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一敗涂地陸榮廷
- 中國現代史演義 北伐戰爭
- 潘強恩編著
- 8789字
- 2016-07-21 13:50:29
鄧瑞征把老帥陸榮廷緊緊圍困在桂林城內,每日揮兵攻城,城內多虧陸裕光和韓彩鳳把守,鄧瑞征攻打多日,也沒法把城攻破,雙方遂成膠著狀態。白崇禧得到陸、沈在桂林交兵的消息,忙對黃紹竑道:“總指揮,機會來了,我們明日出發到桂平去拜訪李德鄰吧?!?
黃紹竑已戒脫了鴉片煙,精神好多了,他見白崇禧說要到桂平去和李宗仁會面,沉思良久,才說道“還是你替我去走一趟吧!”
白崇禧知道黃紹竑不愿去見李宗仁,乃是心中還有疙瘩,便說道:“這次非得你我親自走一趟不可,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這是我們發展的機會,休得錯過。你若不去,李宗仁必生疑竇,那就誤了大事!”
黃紹竑那雙冷峻的眼睛一亮,立刻果斷地說道:“那就明天去。”說完便命令副官,作好出發桂平的準備。
卻說李宗仁在桂平接到黃紹竑、白崇禧將到來與他會面的電報,當夜便與參謀長黃旭初商量。黃旭初只是微微笑道:“明日我和德公到碼頭去迎接李寬和健生。”
黃紹竑是個急性人,本來決定第二天赴桂平的,臨時改為當夜出發,他和白崇禧帶著衛隊,乘坐在藤縣繳獲陸云高的那艘“大鵬”戰艦,由梧州直開桂平。那“大鵬”戰艦航速快,又值春夏之交,西江水大,只用一夜時間,便駛抵潯江上的重鎮桂平。桂平乃是潯州府臺,水陸交通極為方便,且物產豐富,李宗仁趁黃紹竑出兵進攻平南、藤縣,陸云高猝不及防之機,襲取了桂平和貴縣,隨后便將司令部由玉林遷至桂平。這天早晨,衛士來報:“一艘戰艦由下游開上來,離城還有一里多路?!?
參謀黃旭初忙道:“季寬和健生來了,德公,我們到碼頭迎接他們去?!?
李宗仁和黃旭初乘馬到達江邊碼頭時,“大鵬”戰艦也正好鳴笛靠岸。李宗仁見了,忙又理了理軍容。他今天著一套新軍裝,頭戴大沿帽,領上左右各綴著一顆表示少將軍銜的梅花金星,腰上扎著寬寬的武裝帶,兩條腿上套著一雙锃亮的軍靴,顯得十分威嚴莊重。戰艦上放下了棧橋,黃紹竑和白崇禧在一大群衛士的簇擁下,威風凜凜地步上碼頭石階。使李宗仁感到驚訝的是,黃、白兩人均不著軍裝,黃紹竑身穿淺色中山裝,頭上戴只白色涼帽,足蹬黑色皮鞋,拄根手杖,他學著孫中山的打扮,可是臉上那又黑又密的微翹胡須,卻使人不會聯想到孫中山,而想到那個不可一世的德皇威廉。白崇禧仍穿著那套他平素喜愛的白色西裝,打著紫色條花領帶,戴無邊近視眼鏡,白皙的臉龐配著油黑發亮梳理整齊的頭發,再加上他那頎長的身材,更顯得英俊瀟灑。原來,黃、白兩人不著軍裝,乃是白崇禧的心計。他暗忖,如黃紹竑著軍裝,與李宗仁會見時,必得以軍禮相見,黃原是李的部下,黃如先給李致禮,便有失黃現在的身份,如不先向李致禮,則李必不悅。因此,白崇禧才想出這個計策來。及待黃、白兩人上得碼頭,李宗仁見到他倆不著軍裝,便和黃旭初迎上前,與黃、白二人緊緊握手。李宗仁一手拉著黃紹竑,一手拉著白崇禧,笑道:“季寬,看你氣色比以前好多了,大概是離開玉林之后心里順暢了吧?”
