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我是貓
- (日)夏目漱石
- 4641字
- 2015-07-16 09:21:59
我是貓。還沒有名字。
你問我是哪里出生的,那哪能記得。
就記得獨自一人在陰暗潮濕的角落奶聲奶氣地哭。正是在這個角落,我第一次與“人類”相遇。后來才知道,當時遇見的,是人類中最猙獰的窮學生。聽說他們經常把我的同胞們抓來煮著吃。還好我年幼無知,當時一點兒沒覺得害怕,只是他把我托在手掌上“嗖”地一下舉起來的時候,有點暈暈乎乎。在學生掌心上稍微定了定神,我就看到了他的臉。想來這就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人類的臉。唉,那張怪異的臉帶來的驚恐,我至今依然記得。本應該有毛裝飾的臉寸草不生,光溜溜得像個燒水壺。這之后我也見過不少貓,但從沒有哪只毀容到這種程度。不僅臉的正中央高高聳起。下面的洞穴還時不時噗噗地噴出白煙。那白煙太嗆了,簡直要把我熏個半死。后來才得知,原來那就是人類抽的香煙。
我正在這個學生掌心里優哉游哉地坐著,忽然感覺天旋地轉。不知道是自己在動還是學生在動,總之轉得我頭暈目眩,直犯惡心。看來真的要去見閻王爺嘍。我正感到絕望,只聽“咚”的一聲,我硬是被砸到了地上,摔了一個眼冒金星,當場昏了過去。
蘇醒過來,發現學生不見了。身邊眾多的兄弟姐妹消失了,就連至關重要的老媽都不見了蹤影。我定了定神,發現自己已經身處一個全新的地方。這地方比最初的角落亮多了,強光刺得眼睛都睜不開。目前發生的一切都太詭異了,我嘀咕著,想試著慢慢往外爬,這一爬不要緊,全身哪兒都痛。
這才發現,我被學生從稻草堆一把甩進了竹林里。
我吭哧吭哧地爬出了竹林,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大水池。
我在水池前面坐下來,準備好好想想接下來怎么辦。其實想也白想。干坐了一會兒,我決定試著哭一下,沒準那個學生還會過來找我呢。喵——喵——,我叫了幾聲,連個鬼影子都沒來。只聽見風吹皺池水沙沙響,太陽也漸漸落山了。肚子越來越餓,到最后連哭都哭不出聲音來了。不行,必須得去找點吃的,我下定決心,拖著酸痛的身子沿著池子左邊爬去。
真是步步鉆心!我強忍痛苦爬呀爬,終于爬到了有人類氣味的地方。嗯,有人類的地方就有吃的,我略感安慰,從竹籬笆的一處破洞偷偷潛進了一戶人家的院子。能如此幸運遇到破洞,真是前世修來的福分。不然很有可能就變成路邊的餓死鬼了。想來這就是“一樹之蔭,前世之緣”吧。
直到現在,這個破洞還是我去拜訪鄰居三毛姑娘時的必經之路。
我雖已偷偷地潛入這戶人家的院子,卻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辦。天色越來越沉,肚子越來越餓,氣溫越來越低,眼看著就要下雨,已經沒有時間磨蹭了。總之,先去那邊明亮暖和的地方吧。我繼續走著,現在回想起來,當時已經走進他們的房間里了。
在這里,繼那個學生之后,我第二次與人類打了個照面。首先看到的是女仆,女仆比學生更殘忍,看到我第一眼就抓著我的脖子,二話不說把我扔出了房間。
我痛苦地閉上眼睛,心想這次是死是活,只能聽天由命了。可是,寒冷和饑餓已經激起了我的求生欲望。既然沒摔死,我就趁女仆不注意的時候,再次偷偷溜進廚房。自然,不一會兒又被扔了出來。就這樣她扔一次我回去一次,扔一次回去一次,來來回回至少重復了四五次。也就是從這以后,我打心眼兒里討厭女仆。直到偷走了她的秋刀魚作為報復,才算狠狠地出了一口惡氣。
就在我再一次要被扔出去的時候,這家的主人來了,說:“太吵了!發生什么事情了?”女仆就拎著我,沖著主人說:“這只小野貓太討厭了,總是往廚房跑,趕了好幾次都趕不走。”主人捻著鼻子下面的幾根黑毛,端詳了我幾眼,說:“那就留在家里吧。”接著扭頭回房間了。
看起來主人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女仆好像很不情愿似的,氣呼呼地把我扔進了廚房。就這樣,我才算在這所房子里安了家。
