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甲子桂林耍龍燈
- 中國現代史演義 北伐戰爭
- 潘強恩編著
- 9905字
- 2016-07-21 13:50:29
1923年12月,號稱“廣西王”的桂系大軍閥陸榮廷由龍州返回南寧,就任北洋政府委派的督理廣西軍務之職后,為了重整舊業,便發布命令,要各地自治軍首領將所部名冊實力一一呈報,以便統一整編廣西全省軍隊。陸榮廷是辛亥革命前后的桂系軍閥首領。辛亥革命前,他因鎮壓孫中山領導的鎮南關起義有功,被提升為廣西提督。辛亥革命時,他攫取了廣西都督職位,殘殺革命黨人。繼被袁世凱收買,反對孫中山起兵討袁。1916年護國運動期間,他乘機攻占廣東,升為兩廣巡閱使,以桂系五萬精銳之師,獨攬兩廣軍政大權,成為南方地方最大的一股軍事力量,時人有“北張南陸”之說。1917年,他混進孫中山在廣州成立的護法軍政府,暗中勾結政學系改組政府,排擠孫中山。1920年他被粵軍擊敗,逐出廣西。1923年他受直系軍閥吳佩孚指使,重返廣西活動,收羅舊部,整編省內軍隊,妄圖重溫“廣西王”美夢。但重新整編的命令下后卻如同石沉大海,毫無反響。陸榮廷心甚疑惑,便命秘書陸瑞軒到廣西各地催辦。一個月后,陸瑞軒回到南寧復命。
陸榮廷忙問道:“事情辦得如何?”
“唉,老帥!”陸瑞軒苦著臉長嘆一聲說道:“由于前段粵軍入桂,老帥下野,廣西人事全非,縱使老帥昔日之心腹舊部,亦不復聽調遣矣!”
“你仔細說來。”陸榮廷端坐椅上,倒也沉得住氣。
“那陸云高原來不過是一名馬弁,全靠老帥提攜,扶搖直上,當了旅長。我向他傳達老帥命令時,他竟將兩眼盯著天上,冷笑道:‘不要理會那個老頭子!’真是氣死人了!”陸瑞軒忿然地說道。
陸榮廷一聲不吭,反倒把兩張眼皮微微垂下來,仿佛睡去一般。陸瑞軒見了,便又說道:“曾任林虎第二軍營長的李宗仁和任馬曉軍模范營連長的黃紹竑、白崇禧等人,趁粵軍入桂的動亂時機,在玉林、梧州獨樹一幟。李宗仁自稱定桂軍總指揮,黃紹竑則投降粵方,自稱討賊軍總指揮。他們招兵買馬,搶占地盤,目無綱紀,這些昔日的營、連長全不把老帥放在眼里。目下,李宗仁和黃紹竑聯合行動,李宗仁已把地盤由玉林五屬擴展到貴縣、桂平;黃紹竑則由梧州擴張到平南、藤縣,大有向老帥問鼎之勢……”
陸榮廷好似被火燒著一般,倏地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只見他那“國”字形臉在不斷地抽搐著,那兩只一大一小的“虎目”,閃著灼人的怒火。這時,恰好屋檐上飛來一群麻雀,唧唧喳喳叫喚個不停。有的搖頭擺尾,有的上下嬉戲,似乎在嘲弄他。陸榮廷氣沖沖地從壁上取下那支自來德手槍,剛要射擊,麻雀撲撲楞楞地都飛跑了。他惡狠狠地罵道:“忘恩負義的東西,把你們喂飽了,羽毛豐滿了,都從我手里飛啦!”
