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我是貓
- (日)夏目漱石
- 4644字
- 2015-07-16 09:21:59
十一月的某天,陽光和煦,下午兩點我吃過午飯睡了一覺,為了活動活動筋骨,又向茶園慢慢走去。嗅過一根根茶樹的根,來到西側(cè)的杉樹籬笆旁邊,發(fā)現(xiàn)有只大貓正把身子壓在枯菊上睡得忘乎所以。他沒有注意到我的接近,或許他根本是注意到了也不在意,就這么打著鼾,睡得像一攤爛泥。這家伙,連招呼都不打就闖進別人院子里,還能睡得如此心安理得!我很佩服這種膽量。他全身都是黑漆漆的。正午不久,透明耀眼的太陽光投在他有光澤的毛上,渾身就像燃著一種肉眼看不到的火焰。他擁有像貓大王一樣雄偉健壯的體格,足足比我的身體大一倍。
我又欽佩又好奇,居然就這么盯著他出神,小陽春時節(jié)的微風輕輕吹過,梧桐樹伸出幾根樹枝懸在杉樹籬笆上方,兩三片葉子悠然落下,融進滿地的枯菊。貓大王突然睜開了圓圓的眼睛。我到現(xiàn)在都記得那場景。它的眼睛比人類奉若珍寶的琥珀更光彩奪目。他一動不動,從眸子深處射出的銳利眼神緊緊盯著我窄小的額頭,說了句,你是個什么東西。作為大王來講,這種措辭有點掉價,可是他聲音沉穩(wěn),字字凝聚著殺氣,仿佛眼前即使是惡犬照樣殺無赦。我哆嗦了一下。考慮到不好好打招呼就會顯得懦弱,于是盡可能裝出一副平淡的口吻說:“我是貓。名字還沒有。”天知道說話的時候我的心跳得有多快。他絲毫沒把我放在眼里,輕蔑地說:“什么,貓?真沒看出來。你住哪兒?”
“我住在這兒的教師家。”
“我琢磨著也是。看你瘦成這個樣子就知道了。”大王氣焰十足。聽他說話就知道不是善良人家養(yǎng)的貓。看他大腹便便的樣子,平常生活一定過得非常滋潤。我忍不住問道:“那你是哪位呀?”
“我是車夫家的大黑呀。”
他驕傲地昂起頭。
車夫家的大黑是遠近聞名無人不曉的粗魯貓。他的體格跟車夫似的異常健壯,腦袋里卻空空如也。不但沒有人愿意跟他來往,還集體孤立他。我一聽到大黑的名字就想開溜了,不過忽然想羞辱他一番。就先試探一下他到底有多愚蠢,接著有了下面的對話。
“車夫跟教師,哪個地位更高呢?”
“當然是車夫地位高了。看看你那個主人,簡直瘦得就剩骨頭了。”
“你就是因為生活在車夫家,所以這么強壯吧!看來在車夫家油水很足嘛。”
“告訴你,我去哪里都能夠給自己找到吃的。你也別在這個茶園子里瞎逛了,跟我走,保證不到一個月,你也能胖得跟我似的。”
“這事先不急。哎,我聽說教師的房子比車夫那里寬敞多了。”
“蠢貨,房子再大,能吃嗎?”
他大為光火,耳朵直直豎起,活像被削尖了的竹子一樣,甩下這句話就走了。這就是我跟日后的知己大黑第一次相見的場景。
從此之后我跟大黑經(jīng)常碰面。每次他都對車夫大肆吹捧。我聽說的那些關(guān)于人類的不道德事件,都是從他那里聽來的。
某天我跟大黑照例在暖洋洋的茶園中躺著閑聊,他再次像講新鮮事一樣,重復(fù)了一些光輝往事,然后忽然問我:“你活到現(xiàn)在,抓過多少只老鼠?”
雖說我自認為智商比大黑高多了,但是論力氣和勇氣我還是遜色不少的,所以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多少有點難為情。不過事實就是事實,容不得弄虛作假,我老實回答:“總是想著抓,但是目前還沒抓過。”大黑聽完哈哈大笑,連豎在鼻子尖附近的長胡子都跟著一顫一顫的。從大黑自吹自擂的習慣,就知道他比較膚淺,只要你做出一副被他的氣焰震懾住的架勢并且吞著唾沫滿臉專注地聽以示捧場,他保證對你言聽計從。我接近他之后很快掌握了這個訣竅,現(xiàn)在已經(jīng)非常自如地切換到聆聽模式,這次本來就技不如人,再把話題往自己身上引就是愚蠢。反正他總是要吹噓自己的赫赫戰(zhàn)功的,不如早點給他臺階下,把這個事情糊弄過去。因此我擺出一副坦誠的表情,故意挑唆道:“你比我年長,應(yīng)該抓了不少吧。”它果然給點陽光便燦爛:“雖然也沒有很多,但是三四十只肯定有的。”
他隨后得意洋洋地補充道:“我一個人可以對戰(zhàn)一兩百只老鼠,不過對戰(zhàn)黃鼠狼就夠嗆了。曾經(jīng)有一次可是被黃鼠狼害慘了。”
我趕忙做出感興趣的樣子:“居然還有這事!”