“嘿嘿,德鄰兄,我把鴉片煙戒掉了?!秉S紹竑仰頭笑著,頗有些自負地說道。
李宗仁聽黃紹竑稱他“德鄰兄”,心里老大不快,便將拉著黃紹竑和白崇禧的兩只手松開了,白崇禧立刻感到有些不妙,忙笑著說道:“這潯州府乃是富庶之地,魚米之鄉,不知德公將以什么好東西款待我們?”
李宗仁一聽白崇禧那口桂林話,心里頓時高興起來,忙又拉著白崇禧的手,說道:“君子之交淡如水,此地有西山名茶,乳泉圣水,可供待客之用?!?
黃旭初見李宗仁和白崇禧用桂林家鄉話談得十分投機,便馬上用白話和黃紹竑交談起來。黃紹竑與黃旭初本是廣西容縣同鄉,且黃旭初又曾在馬曉軍模范營任過營副,論資格也算得上是黃紹竑的舊長官,但言談舉止黃旭初卻又處處謹慎,左一聲總指揮,右一聲總指揮地叫著,儼然把黃紹竑尊為自己今日的長官一般,黃紹竑心里自然感到舒坦,話也就更多了。白崇禧不由笑道:“旭初兄,要是我倆把位置掉換一下,恐怕兩位老總都沒有話講了!”
李宗仁和黃紹竑聽了都哈哈大笑起來,黃旭初一向不茍言笑,仍是謹慎地說道:
“要換還不如合起來的好?!?
白崇禧聽黃旭初這話正說在點子上,便又笑道:“《三國演義》講的便是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道理呀!”
“哈哈……”
李宗仁趕忙拉住黃紹竑的手,兩人不覺相對一笑。隨從給他們牽過坐騎,李、白、二黃躍上乘馬,直往李宗仁的定桂軍司令部馳去。到得司令部里,四人坐在客廳里飲茶,稍息片刻,副官來報,宴席已備好,請各位長官入席。李宗仁和黃旭初便邀黃、白二人喝酒,喝過三巡,白崇禧對李宗仁道:
“德公對目下桂林的戰局,有何看法?”
李宗仁放下酒杯,頗為焦慮地說道:“沈鴻英乘人之危,命鄧瑞征襲攻桂林,陸老帥閉守孤城,恐怕危在旦夕。”
白崇禧卻搖頭道:“有陸裕光、韓彩鳳堅守,桂林一時不至于城破”。
“馬濟定會率軍南下解圍。”李宗仁道。
白崇禧仍搖著頭道:“馬濟的武衛軍匆匆編成,戰力不強,我料他最多進到興安的嚴關已成強弩之末?!?
“健生,你對目下桂林陸、沈之戰又有何高見?”李宗仁見白崇禧見解不同尋常,忙反問道:
白崇禧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現出幾分孔明姿態,說道:
“眼下鄧瑞征既不能打下桂林,陸榮廷之圍亦不能自解?!?
“何以見得?”李宗仁問道。
“陸榮廷被困桂林,必調遣在湖南的馬濟和在廣西邕、龍一帶的譚浩明、陸福祥南北呼應來解桂林之圍。但馬濟所部剛編成,譚浩明、陸福祥又是烏合之眾,必不是鄧瑞征的對手,因此桂林之圍必不能解。鄧瑞征雖足智多謀,所部又悍,但他既要攻城,又要防范南、北兩路援軍,沈鴻英在八步還要對你們梧州方面警戒,沈軍犯了分兵之忌?!?
“??!”李宗仁見白崇禧說得很有道理,但又覺得不夠明徹,便說道:“兩虎相斗,必有一傷?!?
“不見得哩!”白崇禧又搖了搖頭,接著說道:“陸榮廷和沈鴻英都與吳佩孚有瓜葛,吳佩孚保薦沈鴻英做廣東軍務督理,支持他在廣東作亂,反對孫中山先生;吳佩孚又保舉陸榮廷當廣西善后督辦,使陸卷土重來,目的亦是針對孫中山先生。陸、沈這兩只老虎相斗,自相殘殺,豈不使吳佩孚染指兩廣的夢想落空?因此,吳佩孚必命湖南趙恒惕出兵進行武裝調,斯時桂林之圍自解,陸、沈便可握手言和,轉而圖我!”