陸榮廷又氣又恨,一屁股重重地坐在那張精致的躺椅上,暗生悶氣。此時,一個丫環,端著參湯進來,陸榮廷頭也不抬便是一槍,“叭”地一聲,子彈擊中丫環手捧的托盤,把盤中盛湯的描金小碗擊得粉碎。丫環一驚,嚇得一下倒在地上,半天才戰戰兢兢地爬起來。自此以后,府中上至秘書副官,下至丫環傭人,出出進進,都膽戰心驚,提著腳尖走路,生怕什么時候一槍飛來,要了命去。
這樣的日子,一直過了一兩個月。這天,陸榮廷的心情突然好轉了起來,一早便命令秘書陸瑞軒做好準備,隨他赴桂林巡視,與民同樂,觀看龍燈。陸瑞軒當然明白,老帥此番心情突然豁朗,并非因為出巡,也不是為了去觀賞桂林那有名的龍燈;使陸榮廷高興的,乃是他的養子馬濟昨日發來一封電報。陸榮廷返回廣西時,曾派養子馬濟到北京去向曹錕、吳佩孚求援,希望能接濟糧餉彈械,以便重新武裝桂系軍隊。曹、吳見陸榮廷已接受北京政府的委任,為了分化瓦解西南的革命勢力,使傾向于北京政府的陸榮廷桂系有效地牽制孫中山的革命力量,吳佩孚便撥給陸榮廷一船軍火,由海道南下。但是船抵安南海防港時,卻被法國人扣留,雖幾經交涉,仍不能卸貨,最后被迫將滿船軍火沉入大海。陸榮廷聞知,真似被割了心頭之肉,氣得他捶胸頓足,將法國人罵了個祖宗十八代還不解恨。吳佩孚見從海上接濟不成,便撥給馬濟一團人馬,令其在湖南衡陽一帶整訓,準備擴編成武衛軍,打回廣西,鼎助陸榮廷收拾殘局。馬濟以這一團人馬為基礎,大招學兵,訓練下級軍官,短短數月,便擴充為兩團軍隊。馬濟擴軍有效,便在衡陽打電報給陸榮廷,請其由南寧北上,駐扎桂林,以便從陸路打通與曹、吳的交通線。馬濟本是陸榮廷的心腹,所言之事,正中陸榮廷的下懷,因此便傳令陸瑞軒做好準備,出巡桂林。
“老帥,桂林現今被沈鴻英的參謀長兼師長鄧瑞征占據著,沈鴻英一向反對老帥,居心叵測,我們桂林之行,恐怕多有不便呀!”陸瑞軒忙提醒道。
“嗯。”陸榮廷沉思了一下,說道:“我是北京政府任命的廣西善后督辦,有權出巡廣西各地。沈鴻英雖為人不軌,但還是我的舊部,我到桂林,是巡視,與民同樂,看看龍燈。你給鄧瑞征打電報,讓他放心。”
陸瑞軒心領神會,馬上給鄧瑞征發了一個電報。經過一番周密準備,陸榮廷便在他的長子陸裕光的護衛下,從南寧啟程,前往桂林。陸裕光其實也不是陸榮廷的親生兒子。當年陸榮廷在龍州邊境一帶活動時,見圩場上一個婦女,正在賣一個男孩。那孩子背上插著一只用茅草打結的草標,五六歲年紀,長得聰明伶俐,陸榮廷一看非常喜歡,便買下這個孩子,取名裕光,后送入陸軍軍官學校深造。裕光學成回來,陸榮廷即委以重任,令其掌握桂軍精銳部隊,出任廣西陸軍第一師師長。陸裕光人才出眾,文武雙全,雖不是陸榮廷的親生兒子,但受重用程度,反在陸榮廷親生兒子之上。陸裕光自是感激不盡,一心為陸榮廷效力。因此,時人便有“南北兩少帥”之說,那北方的少帥,便是人所共知的張學良,這南方的少帥就是陸裕光了。陸裕光率領的廣西陸軍第一師,本是陸榮廷麾下的主力部隊,訓練和裝備均甚佳。但經過粵軍入桂一戰,受到沉重打擊,已潰不成軍。陸裕光此番回來,雖下大力重振舊部,但卻只招得散兵游勇千把人,為了便于號召,仍以廣陸軍第一師自稱,而實力已大不如前。廣西經過這次變亂之后,陸氏舊部將領皆擁兵自重,各據一方,陽奉陰違,不聽調遣,因此陸榮廷這次北上出巡桂林,僅只陸裕光這千把人隨行護衛。到得柳州,柳州守將韓彩鳳本是陸榮廷麾下健將,為人忠厚,作戰勇猛,得知陸老帥前來,忙率眾出城列隊歡迎。韓彩鳳見陸榮廷帶這么點兵力出巡,忙道:“老帥,現今八桂不寧,以區區千余人北巡,恐有不測呀!”