大黑被我的反應(yīng)鼓勵到,眼睛已經(jīng)開始發(fā)光了:“這就說到去年大掃除的時候啦。我家主人正要把一袋石灰放入地板下,忽然,一只黃鼠狼慌慌張張地從里頭跑了出來。”
“我的天!”我故作感慨。
“雖說是黃鼠狼,可是比老鼠大不了多少。我覺得拿下這畜生簡直太容易了,于是一口氣把它追進了下水道里。”
“干得漂亮!”我喝彩道。
“只可惜啊,就在這時候小畜生被我追急了,冷不丁放了個屁。那叫一個臭啊,搞得老子到現(xiàn)在看到黃鼠狼就惡心。”
說著說著他就像又聞到去年那股臭氣似的,舉起前爪捂了捂鼻子。
看他這樣我心里有點不好受。為了給他打氣,我說:“不過老鼠一旦被你盯上就只有坐等末日了吧。你一定是抓老鼠的能手,總吃老鼠才這么富態(tài),毛發(fā)也這么有光澤吧。”本來我是想討好大黑才說的,結(jié)果沒想到招來了相反的效果。
他嘆了一口氣說:“想想就覺得真沒勁。不論我怎么努力抓老鼠——說起來真是沒有比人類更貪婪的東西了。人抓到老鼠都會交給警察。警察才不管是誰抓的,只要交一只老鼠,警察就給五分錢[4]。我家主人已經(jīng)靠我抓的老鼠掙了一塊五毛錢了,可是他連一口好吃的都沒給我。人類簡直就是假扮好人的小偷啊。”
雖說大黑不識幾個字,對生活的真相看得卻很透徹。舊事重提令他情緒激動,背上的毛都倒豎起來了。我也被他弄得心情很差,草草接了幾句話就回家去了。從那時候起我決定這輩子都不抓老鼠。不過也不打算跟在大黑后面找老鼠之外的其他吃食。比起美食還是睡覺更令我愉悅。也許在教師家待久了已經(jīng)被教師的懶惰同化了。不注意的話沒準今后我也會消化不良。
說到教師,我那個主人最近終于意識到自己在繪畫領(lǐng)域沒什么發(fā)展,還寫在了十二月一號的日記里。
今天的聚會上認識了一個叫○○的人。傳言說他吃喝嫖賭行為放蕩,真人倒也頗有幾分老手的倜儻。這種類型的人應(yīng)該很受女人喜歡,所以與其說他本性風流,不如說他享樂至上。他的妻子是藝妓,太讓我羨慕了。
其實大部分說別人嫖妓老手的自己連風流的資格都沒有。還有很多標榜自己是老手的也沒資格。這都屬于打腫臉充胖子,無理搶三分。就像我學水彩畫一樣,終歸成不了什么大氣候。不過他們自己卻毫不在意,還總覺得自己是老手。要是單憑泡泡酒館進進妓院就是老手的話,我早就是出人頭地的畫家了。畫成我這樣還不如不畫,標榜自己是老手的人,還不如鄉(xiāng)下的土老帽高尚。
我不太贊同這種老手論。雖說作為一名教師居然表示羨慕別人娶了藝妓老婆這事有點上不了臺面,但是他對自己繪畫水平的評價,還真是句句在理。雖說他有自知之明,但是終究不甘心。隔了兩天也就是十二月四號,主人又在日記里寫了這樣一件事。
昨晚做夢,夢到自己的畫成不了什么氣候,索性把畫作拋在一邊,結(jié)果不知被誰裱起來掛在了格窗[5]上。裝進鏡框果然不一樣,我頓時覺得這幅畫太棒了,不禁非常開心。于是一個人在遠處端詳這件出色的作品,看了許久。天亮睜開眼睛的時候,發(fā)現(xiàn)那幅畫依然拙劣如初,隨著朝陽升起,拙劣之處一清二楚。
看來主人在夢里都對自己的畫作念念不忘。照他的邏輯,這輩子他是成不了自己說的所謂老手了。
主人做夢的第二天,許久沒露面的那位金絲邊眼鏡美學專家前來造訪。他剛坐下就劈頭問道:“畫得怎么樣啦?”主人不動聲色說:“已經(jīng)聽從仁兄的忠告開始寫生,果然這么做會注意到之前從未留意的物體形狀、顏色微妙變化。歐美國家正是因為剛開始就主張寫生,現(xiàn)在才有如此驕人的成績吧。安德利亞·德魯·薩魯特說的真是太精辟了。”主人閉口不談日記里的真情實感,只是再次贊頌了安德利亞·德魯·薩魯特。
美學專家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笑著說:“跟你說實話吧,那是我瞎編的。”
“瞎編什么?”主人還沒有意識到自己被耍了。
“還沒聽出來么?就是你無比敬佩的安德利亞·德魯·薩魯特。其實這個人是我瞎編的。我真沒想到你還相信了,哈哈哈哈。”他得意洋洋地笑了。
我在走廊上聽到這個對話,心想主人肯定不會把今天發(fā)生的事情寫進日記里。