“對!”李宗仁聽了白崇禧這番頗有見地的話,即以手擊桌,隨即果斷地說道:“趁陸、沈在桂林打得焦頭爛額,難分難解之際,我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出兵攻襲平樂、八步,直搗沈鴻英老巢!”
“德鄰兄差矣!”黃紹竑用手捋著胡須,冷冷一笑,說道,“我們的戰略方針,應是聯沈倒陸。陸榮廷在廣西政治上的影響大過沈鴻英,打倒陸榮廷后,我們收拾沈鴻英就較為容易了。從軍事上看,眼下陸榮廷的主力被吸引在柳州、桂林一帶,南寧、左右江空虛,南寧乃是廣西省會,我們一舉攻克南寧,無論在政治上還是軍事上,都將產生舉足輕重的影響!”
黃紹竑的態度和說話的口氣,使李宗仁心里產生一種說不清楚的反感,因此黃紹竑的話剛一落音,李宗仁便說道:“季寬之言有悖人之情理,所言戰略方針,亦不能言之有據。沈軍強暴,罪惡昭著,沈鴻英本人反復無常,多為兩粵人士所不齒,對其大張撻伐,定可大快人心。而陸老帥治桂十年,頗知民間疾苦,本省民眾,對其尚無多大惡感。我們如舍罪大惡極之沈鴻英不問,而向陸老帥興問罪之師,實不易號召民心?!?
“德鄰兄之言看似有理,實則是書生腐儒之見!”黃紹竑毫不客氣地說道。
李宗仁聽黃紹竑如此說,氣得直用手指敲著餐桌邊道:“什么聯沈倒陸,連我們自己都要倒下去,荒謬荒謬!”
白崇禧見李宗仁和黃紹竑在爭論中動了氣,趕忙站起來給他們斟酒,然后舉起酒杯對李宗仁道:“德公請!”
“請!”李宗仁也不看黃紹竑,便將杯里的酒一飲而盡。
“德公,我說幾句吧!”白崇禧道。
“健生說吧!”李宗仁口氣立刻緩和了下來。
“通觀全局,聯沈倒陸是為上策,聯陸倒沈是為中策,在陸、沈交兵中無所作為乃是下策。”白崇禧說完上、中、下三策之后,接著說道:“因為第一,陸榮廷現時被困桂林,正圖自救,譚浩明、陸福祥等必銜命率軍前往桂林解圍,南寧防備空虛,易于攻取,且又是廣西的政治中心,我得南寧,猶如劉備之得成都。第二,陸榮廷占據桂林,與湖南通,湖南又得吳佩孚援助,適于其支援未至之時,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我們攻占南寧,掃蕩左、右兩江,奪取桂南、桂西有如囊中探物。第三,如果我們舍陸圖沈,勝了,陸之勢力猶在,廣西仍然不能統一,敗了,則更不能與陸較量矣。因此,眼下我們的處境,有如楚漢相爭中之韓信,聯陸則沈敗,聯沈則陸敗,所以我力主聯弱攻強,避實就虛?!?
白崇禧的話,盡管說是無懈可擊,可是李宗仁卻搖著頭道:“聯惡制善,名不正言不順,聯陸倒沈方為上策?!?
說話到這里,已成僵局,黃紹竑只管玩弄著手中那只精致的酒杯,不再說話,李宗仁正在扯著一只雞腿,白崇禧急得只把那雙機靈的眼睛盯著黃旭初。黃旭初在宴會一開始便一言不發,盡管李、黃、白三人爭論得激烈,他卻只是低頭喝酒,仿佛這場事關重大的戰略爭論,竟與他毫不相關似的。其實,自從接到黃、白將到桂平的電報后,他已猜知他們的來意,及待李、黃、白三人在宴席上爭論,他當然明白黃紹竑和白崇禧聯沈倒陸的意見是上策,李宗仁反對聯沈倒陸,一方面是出自他厚道的稟性,另方面是對黃紹竑抱有成見。現在會談已成僵局,白崇禧頻頻以目示他發表意見,無非是要他站出來,說服李宗仁接受聯沈倒陸的戰略方針。但黃旭初覺得,現在發言,還不是時候,因此便佯將白崇禧那目光曲解為要打麻將,他連忙站起來招呼副官,撤去殘席,將一副锃亮的麻將牌送上來。白崇禧一臉苦笑,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只得伸出雙手,邀請李宗仁、黃紹竑重新入座,李、白、二黃各占一方,搓起麻將來,打了幾圈,索然無味,便各自散去。
黃紹竑、白崇禧回到寓所,黃紹竑一屁股重重地坐在沙發上,架著腿,憤懣地說道:“明天回梧州去!”