陸榮廷聽了氣得大罵道:“那些王八蛋們都不聽我的號令,連當過我的馬弁的陸云高這樣的人也都避得遠遠的,哼,我就是單槍匹馬,也要到桂林去,誰又敢把我怎么樣?”
韓彩鳳隨即拍著胸膛道:“老帥,我韓彩鳳一生跟您南征北戰,便是赴湯蹈火,也要跟您到底,我要盡起柳州之兵,護衛老帥巡視桂林!”
陸榮廷見韓彩鳳忠心耿耿,甚為感動,忙執著他的手,感慨道:“古語道‘國危思良將,家貧思賢妻’,有你這樣的忠勇之將跟著我,不愁沒有世界可撈!”
韓彩鳳隨即將陸榮廷和陸裕光迎進司令部,設宴款待。第二日,便將柳州守備交給其兄韓彩龍,然后挑選兩千余精兵,親自護衛陸榮廷前往桂林。
桂林守將乃是沈鴻英麾下的大將鄧瑞征。沈鴻英早年為匪,鄧瑞征為其謀劃,多得信賴,及待沈鴻英發跡,便任鄧瑞征為所部參謀長兼第一師師長。沈部旅長鄧佑文,保定軍校畢業,與黃紹竑、白崇禧等同學,驍勇善戰。這“兩鄧”都是廣西榴江人,智勇雙全,在桂軍中齊名,深得沈鴻英重用,倚為股肱。鄧瑞征接到陸榮廷北巡將至桂林的電報,已經胸有成竹,即赴平樂與沈鴻英商議。
沈鴻英出身綠林,原是陸榮廷的大將。他為人反復無常,野心很大,善于投機。桂軍在東江被粵軍擊敗后,沈鴻英率殘部流竄湘、贛,后得吳佩孚幫助,回到廣西。孫中山在上海號召討伐叛徒陳炯明,沈鴻英見有利可圖,便與滇軍楊希閔等人在廣西藤縣白馬廟舉行“白馬會盟”,扯起討陳旗幟,組織滇、桂聯軍沿江東下,勢如破竹,很快便進占廣州,迫使陳炯明退居東江。沈鴻英之投奔孫中山,乃是權宜之計,不久就在廣州北郊新街就任北京政府所委任的廣東軍務督理之職,公開發動叛亂,反對孫中山。孫中山指揮滇軍,迅速平息了叛亂。沈鴻英在廣東無法立足,只得收拾殘兵敗將,重又竄回廣西平樂、賀縣老巢。他見廣西四分五裂,群雄割據,紛爭不已,倚仗自己尚有兩萬人馬,便想一統廣西,稱王稱霸。但陸榮廷已先入為主,就任廣西善后督辦之職,沈鴻英心懷忌恨,每欲取而代之,他見桂林空虛,便命鄧瑞征率軍襲占桂林,繼而據有桂林、平樂兩府,與占據南寧、柳州、左右江一帶的陸榮廷,占據梧州、潯州、玉林三府的黃紹竑、李宗仁,儼然成鼎立三分之勢。現在,他聽說陸榮廷竟要到桂林巡視,又聽說馬濟在湖南得了吳佩孚的支援,組建了武衛軍,要殺回廣西來,為陸榮廷重建舊業,急得心里火燒火燎的。
“在永福以南的矮嶺充伏,把陸榮廷剿滅掉!”沈鴻英坐在虎皮交椅上,惡狠狠地說道。
“總司令”,鄧瑞征搖搖頭說道,“陸榮廷此行由陸裕光和我的把兄三哥韓彩鳳護衛,帶的人馬有四千之眾,陸、韓兩人,一個精明,一個強悍,我們如在矮嶺打伏擊,起碼得有六千人投入戰斗,方能穩操勝券。但此乃下策,一是兵力難以集結,因賀縣方面要防黃紹竑侵襲;二是死打硬拼代價太大;三是陸榮廷既已就任北京政府所委的廣西善后督辦,我們明火執杖打他可能要觸怒吳玉帥對我們今后發展不利。”
“不打,把桂林白白地讓給他?”沈鴻英瞪著大眼,忿忿地說道。
“豈有這樣便宜的事情!”鄧瑞征冷笑道,“陸榮廷既是以廣西善后督辦的名義打著出巡桂林的幌子,我們不妨將計就計,去電表示歡迎,把桂林城暫時讓與他,一則可以麻痹陸榮廷和陸裕光、韓彩鳳等人;二則在吳玉帥處我們也占理。只待到大耍龍燈之夜,我軍即兵臨城下,出其不意,一舉攻下桂林,將陸榮廷捉了,廣西不就是總司令的天下啦!此計在三十六計中稱為‘上樓抽梯’。”
“嘿嘿,上樓抽梯,要得!要得!”沈鴻英眨著眼睛,一拍大腿便作了決定。
陸榮廷在陸裕光和韓彩鳳的護衛下正向桂林進發,這天,已到桂林城南的將軍橋,便見鄧瑞征坐在一匹白馬上,率部列隊前來歡迎。韓彩鳳忙道:“老帥,我那鄧老弟還講義氣,率隊前來歡迎您啦!”