我一天也見不上主人幾面。
聽說他的職業是教師。每天從學校回來就鉆進自己的書房,基本上進去了就很少出來。家人都認為他是個特別用功的讀書人。至少他在努力對外界維持這樣的印象。其實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我經常躡手躡腳地去書房窺探,大白天的,十次里有九次看到他在呼呼大睡,有時候睡得口水都滴在攤開的書上了。
主人腸胃不好,消化不良,因而皮膚暗黃松弛,毫無神采可言。偏偏他又貪嘴,經常在大吃大喝之后吞消食片緩解。吞完藥總是拿起書來看,本意是用功,在我看來是助眠。因為通常讀個兩三頁他就會酣然入睡,口水在書本上蜿蜒。這是他每晚重復的功課。
我雖然是貓,也喜歡琢磨事情。教師這個職業真是輕松。我來世若能投胎為人,絕對只當教師。打個盹、睡個覺就能勝任的差事,我們貓也能做啊。
盡管如此,主人還不知足,每每有朋友造訪,他總不忘抱怨說,世界上沒有比當教師更辛苦的活兒了。
剛住進來的時候,除了主人之外,其他人對我一點好臉色都沒有。不管我走到哪里都吃閉門羹,沒有一個人搭理我。不被重視到什么程度呢?直到現在,他們也沒給我取個名字。唉,沒辦法,為了生存,只能盡量討好收留我的主人了。早晨主人讀報紙,我趴在他的膝蓋賣乖。主人睡午覺,我一定跳到他的背上,提供溫暖的陪伴。千萬別誤會,這么做并不代表我喜歡他,實在是寄人籬下身不由己。后來混熟了就不那么在意其他人的目光了,早晨駐守盛熱飯的木桶之上,晚上不離暖爐旁邊,晴天的時候嘛,當然是趴在走廊上曬著太陽打盹,愛自己才最舒坦。
不過我最喜歡的,還是晚上偷偷鉆進小孩子的被窩里睡覺。主人有兩個孩子,一個三歲一個五歲,兩人睡一張床。我的目標是鉆進兩人身體之間,尋一個安眠之所。如果不巧把她們其中一個弄醒,那就倒霉了。小孩——尤其是那個歲數小的——不管多晚一定會拖著哭腔大叫“貓來啦貓來啦”。緊接著我那個患神經性消化不良的主人一定會迅速從隔壁跑過來把我趕走。前幾天還為此用尺子狠狠打了我的屁股。
我跟人類一起生活久了,越發覺得他們實在太過隨性。尤其是跟我一起睡覺的那兩個小孩,簡直無法無天。來興致了隨手就把我拎起來個倒立,或者無端端往我頭上套個袋子,抓起來甩到一邊,甚至塞到黑洞洞的爐子里。可是我只要一反擊,就會被他們全家追得滿屋跑,大加迫害。前幾天我剛想在榻榻米上磨磨爪子,不巧被女主人發現了,她大發脾氣,死活不再讓我進客廳。就算看著我在廚房地板上冷得直打哆嗦,她都無動于衷。
我最尊敬的小白就住在斜對面,每次見面都跟我控訴人類的罪行,來強調人類就是世界上最冷酷無情的生物。她前幾天剛生了四只小貓,每一只都像心肝寶貝一樣寵著。可惜她家那個學生第三天就把小貓們統統扔進了池塘里。小白哭著講完事情的來龍去脈,最后對我說,為了給我們貓族的子孫后代營造美滿幸福的家庭環境,一定要對人類宣戰,徹底消滅人類!我覺得小白說得字字在理。
持有同樣言論的還有隔壁的三毛。他認為人類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所有權。對我們貓族來講,自古以來,無論是沙丁魚的腦袋,還是鯔魚的肚臍,誰先看見就歸誰所有。如果碰上哪個想不守規矩,即可訴諸武力解決。可是人類完全沒有這種觀念,我們發現的美味,統統被他們掠奪一空。可以說,他們在仗著自己的孔武有力,毫不羞恥地搶奪本應屬于我們的食物。
小白的主人是個軍人,三毛的主人是律師。跟他們比起來,住在教師家的我對這類事情看得比較淡。只要自己能夠一天一天地順利混過去就可以了。因為人類不可能永遠繁榮昌盛下去。嗯,我愿靜候屬于貓族時代的到來。
既然說到了隨性,就來講一個主人因為隨性而鬧了笑話的事情吧。本來我的主人就資質平平毫無競爭力,可偏偏他還喜歡什么事情都插一手。寫俳句投給《杜鵑》啦,寫新體詩投給《明星》啦,寫錯誤連篇的英文啦,還練射箭,學謠曲[1],有一陣甚至天天把小提琴拉得吱吱響,可惜哪個都不成氣候。別看他因消化不良經常精神不振,但凡對什么新鮮事感興趣了,立刻活力四射。他在廁所唱謠曲,被鄰居們起了個綽號叫“廁所老師”。他倒是毫不在意,反而一遍一遍唱“我乃平宗盛[2]是也”,唱得自我陶醉。惹得左鄰右舍一聽他唱就笑作一團:“快聽啊,冒牌宗盛又開始哼哼啦。”
