光,這位婦女感到的是:“慘”和“愁”!自然界的美麗花草,既然引不起生活的興趣,所以日子就一任它含含糊糊過去了。開頭三句極寫人的寂寞、愁苦、百無聊賴。所以,“慘綠愁紅”這句是寫人,不是寫景;或者說是通過人對景的感受,來反映這位“芳心是事可可”的人的精神世界。春花春草本身,還是美好的;如今的“慘”、“愁”,是出于這位特定的、具體的、“這一個”人的感受。這里字面上看是寫景,但實際是寫情,不直接抒情,而把情寄之于景物的手法,叫作“移情入景”,這像反光鏡一樣所反射出來的情,大大有助于我們對這個人的理解。
當珍惜自己的青春、追求幸福生活的杜麗娘從久閉的深閨走出,步入春天的花園,看見“姹紫嫣紅開遍”的滿園春色時,卻惹起她這樣的感觸來:“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良辰、美景、賞心、樂事,是古代最被艷羨的“四美”;可是,在杜麗娘看來,卻是“奈何天”,而有此身何寄之感,引起的是無限傷情!和“慘綠愁紅”一樣,都是從客觀環境中寫出人的主觀感受。“綠”之所以“慘”,“紅”之所以“愁”,絕不是說自然景物本身的新陳代謝,而是用來刻繪人物,來加重渲染“芳心是事可可”的。
明媚的陽光爬上了花梢,黃鶯兒在柳條間穿梭如帶:這固然表明時間不早了,但寫景的目的仍是為了寫人,襯托出人的情狀來——“猶壓香衾臥”。如此百無聊賴,那么她內心的寂寞愁苦,更不言而喻了。“日上花梢”兩句,看似淡筆,實是濃墨:作者正是“化景物為情思”用來塑造自己的人物的。所以接下去,徑直地刻繪她這種百無聊賴的情緒:往日里豐潤酥嫩的姿容消失了,濃密如云的頭發蓬亂了,怎么也提不起一點兒精神來,好像病了似的,無心去料理。還有什么辦法么?沒有,真是無可奈何!“恨薄情一去,音書無個”。如閘口的積水,一下噴涌而出了。這是一切煩惱所在,是全篇的關脈。也正是“叵耐薄情夫,一行書也無”(陳以莊《菩薩蠻》)的意思。
于是,作者懷著同情,用細致的筆觸寫出這位婦女美好愿望:如果早知道是現在這種樣子,當初就不會讓他走了。“悔”字看似放得輕,含意卻深重。于是,便又沉浸在癡情的夢幻中:果真今天還不曾離開的話,那么就可以約束著他在書房里讀書,吟詩填詞;我呢,便穿針引線,做做女紅,陪伴著他,就這樣,見天每日地相依相從,直到永永遠遠。只有當我們倆生活在一起的時候,我才不會感覺自己芳華虛度呵。
這首詞,先寫這位婦女,在大好春光中空虛、寂寞、百無聊賴的景況,后寫她此刻的夢幻心情。句句寫實,使人如聽這位不幸婦女在傾吐衷腸。語言淺顯明白,只“雞窗”一詞用典。據《幽明錄》載:晉代兗州刺史宋處宗,曾買得一長鳴雞,很是喜愛,就用籠把雞放在窗前,雞就與人講話,還說了些很有見解的話,宋處宗從此也變成了善言的人。后就用“雞窗”來代指書窗、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