“唔,那果真是鄧瑞征。”陸榮廷騎在馬上,手搭涼蓬仔細看了看。
“不知他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陸裕光對沈鴻英和鄧瑞征總放心不下,忙傳令派出左右兩支小部隊,搜索側翼。
“哼,他要敢對老帥不恭,叫他先吃我兩馬鞭!”韓彩鳳揚了揚手中的鞭子說道。
正說著,鄧瑞征帶著十幾名隨從,馳馬過來,到得陸榮廷馬前,便一齊滾鞍下馬,鄧瑞征那穿著锃亮馬靴的雙腳咔嚓一碰,十分精神地給陸榮廷敬了個軍禮,大聲說:“鄧瑞征在此恭候老帥!”
陸榮廷見鄧瑞征仍像往日那樣尊敬自己,心里十分高興,在馬上揮揮手,命令道:“鄧師長,請上馬!”
鄧瑞征上馬,緊隨陸榮廷身后,按轡而行,笑著對韓彩鳳和陸裕光道:“三哥和少帥辛苦了!”
韓彩鳳道:“老弟,我們此番隨老帥前來桂林巡視,觀看龍燈,你不怕擠了你的地盤嗎?”
“哈哈,三哥說哪里話來,昔日我與你歃血為盟,同生死,共患難,忠心為老帥效命疆場。今日老帥蒞臨,聲威遠播,重振八桂,正是我等之夙愿。至于說到地盤嘛,不但這山水甲天下的桂林,便是那膏腴之地的廣東,也全都是老師囊中之物啊,哈哈……”鄧瑞征能言善辯,又會察顏觀色,韓彩鳳這個大老粗三哥,如何是他的對手。
“你這樣想,那就好啦。”韓彩鳳笑道,“我們到底是多年弟兄,只不過,沈鴻英那家伙,腦后長有反骨,是我們桂軍中的魏延,老帥對他可放心不下吶。”
“沈總司令雖是我的上司,但我還是老帥的部將,是和三哥吃過血酒的弟兄啊!”鄧瑞征懇切地說道。
陸榮廷見鄧瑞征如此說,心里頗感慰藉,他對沈、鄧雖存戒心,但由于近來舊部中的許多將領都對他不恭不敬,一旦聽到像鄧瑞征這樣將領說出的話,怎能不一時動心呢?他轉過頭來,對鄧瑞征道:“鄧師長,我要提拔你當軍長!”
“謝老帥栽培!”鄧瑞征在馬上又給陸榮廷敬了個軍禮。
韓彩鳳忙道:“老弟前途無量,恭喜!恭喜!”
“只有矢志跟著老帥,才有我們的前途啊!”鄧瑞征用滿懷感慨的口氣說道。但他見陸裕光兩只警覺的眼睛只管望著前面,知道陸裕光為人機警,且對陸榮廷忠心不二,如果不穩住他,那預定的“上樓抽梯”這計便無法實施。于是鄧瑞征便向陸裕光道:
“少帥之忠于老帥乃是我們八桂軍人的楷模啊!”