“好,走就走吧!”白崇禧回頭把副官喊進來,吩咐道:“通知‘大鵬’艦艦長,升火起錨,我們這就趕回梧州去!”
“說走就走?”黃紹竑打了個飽嗝,頗感詫異地問道。
“水不急魚不跳嘛!”白崇禧詭譎地一笑,“總指揮,你稍候片刻,我去去就來?!?
白崇禧也不待黃紹竑說話,便獨自走了出去。他徑自走到黃旭初的住所,敲開了門。黃旭初把白崇禧迎進客廳坐下,沏好茶,不緊不慢地問道:“健生兄來訪,必有緣故?!?
“黃季寬要走了!”白崇禧顯得十分焦急地說道,隨即從西裝口袋里摸出金懷表看了看,又盯了黃旭初一眼說道:“戰艦已經升火起錨?!?
“啊,走得這么急?”黃旭初仍是那么平靜,仿佛黃、白的去留皆與他無關似的。
白崇禧見黃旭初這不冷不熱、不緊不慢的樣子,倒真的急起來了,他指著黃旭初責問道:
“旭初兄,你當的什么參謀長?”
“請健生兄賜教?!秉S旭初慢聲細語地說道。盡管,對白崇禧的來意,他已了若指掌,卻只是引而不發。他心里十分明白,李宗仁和黃紹竑兩人雖然矛盾重重,但大勢所趨,必將重新合作,李宗仁的“定桂軍”和黃紹竑的“討賊軍”合編之后,作為黃紹竑的參謀長,論才干和為李、黃倚重,白崇禧必將出任兩軍的總參謀長,而作為李宗仁的參謀長的他,只能排在白崇禧之下,無論是才干和實力,他都不可能與李、黃、白三人爭高低,他只能憑自己的學識、謹慎和勤勉的稟性,服服貼貼地跟著李、黃、白,坐穩他的第四把交椅。因此,他雖然知道白崇禧的心計,無非是要他去對李宗仁施加影響,但卻裝著不知,以免種下白對他的疑忌。
“你快去對德公說,黃季寬和白健生馬上要走了,德公既然不愿與我們合作對付陸榮廷,那么我們就到廣東去請李任公來幫忙,那時候打敗了陸榮廷……”
“請健生兄回寓所稍候?!秉S旭初點了點頭,便去找李宗仁去了。
一個小時后,李宗仁偕黃旭初到了黃、白的寓所。
“季寬,健生,為何匆匆返回梧州?”李宗仁進得門來,便急急問道。
“目下陸、沈正在桂林鏖戰,形勢對我極為有利,此時不圖發展,更待何時?況戰局瞬息萬變,我們欲即返梧州,回去布置軍事行動,即此向德公告辭。”白崇禧說道。
黃紹竑也不說話,隨手拿著涼帽往頭上一扣,提起手杖便要走。李宗仁趕忙把黃紹竑和白崇禧拉住,決斷地說:
“我贊成聯沈倒陸!”