這位美學專家總是以戲弄別人為樂,喜歡到處吹牛。他絲毫沒有注意到自己編造的安德利亞·德魯·薩魯特給主人帶來了多大的影響,沾沾自喜地說道:“哎,時不時開一些玩笑,卻被人認認真真地記住,這種事情本身能產(chǎn)生非常滑稽的美感,有意思。”
“之前我對一個男學生說,尼古拉斯·尼克爾貝[6]建議吉本[7]改用英語出版他的巨著《法國革命史》,不要用法語。誰料到那個男學生記憶力還不錯,居然還在某次日本文學研討會上認真地當眾重復(fù)了我說的話,太滑稽了。更滑稽的是,當時在場的聽眾有一百多人,每一個人都聽得異常專注。
“還有更有意思的呢。之前跟一個文學家聊起了哈里森[8]的歷史小說《賽奧法諾》,我說這簡直是我讀過的最出色的歷史小說。尤其是寫女主人公之死那段,只看文字就覺得陰森逼人。這時坐在我對面的萬事通先生激動地回應(yīng)說:‘沒錯沒錯,那段堪稱經(jīng)典。’就在這個瞬間,我明白了他跟我一樣,根本沒有讀過這本小說。”
我那個患神經(jīng)性消化不良的主人瞪大了眼睛問道:“萬一你瞎說的時候被人識破了怎么辦?”
這意思,簡直是在說騙人沒關(guān)系,就怕萬一被識破了,比較尷尬。
美學專家面不改色:“真到那個時候就說跟別的書搞混了唄。”說完哈哈大笑。
這位美學專家雖然戴著斯文的金絲邊眼鏡,本質(zhì)卻跟車夫家的大黑非常相像。主人沉默地抽著“日出牌”香煙,兀自吐著煙圈,仿佛在說我可沒有那個膽量。
而美學專家的眼神仿佛也在說:正因為如此,所以你連畫畫都不成氣候。他開口道:“玩笑歸玩笑,不過畫畫果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聽說萊昂納多·達·芬奇曾讓弟子對著教堂墻壁上的水漬寫生。想來也是,進入五谷輪回之所時如果能毫無雜念地觀察滲水的墻壁,會發(fā)現(xiàn)那上面也有不錯的圖案。你要是能參照一下這種精神,沒準也能畫出好玩的東西呢。”
“這又是你瞎說的吧?”
“這個是千真萬確。雖然聽起來挺怪異,但是只有達·芬奇才能說出這么精辟的話噢。”
“怪異倒是真的挺怪異的。”主人半信半疑。不過他倒是真的沒有去廁所寫過生呢。
車夫家的大黑后來瘸了。身上的光澤也漸漸黯淡下去。被我評價為比琥珀還要美麗的眼睛也堆滿了眼屎。最讓我驚詫的,是他的精神日漸消沉,身體也漸漸衰弱下去。我在茶園最后一次看到他的時候,曾經(jīng)問起原因,他只答:“這輩子再也不想遇到黃鼠狼的屁和漁夫家的秤砣了。”
紅葉三三兩兩地散落在赤松之間,就像被遺忘在很久之前的夢。洗手池附近的地面上積了一層又一層的紅白山茶花花瓣。花與紅葉一樣,已經(jīng)飄零散盡。
走廊朝南,長六七米,冬天的日腳早早傾斜過來,北風橫行的日子越來越多,我感覺睡午覺的時間都被迫縮短了不少。
主人每天都去學校。一回來就躲進書房。有人來拜訪,他總是嚷著做教師好煩。水彩畫也幾乎不畫了。看消食片貌似沒什么效果也已經(jīng)停掉了。小孩子倒是每天堅持去幼兒園,這種堅持令人敬佩。回家之后唱歌、扔球,或者拎起我的尾巴懸空提起。
我沒吃到什么好吃的,所以沒有發(fā)胖,健健康康沒有瘸腿地活著。老鼠絕對不抓。女仆還是那么討厭。雖然至今也沒人給我取名字,但是欲望總是無窮無盡實現(xiàn)不完,我這輩子就打算在這個教師的家里當一只沒有名字的貓啦。
[1]出自日本古典歌舞劇“能”的歌詞。
[2]平宗盛(1147-1185),日本平安時代后期的武將,平家末代首領(lǐng)。
[3]英國老品牌水溶性色彩畫紙。
[4]本書的貨幣單位均為日元。
[5]日式房間的格窗,門頂窗。
[6]英國作家狄更斯的長篇幽默小說《尼古拉斯·尼克爾貝》中主人公的名字。發(fā)表于1839年。
[7]愛德華·吉本(Edward Gibbon,1737-1794),英國歷史學家,著有《羅馬帝國衰亡史》,并非《法國革命史》。
[8]哈里森(Frederic Harrison,1831-1923),英國法學家、作家、哲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