“啊,鄧師長過譽了!”陸裕光發覺鄧瑞征似乎已在注意自己了,忙說道:“一到桂林,我便想起第一次隨父帥到桂林觀看龍燈的情景,十幾年一晃便過去了……”陸裕光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之中。
“桂林龍燈,名不虛傳,今番老帥和少帥蒞臨桂林觀燈,定使龍燈之夜更生光彩!”鄧瑞征在馬上談笑風生,應酬自如。
“只怕有人心中不太痛快啊!”陸裕光一雙眼睛仍然緊盯著前邊,話中有話地說道。
鄧瑞征心中一愣,但忙把話轉了過去:“當然羅,梧州的黃紹竑,玉林的李宗仁一向抗不從命,又投降粵方,對老帥非但不恭,還包藏著不可告人之禍心,他們對老帥此行定懷忌恨。”
“鄧師長所言極是。”陸裕光突然回過頭來,用那雙機警的眼睛嚴峻地盯著鄧瑞征,冷冷地說道:“只是,老帥還沒有到梧州、玉林巡視哇!”
鄧瑞征心里一震,唯恐他的“上樓抽梯”之計失敗,忙向陸榮廷道:
“老帥,常言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少帥之言,不知何意?如果信不過我鄧瑞征,請老帥就此把我槍斃,我死而無怨!”
鄧瑞征說罷,便跳下馬來,拉住陸榮廷的馬韁繩,撲通一聲直挺挺地跪在陸榮廷馬前。陸榮廷見了,也忙跳下馬來,雙手扶起鄧瑞征,拍著他的肩膀,豪爽地說道:
“鄧師長,難得你一片忠心。我陸某人從不懷疑自己人,便是你們的沈總司令,雖在廣東平樂與粵軍作戰時不聽指揮調遣,使我桂軍遭受重大損失,我亦既往不咎。現在,粵軍對我虎視眈眈,黃紹竑等又甘當反骨仔,引狼入室,八桂不寧,我們更需團結一致對敵啊!”
鄧瑞征流著眼淚,緊握陸榮廷的馬韁繩,對天發誓道:“我鄧瑞征受老帥恩遇,重于泰山,此生不報,天誅地滅!”
說罷,鄧瑞征親自攙扶陸榮廷上馬,手握馬韁繩,步行為陸榮廷牽馬進城。儼然是一個忠心耿耿的馬前卒一般。
桂林百姓,對陸榮廷皆有好感,因為自辛亥革命以來,各省各地戰亂不已,唯獨廣西得享安寧,而陸氏去職亡命海外后,廣西卻陷入了四分五裂的戰亂之中,今番聽說陸榮廷重返桂林,要大鬧龍燈,與民同樂,一般市民便認為這是和平與安寧的征兆,因此成千上萬的市民,便好奇地都涌向街頭看熱鬧。街道兩旁站著無數的人群,有的還揮動小旗子,向陸榮廷致意。桂林商會早有準備,已在沿街掛出“熱烈歡迎陸督辦蒞臨桂視察”的大橫幅標語,待陸榮廷進得城來,商會便燃放炮仗,敲起鑼鼓,大街之上,氣氛相當熱烈,老翁童子、婦女商民、販夫走卒,萬頭攢動,爭觀這位統治了廣西十年的老帥陸榮廷的風采。只見陸榮廷騎在一匹高大的黑馬上,頭戴寬邊禮帽,身著馬褂長袍,身材魁梧,儀表堂堂,加上又由沈鴻英手下的名將鄧瑞征親自為其挽著馬韁繩,騎在馬上的陸榮廷更顯得威風凜凜。緊隨陸榮廷身后的是少帥陸裕光和健將韓彩鳳,他們的部隊排著四路縱隊,緩緩入城。
鄧瑞征引著陸榮廷,進了原撫臺衙門,稍事休息后,鄧瑞征便請陸榮廷、陸裕光和韓彩鳳赴宴,由桂林紳商名流作陪。宴畢,鄧瑞征即告辭,將桂林防務交給陸裕光和韓彩鳳,率領本部人馬逕自向平樂方向去了。