“德公!”黃紹竑和白崇禧幾乎同時激動地喊了起來,三雙手,緊緊地熱情地握在一起……
再說陸榮廷被鄧瑞征困在桂林城內,每天炮火交織,雙方攻守戰持續了一個多月。陸榮廷困守孤城,無計可施,日夜繞室而走,彷徨不已,短短幾十天,頭發竟全白了。他眼巴巴盼望的援軍,也渺無消息。原來,馬濟自接到陸榮廷在桂林被圍的消息,便派他的武衛軍一團由衡陽南下入桂解圍,可是進至桂北的興安嚴關,即遭沈軍伏擊,不能再進。邕、龍一帶的援軍,由陸榮廷的親信譚浩明、陸福祥率領北上,進抵百壽縣屬的金竹坳,距桂林尚有七八十里,亦被沈軍擊潰。陸榮廷坐困危城,成了甕中之鱉,怎不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他入城后,本來住在舊撫臺衙門,因那里是圍城沈軍大炮轟擊的重要目標,他被迫將行轅遷至湖南會館。這一日,他正在房中的一張竹躺椅上打盹,朦朦朧朧,面前幻出一些人影來,忽見一人渾身血淋淋地站在他跟前。他心里一驚,抬頭細看時,此人乃是在討袁“二次革命”時被他槍殺的柳州都督劉古香;可再一看,卻又變成了被他在桂林殺掉的武昌首義元勛蔣翊武;一眨眼,又變成了被他謀害的護法軍政府時期的海軍總長程璧光。陸榮廷驚出一身大汗,猛地站起,睜開眼睛看時,房中飄忽不定的人影又倏地遁去,無影無蹤。他自認晦氣入室,忙從床頭取出那支自來德手槍,對著房中的天花板連擊三槍,以示逐出晦氣??墒?,他再也無法安靜下來,獨自一人坐在房中,已經神不守舍了。
當夜,沈軍在文昌門一帶暗挖地道,用幾副棺材裝滿炸藥炸城,并組織了幾百人的攻城敢死隊。后半夜只聽轟隆一聲巨響,土石橫飛,城墻被炸開丈余,沈軍敢死隊吶喊呼叫,蜂擁入城。韓彩鳳恰在城上巡視,忙指揮士兵堵擊。沈軍敢死隊都是些亡命之徒,竟前仆后繼,拼死沖鋒,韓彩鳳雖然驍勇,但所部士兵不少在沈軍的炸藥爆炸中被振昏炸死,很難抵擋住沈軍的凌厲攻勢。韓彩鳳見城防危殆,即著人稟報老帥陸榮廷。
陸榮廷輾轉難以入睡,剛迷迷糊糊進入夢中,卻被沈軍炸城的巨響聲震醒。他翻身起床,忙問衛隊長是怎么回事?正在這時,韓彩鳳著人來報:沈軍炸開文昌門城墻丈余,正往城里沖擊,戰斗至為激烈。陸榮廷一聽,立刻拔槍在手,命令衛隊向文昌門跑步出擊。他雖六十有余,但體魄壯健,步履靈活,親率衛隊,一口氣跑到文昌門下。此時韓彩鳳部下已死傷大半,戰力不支,少數沈軍,已經突進城來。陸榮廷大叫一聲:
“還不快給我滾出去!”
說罷,左右開弓,手上握著的那兩支自來德手槍連連作響,隨著一陣猛掃,突進城來的十數個沈軍,一下全被擊斃。后頭的大部沈軍,正在沒命地涌進來,陸榮廷的衛士們緊接著高聲大叫:
“老帥在此,要命的都滾回去!”
一則沈軍本是陸榮廷的舊部,二則陸榮廷槍法出神,軍中人人聞名畏懼;經陸榮廷這一掃射,衛士們大叫,直嚇得攻城沈軍膽戰心驚,那些殘存的敢死隊們,有如喪家之犬,連滾帶爬一齊逃了回去。陸榮廷即令韓彩鳳指揮士兵修補城墻,自己帶著衛隊,返回行轅宮邸。
陸榮廷打了勝仗,力挽危局,心中好不高興,在衛士們簇擁下,慢慢走著,順便巡視城內。