我一直想知道主人是怎么想的。住進來一個月之后,有一天,主人領了工資,提著一個大包裹匆匆忙忙地回來了。正好奇他買了什么,水彩畫筆、毛筆、華特曼紙[3]就映入了眼簾,看來從今天起主人要拋棄謠曲和俳句,投身繪畫事業了。果然,第二天開始,主人連例行午覺都不睡,只顧在書房埋頭畫畫。
至于他畫出來的東西,好像誰也沒看出來是什么。估計他本人也很有挫敗感。某天他一個研究美學的朋友過來拜訪,我聽到了如下的對話。
“畫畫可真不是一件容易事兒啊。看別人畫,覺得沒什么技術含量,沒想到自己拿起畫筆,卻無從下手。”這話居然出自主人之口,可真的是句大實話。
他的朋友透過金絲邊眼鏡看著主人,說:“不可能一開始就畫得好嘛,畫畫絕對不是你悶在屋子里,只憑想象就能畫得好的。意大利的安德利亞·德魯·薩魯特大師曾經說過,畫畫莫過于寫生。天有星辰,地有雨露。飛翔之技看鳥禽,奔跑之事學走獸。金魚歇池塘,寒鴉棲枯木。大自然就是一幅最動人的素材圖。如果你真想畫一幅像樣的作品,不妨從寫生開始。”
“安德利亞·德魯·薩魯特說過這個嗎?我還不知道呢。原來如此,是這個道理,這下我全明白了!”一席話說得主人十分受用。
我卻注意到金絲邊眼鏡后面閃過一絲嘲弄般的笑意。
第二天我照例趴在走廊上睡大覺,主人卻破例從書房里出來,在我身后不知倒騰些什么。我偷偷把眼睛睜開一條縫,發現他正在煞有介事地貫徹安德利亞·德魯·薩魯特的教誨呢。看他那么認真的樣子我差點笑出聲來。他沒注意到朋友的惡作劇,居然真的開始寫生,還把我當作第一個寫生對象。
可惜我已經睡飽了。這會兒特別想打個呵欠。可看著主人那么興致高昂地揮著畫筆,又覺得有點對不起他,罷罷罷,再忍一會兒吧。他已經畫完了我的輪廓,正在往我臉周圍涂顏色。
在此先聲明,我在貓族里絕不是美男子,無論是身材、毛色、臉型,都不敢妄言優于同類。可是就算如此不受美神眷顧的我,也不應該是主人畫出來的那副怪異模樣啊。
首先毛色就不對。
我的毛色像波斯貓,淡灰中帶點黃,很像漆樹樹皮的紋理。這一點,無論讓誰來看,都是毋庸置疑的事實。可是主人筆下的顏色,說黃不黃說黑不黑,稱灰色略顯勉強,叫褐色又不合適,也不像這些顏色的雜糅,只能說是一種單純的無法命名的顏色。
更令人發指的是,畫里的貓沒有眼睛。雖說他的寫生對象是一只睡著的貓,可旁人在畫里連像眼睛的地方都找不到,鬼知道他畫的是正在睡覺的貓還是瞎貓。我覺得照此畫法,再怎么揣測安德利亞·德魯·薩魯特,也是徒勞一場。
不過主人的那股勁頭實在讓人動容。我本打算盡量多撐一會兒,可是之前就憋著一泡尿,全身的肌肉緊張到酥麻,已經到了多一分鐘都難熬的地步了。不得已,我一狠心將兩個前爪向前伸展開來,頭壓低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事已至此,我也不必再趴下來配合了。反正已經破壞了主人的最初設定,干脆到房間里解決一下內急算了。我慢吞吞地走開,主人見狀又生氣又失落,坐在椅子上怒罵道:“混蛋!”我這個主人啊,罵人的時候從來都是說“混蛋”,因為除此之外他不會其他罵人的詞。他居然根本不體諒我堅持到現在的辛苦,張嘴就是罵“混蛋”,太沒禮貌了!如果我平常跳到他背上討好他的時候,他多少給個好臉色,罵也就罵了,關鍵他從來沒做過對我好的事情,就因為尿尿給我安了個“混蛋”的罪名,簡直太過分了。說起來人類一直對自己的力量感覺良好,自大得很。如果再不出現更強大的生物來治治他們,不知會狂妄到什么地步!
如果人類只是隨性至此,咱忍忍也就罷了,可惜講起人類干過的缺德事兒,我聽過更多更悲慘的呢。
我家庭院里有個30平米左右的茶園。雖然不算大,倒也清爽,適合舒舒服服曬太陽。當家里的小孩吵得我睡不著覺,或者無所事事心情欠佳的時候,我總會去那里,調養些浩然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