桂林商會,早已得知陸老帥前來觀看龍燈的,便隆重地準備了一番。照桂林風俗,三十夜晚的火,正月十五的燈,這龍燈年年歲歲本是正月十五元宵之夜耍的,因聽得陸老帥要來觀燈,但正月十五又來不了,便只好破例將燈節往后推,不想一推便是一個多月。現時已到了三月初一了,那些望眼欲穿的紳商市民們,這下總算盼到陸老帥光臨了。當即請求是晚便耍龍燈,以表對老帥盛情歡迎之意。陸老帥雖年逾花甲,但卻偏偏是個龍燈迷,早先廣西省府尚設在桂林的時候,每年正月十五,他總要親自參加耍龍燈的,但凡上了點歲數的桂林市民,都曾看過他舞龍,印象好極了。現在聽商會領袖提議是晚便耍龍燈,陸老帥興之所至,正要答應。精細謹慎的陸裕光忙向陸榮廷耳語道:
“老帥,我們入城才半日,防備還沒來得及布置,這年頭非比平常日子,一旦發生變亂,恐應付不過來呀,3日之后,再耍龍燈不遲。”
養子馬濟年輕有為,陸榮廷視為心腹,委之以重任;養子陸裕光文武雙全,陸榮廷視為靈魂,平時言聽計從。一些老部下每每為此牢騷,說老帥盡用螟蛉,親生之子反不受重視。陸榮廷便哈哈大笑道:“我要撈世界,當然用有本事的人,沒有本事,他即便是金枝玉葉,我也不看重他!”當下聽陸裕光言之有理,他微微頷首,遂對商會領袖道:
“諸位的厚意,我陸某領了,無奈歲月不饒人呀,從同寧跋涉到桂林,略有倦意,需將息幾日,3日后,再與民同樂。”
陸老帥既如此說,商會領袖當然不好勉強,于是,便定于農歷三月初三日晚大耍龍燈。陸裕光便和韓彩鳳一道視察防務,督率部下,日夜不停地挖掘戰壕掩體,構筑城防工事。韓彩鳳道:
“少帥,桂林一帶并無敵人,鄧瑞征是我的弟兄,今已率部離去,何必大張旗鼓備戰,讓市民們看見掃了耍燈的興致。”
陸裕光道:“孫子云:‘無恃其不來,恃吾有以待也;無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也。’這年頭,父子兄弟的話尚不可盲信,更何況鄧瑞征之流的話,據我觀之,鄧瑞征對老帥顯得過分殷勤,他是沈鴻英手下紅人,恐不懷好意。”
韓彩鳳搖首道:“少帥過慮了,鄧瑞征既是我的兄弟,飲過血酒,他的一番好意,少帥休得誤會了。”
陸裕光因韓彩風是陸榮廷早年部將,且年歲長于己,為人一向忠厚,作戰勇猛,也不好當面給他難堪,只是說道:
“有備無患。”
韓彩鳳也知陸裕光謹慎細心,此次護衛老帥到桂,責任重大,加強防備,本是理所之至,也不再多說。經過3日準備,桂林四門,皆設重兵把守,城上城下都筑了工事,城外的老人山、牯牛山、象鼻山街道上都派兵守衛。陸裕光又派出大批便衣偵察,深入到桂林四周鄉下,日夜探聽消息,回報之人均稱,鄧瑞征已到平樂,桂林外圍連一個沈兵的影子都沒有。經過這一番準備,陸榮廷認為桂林防備已萬無一失,遂在3日后晚上按時耍龍燈了。
卻說這桂林的龍燈,不但飲譽廣西,便是在湖南、廣東也遐邇聞名。太平時節,每逢正月十五夜的前數天,廣西各地、桂林近縣前來觀燈的人便絡繹不絕,更有遠至湖南、粵西北一帶的人,不惜乘船跋涉,赴桂觀燈。近年時值兩廣戰亂,湖南也不安寧,外省之人當然不敢冒險前來觀燈。但此番有陸老帥來桂坐鎮,表示與民同樂,因此消息傳開,四方來桂林觀燈之人,倒比太平年月更為增多。那些臨近桂林的縣份和離城稍遠的四鄉百姓,更是爭先恐后,早幾天就到桂林覓店住下,準備一飽眼福。一時間,桂林旅店人滿為患,有人竟在街前空地上搭起臨時棚子過夜。