這時,天上月明星稀,河漢蒼茫,熏風潤臉,時令已入仲夏時節。太平年月。此時這山水甲天下的桂林,正是宜人季節。山青水秀,游人紛至沓來,觀賞桂林美景,無論是文人墨客、官紳名流,還是市井庶民,無不陶醉在這仙境之中。可是自從那場盛況空前的龍燈之夜過后,陸、沈交兵,攻防之戰已歷九十日,一座座畫山被炮臺占據,為硝煙封裹,樹木斷折,奇石傾塌,彈痕累累。那秀水漓江,被鮮血浸染,尸體漂浮,江水嗚咽,時呈殷紅之色,正是山動愁容,水作怨聲,一片凄慘景象。值此月夜,一場血戰過后,槍炮之聲驟然停止,萬籟俱寂,連夏夜那慣常的蟲鳴蚌聲都聽不見,市井之中,沒有一星燈火,沒有一句人語,昔日繁華秀麗的桂林山城,一片死寂,遍地瓦礫。陸榮廷月夜巡視,有如行進在荒漠之中,滿眼所見,皆是斷垣殘壁,仿佛進入一座已被戰火瘟疫毀滅了的荒漠古城。但他鼻孔里卻又分明聞到一股令人作嘔的血腥味、糞便味和腐尸味。朦朧的月光下,街頭巷尾,依稀可見倒斃的餓殍、狼藉的糞便。原來桂林被圍之后,不但糧食來源斷絕,便是飲水也無法保證。市民用水,一向是靠從漓江挑取,閉城之后,不能再出城挑水,只靠城中那12口古老的吊井供水,水源極為緊張。因四鄉不能把柴火挑進城,很多人家只得將桌子、板凳、床板劈作柴燒。圍城期間,郊外菜農不能進城挑糞、廁所茅坑,全部溢滿,糞便流到大街上。無法掩埋的遺尸隨便可見,又值仲夏,城中奇臭難聞,疫病流行,百姓在死亡線上掙扎,苦不堪言。陸榮廷巡視著,不免一陣心寒,覺得自己正走進一座令人毛骨悚然的地獄之中。
第二天,陸榮廷一覺醒來,已是日上三竿,洗漱罷,陸裕光便急急來報:“父帥,城中居民十之八九皆已斷炊,連芭蕉根、水葫蘆都被饑民食光了!”
陸榮廷沉思良久,下令道:“傳我的令,要城中囤有多糧的富戶,把所有存糧悉數交出,即日在行轅門前開設粥廠,由我親自持勺給饑民施粥!”
陸裕光領命去后,不到半日,便率士兵扛回百十袋米糧,神情沮喪地對陸榮廷說道:“父帥,糧食已經掃地,富戶們刀架到頸脖上也只是交出些少許米糧了,粥少僧多,只怕維持不了一兩天時間?!?
陸榮廷把牙一咬,狠了狠心,對陸裕光道:“傳我的令,全軍只留三日口糧,余糧全部運到行轅,施舍與百姓!”
陸裕光遲疑地說道:“父帥,軍無糧草,何以作戰?”
陸榮廷叱責道:“不穩定人心,何以解城圍?”
陸裕光無奈,只得遵命,將軍中所剩無幾的米糧悉數運來。時近下午,粥廠搭成,幾口大鐵鍋中,熬著稀稀的米粥,幾只大木桶里,也盛滿了米粥。陸榮廷便著人騎馬到大街小巷上傳呼:
“桂林百姓們,陸老帥在湖南會館門前開設粥廠,施舍米粥,救濟市民,無論男女老幼,皆可前往領受!”
經這一傳呼,那些正在饑餓死亡線上掙扎的市民,凡能站立的,都站了起來,能走動的,都拄著拐杖,拿著碗、盆往湖南會館走來,一時間,湖南會館門前人山人海,扶老攜幼,把陸榮廷開設的粥廠圍得水泄不通。陸榮廷親自持勺,為前來領粥饑民們盛粥。一個個領到粥的饑民,都用感謝的目光望著陸榮廷,甚至有的手捧粥碗,跪下向他磕頭。有一位須眉皆白的老者,看年紀大概在八十以上,他扶著拐杖,顫微微地來到陸榮廷跟前。陸榮廷見他手里沒有拿碗,便問道:“老人家,要粥怎的不帶個碗來?”
他不等老人回話,便命站在身旁的一名衛士:“給這位老人家取個碗來!”
“不用!”那老者喝道:“陸榮廷,我不是來求你施舍的,我活到八十歲,還從沒求人恩賜過!”
陸榮廷聽那老者一說,一時愣住了。那老者伸直了腰,用拐杖直點陸榮廷的鼻子,罵道:“陸榮廷,我也曾是窮苦之人出身,你當了大官,反來欺壓百姓,如今又把好端端的桂林城葬在兵災戰火之中。十萬桂林市民,他們何罪之有?你卻把他們弄得死傷狼藉,餓斷肚腸?,F在,你想用這點小恩小惠來籠絡人心,洗涮掉你殘害百姓的罪名,你你你……”
“住嘴!你辱罵陸老帥,該當何罪?”