這天入夜,桂林街道,張燈結彩,戶戶人家門前,都懸掛花樣各異的燈籠。那些燈籠用木條、竹篾或金屬制作框架,糊以紗絹,有紅慶燈、彩紗燈等等。紅慶燈呈大紅色,配有金色流蘇,美觀大方。顯示政通人和,百業興旺的升平景象。彩紗燈是在不同顏色的燈籠上,以彩筆勾畫出花鳥、山水、蟲魚,再配上金色的云朵和美麗多彩的流蘇。更多的人家,則是把燈籠做成一條色彩斑斕的鯉魚,一只戲水的大蝦,有的做成一朵艷麗荷花,有的做成一個胖娃娃,有的做成一只紅冠大公雞……各色各樣,應有盡有。真是五彩繽紛,蔚為大觀,熱鬧非凡。賽燈會則設于皇城之內。這桂林皇城,頗有來歷,乃是明代靖江王的內城,后來成為南明永歷帝的都城,因此桂林百姓,常以“王城”或“皇城”呼之。兩年前,孫中山大總統曾設北伐大本營于此,運籌帷幄,揮兵北伐。可惜陳炯明在廣州陰謀叛亂,迫使孫中山中止北伐,搬兵回粵。今夜龍燈盛會,皇城內外,更是不同尋常。那四個莊嚴的城門上,都一字兒掛著四只特大的描金大紅宮燈、顯得雍容典雅。四周城墻上,又都掛著一排四角和六角形的宮燈,這些宮燈品種繁多,有花籃、龍鳳、菱角、雞心、扇面等。圖案多為“吉祥如意”、“福壽延年”。皇城內的燈籠,真如眾星捧月,賽燈會的大臺上,另掛12只巨型宮燈,里邊都燃著棒棰般粗的燦燦紅燭。參加賽燈會的各種龍燈,都按先后次序,前來賽臺前燃蠟,然后,炮仗齊鳴,鼓樂之聲喧天動地,所有老龍、鼓蓮、牌燈、故事、滾龍、舞獅、高蹺、龍亭、香亭等等,便魚貫舞出皇城的正陽門外,那充當先導的頭行牌報鼓聲,頓時響徹大街小巷。觀燈之人,聞聽報鼓聲聲,扶老攜幼,夾道聚觀,長街十里,金吾不禁,萬人空巷,盛況空前。便是那銀須冉冉的老者,也不得不嘆道:“一生中也沒看過幾回這般熱情的龍燈哩!”
老帥陸榮廷本是個龍燈迷,雖年逾花甲,但精神矍鑠,體魄健旺。他今夜一身青衣短打,足蹬靴子,腰扎武功帶,耍著一條老龍的龍頭,威風凜凜地出現在正陽門下。那龍頭皆是上等紗絹扎制,兩只龍角沖天而立,兩只龍眼,放著異彩,龍口大張,口內兩排巨牙,喉嚨處燃著能上下旋轉的八根明晃晃的大紅蠟燭,顏下黃須飄飄。陸榮廷一出現在正陽門下,那頭行牌報鼓擂得更加起勁,打鼓之人還一個勁地高呼:
“老帥耍大龍出來啦!老帥耍大龍出來啦!”
多少人觀看過桂林的龍燈,但卻沒有多少人能夠親眼看到作為兩廣最高統治者的陸榮廷親自參加耍龍燈。一時間,人山人海,萬頭攢動,歡呼聲、鑼鼓聲、炮仗聲匯成的聲浪震動九霄。桂林耍龍燈的習俗,好事者們最喜歡用成串成串的炮仗襲擊舞龍者,尤其是耍大龍龍頭的人,更是首當其沖。不管你是誰,尊者也罷,卑者也罷,只要你舉著龍燈耍了起來,那密密麻麻響得不分點的炮仗便沒完沒了地向你襲來,濃烈的火藥硝煙便將你裹了起來,耍龍者的技巧、體力、膽略一齊經受著最嚴峻的考驗,他又是在血火之中闖過來的人,槍林彈雨尚且不使他眨眼,這龍燈中的硝煙火藥,怎在話下。今晚他親自出場耍龍,雖是興之所至,但更重要的乃是出于收攬人心,讓這繁華都市的百姓親自看看他陸榮廷如何愛民,能與民同樂,而又雄心過人,體魄超人。這是一種恩威并重的表演,它將使人感到,要收拾廣西殘局,重建兩廣政權更是非陸莫屬!硝煙遍地,鑼聲、鼓聲、炮仗聲、喝彩聲震天撼地。陸榮廷感到熱血沸騰,他像每次率隊沖鋒拼搏一般,精神抖擻地發出“嗨”地一聲吆喝,兩條腿拉成弓箭步,跟著一前一后,一左一右,一招一式地把那威武龐大的龍頭舞得活龍活現。耍這條老龍的,全是陸榮廷的一班精壯衛士,他們見老帥一聲吆喝,也跟著“嗨”的一聲,隨著陸榮廷的招式起舞。長街之中,竟然變成怒海狂濤,兇龍搗海,電閃雷鳴,巨龍升天,海浪排空,蛟龍戲水……
正當城內的燈最熱鬧到極點的時候,城外驟然響起密集的槍炮聲,鄧瑞征指揮部隊已撲向桂林的四座城門。原來,為了迷惑陸榮廷、陸裕光和韓彩鳳等人,鄧瑞征讓出桂林城后,便假裝擴張回平樂、八步,一路之上,大搖大擺,或造飯,或宿營,皆向百姓說要回平樂、八步去。走了兩天之后,鄧瑞征突然將部隊拉進深山,日夜兼程返回桂林,天黑不久,所部便進逼將軍橋,鄧瑞征將攻城指揮部設于將軍橋的赤土堡。沈軍突然出現在桂林四門外,陸裕光聞報先是一驚,轉而便鎮靜下來,因為已有準備,即著人通報陸榮廷和韓彩鳳,請韓彩鳳在城內維持秩序,他則登城指揮反擊。沈軍來勢兇猛,加上地形熟悉,鄧瑞征又率督戰隊親臨城下督戰,攻勢凌厲。東門的沈軍,偷渡漓水,攻占象鼻山,直臨城下,竟架起云梯爬城。陸裕光親臨東門,帶著衛隊,和守城軍士用密集火力,射擊爬城的沈軍,那些剛爬到半城的沈軍,皆被紛紛擊倒,無一個生還。
再說城內此時正是龍燈熱鬧非凡之時,無論是老帥陸榮廷還是一般市民百姓,誰也不會想到沈軍突然襲來,加上無休無止瘋狂炸響的炮仗聲和令人興奮如狂的鑼鼓聲,人們對于城外正在進行的激烈交火,竟充耳不聞。及待陸榮廷得報,鄧瑞征的部隊已將桂林四下包圍,正在猛烈發起攻城時,陸榮廷鎮靜如常,只是對陸裕光派來的人說道:
“告訴裕光,我在這里耍龍,叫他在城上和鄧瑞征也好好耍一耍吧!”
那些觀燈的百姓,大約也有些感到異常,正在驚慌騷動之際,卻看見老帥陸榮廷從容鎮定地仍在耍龍,便以為太平無事,興致盎然地繼續觀賞龍燈。突然間,城內槍聲大作,有人高呼大叫:“不好了,沈軍打進桂林城啦!”
原來,在城內鳴槍呼叫的乃是鄧瑞征事前留下來的便衣隊,鄧瑞征令其潛伏城內,待到龍燈游行之夜,聽到城外槍響,便在城內騷擾,制造混亂,里應外合。他們這一開槍呼叫不打緊,對于觀燈的百姓直如頭上炸響晴天霹靂,霎時之間,大街小巷,亂成一片,人流奔涌,不分東西南北,互相沖撞,互相踐踏,慘叫聲、呼救聲、咒罵聲替代了剛才響著的鑼鼓炮仗聲。在呼號哭喊聲中,又夾雜著跑步聲、槍炮聲、馬蹄聲、喝叱聲。混亂之中,裝飾華美的各色龍燈被踐踏拋棄了,城中一片漆黑,母親在撕心裂肺地呼喚失散的兒女,被踏倒踩傷的人倒在街頭呻吟。那些四鄉進城觀燈的人則彷徨歧路無所歸宿,在大街小巷中流竄。匪徒們則趁機搶劫財物,殺人越貨,縱火燒房……
城上城下,陸、沈兩軍正在殘酷戰斗,拼命撕殺。傾刻間,便把一座繁華秀麗的桂林城,弄成一個地獄般的恐怖世界!多少年后,當人們談起甲子年桂林的龍燈時,余悸猶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