陸榮廷身旁的幾名衛士都拔出槍來,只等陸榮廷一聲令下,便斃掉那老者。
“少廢話!”陸榮廷立刻喝住了衛士們,接著用低沉歉疚的聲音對那老者道,“老人家,有話你盡管說吧,我陸某人雖不及肚里能撐船的宰相,但也還能聽得下逆耳之言?!?
“你要還是個人的話,就馬上帶著你的兵馬,滾出桂林去,不要再回廣西來!”
那老者聲色俱厲,手中的拐杖直戳到陸榮廷的嘴上。說罷,一頭便往會館門前的石獅上撞去,頭破血流,頓時氣絕身死。陸榮廷只覺得眼前一黑,天旋地轉,要不是身后的衛士們眼疾手快扶住,他恐怕已經栽倒進翻滾的粥鍋之中。
陸榮廷回到花廳上,在臥榻上躺著,只覺神思恍恍惚,精疲力竭。秘書陸瑞軒神色驚惶地進來報告道:“老帥,不……不好了,乘我們在桂林與沈鴻英交戰,南寧空虛,李宗仁、白崇禧分率左、右兩路人馬,已經攻陷南寧。這是他們發出的吁請老帥下野的通電?!标懭疖帉⒁患垖懙妹苊苈槁榈碾娢某实疥憳s廷面前。
“念——”陸榮廷有氣無力地說道。
“電文對老帥有諸多詆毀之處……”陸瑞軒遲疑地說道。
“念!”
陸瑞軒只得硬著頭皮往下念:
“……我省人心厭亂,而陸、沈又起交訌,桂林一帶被兵之地,死亡枕藉,餓殍載道,重以河道梗塞,商業停滯,相持愈久,受禍愈深。以我省殘碎之余,寧堪一謫再謫?干公治桂十稔,成績毫無。以言財政,則不事練兵;以言民政,則任用私人;以言年事,則濫發紙幣;余如教育、實業諸政,無一不呈退化之現象。日圖武力侵略,開罪鄰省,召客軍之憑陵,貽桑梓以浩劫。迨客軍以退,赧顏復出,謬膺善后督辦之職,收拾余燼,借整邊營私,恢復前此之勢力,雖愛者亦知其不濟矣。宗仁對于干公夙抱崇敬老成之見,然不敢姑息愛人以誤干公;尤不敢阿好徇私以負大局。除電懇干公克日下野外,特聯合友軍倡議出師,以掃除省政革新之障礙,奠定桂局?!?
陸榮廷聽了,一言不發。
陸裕光來報:“父帥,湘軍旅長葉琪率一旅精兵,已開入湘、桂邊境之黃沙河進行武裝調停,勒令沈鴻英撤去圍城之兵。今日午后,鄧瑞征已率部后退30里。”
“??!”陸榮廷又驚又喜,矍然而起,忙命陸裕光道,“明日啟程,你隨我到全州去!”
陸裕光知桂林殘破不堪,內無糧草,外無援兵,民心厭戰,軍心不振,難以立足;南寧又被李宗仁、白崇禧襲取,南歸無路;只有北往依靠馬濟,暫時維持,以待時局。
陸榮廷又吩咐彩鳳道:“你率所部暫退柳、慶一帶,待機而動,我準備經全州到馬濟那里住些日子。”
陸榮廷布署一番,便由陸裕光率兵護衛,由桂林北門出城,走往桂北的全州縣城去了。韓彩鳳則率軍出南門,由兩江、百壽退往融安一帶。譚浩明率軍援桂林中途失敗后,并不退回邕、龍去,他親率十幾名衛士,押著十幾擔黃金、白銀、光洋,由百壽、三江繞道北上到達全州會著陸榮廷,郎舅二人相見,唏噓流涕,感慨不已。
鄧瑞征見陸榮廷已棄城出走,遂率兵重占桂林,這一場陸、沈桂林攻守戰,共進行了79天,至此方才了結。
陸榮廷到全州后,眾叛親離,部將更不聽調遣。他見大勢已去,于1924年9月23日,再次通電下野,經湖南逃到上海,后在蘇州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