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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盜賊的樂園(1)

在托斯卡納的青年詩人圈中,偉大的穆斯卡里也算是個名人,他以獨創性享有盛譽。此刻,他疾步邁進了最中意的那家餐廳。它坐落在地中海邊,可以俯瞰海景,頭頂有遮陽篷,四圍攏著一圈檸檬樹和橘子樹,形成天然的籬笆墻。系白圍裙的服務生早已開始布置一張張潔白的餐桌,為精美的早午餐做好準備;這種講究的場面似乎又為優美的就餐環境添了不少光彩。穆斯卡里長著和但丁[1]一樣的鷹鉤鼻;他一頭黑發,頸上的黑色圍巾柔亮而飄逸,背上還披著一件黑色斗篷,令人不由得想到,他真該再配個黑面罩,那樣的話便頗有些威尼斯情景劇的風范了。他舉手投足間都像是一個走南闖北的行吟詩人,但同時又像主教那樣擁有特定的生活圈子。他充分利用那個時代提供給人的活動空間,如同唐璜[2]攜帶細長劍和吉他周游世界那樣,過著四海為家的生活。

外出旅行的時候,他總要帶上兩只箱子:一只裝各種寶劍,他憑著這些兵刃與無數人進行了精彩的決斗;另外一只裝曼陀林琴,他曾在某個假日里用這把琴為恪守傳統的埃塞爾·哈羅蓋特小姐——一位約克郡銀行家的女兒——彈奏小夜曲。然而他既不是江湖騙子,也不是幼稚無知的孩子,而是個思路清晰、熱情奔放的拉丁人[3],如果喜歡什么,他便會身體力行,全身心地投入其中。他的詩歌和別人寫的散文一樣直白。他渴望聲名,他醉心于美酒佳人,熱情如火,總是酣暢淋漓地表達自己的愛恨情仇,從來不會像北方人那樣遮遮掩掩,畏畏縮縮。在那些內向的族群看來,他表現得太過激烈,讓人覺得危險,乃至有犯罪傾向。他就像燃燒的烈火或者波濤洶涌的大海,單純得讓人無法信任。

英國銀行家和他美貌的女兒就住在附屬這家餐廳的酒店里,這才是穆斯卡里時常光顧這家餐廳的真正原因。他朝四處匆匆掃了一眼,就知道那家英國人還沒有離開房間下樓來。餐廳里杯盤閃耀,但仍然是食客寥寥,顯得空空蕩蕩。餐廳一角坐著兩位正在閑聊的教士,穆斯卡里雖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此刻卻也沒多看他們一眼,只當他們是兩只聒噪的烏鴉。更遠處有個座位掩映在掛滿金橘的矮樹后面,原本坐在那兒的客人此時起身,朝他走了過來。他的衣著風格與自己的迥然不同。

只見來者穿著彩色格子圖案的花呢服裝,扎著粉紅領帶,衣領挺括,腳上則是惹眼的黃色靴子。他刻意搭配的這身裝束,體現了地道的馬蓋特[4]鄉間傳統風格,華麗花哨卻毫無新意。隨著這個貌似倫敦佬的家伙漸漸走近,穆斯卡里驚異地發現:這個英式打扮的人分明長著一個意大利人的腦袋。一頭密實的卷發,面孔黝黑但表情生動,兀然端立在硬挺的衣領和喜慶的粉紅色領帶之上。事實上,他太熟悉這副尊容了。那套令人眼花繚亂的英式度假裝并不能妨礙穆斯卡里認出他:那個幾乎已被遺忘的老朋友埃薩。他在大學時曾是眾所周知的奇才,剛滿15歲便名噪歐洲。但他登上社會大舞臺后,卻一事無成。他最初的公開身份是個劇作家和蠱惑人心的政客,后來在私下里做過幾年演員、旅行家、委托代理人或者記者。穆斯卡里最后只記得他是個演員,再后來就沒了音訊。在聚光燈下大出風頭令他陶醉,只是,據說他后來卷入了一樁大丑聞,把自己的舞臺生涯斷送掉了。

“埃薩!”詩人大叫著站起身,驚喜交加地握住他的手。“喔,我以前經常在演員休息室見你穿著各種戲裝,可做夢也沒想到你會打扮成英國人。”

“這個,”埃薩一本正經地回答,“可不是英國人的服飾,這是意大利人未來的服飾。”

“果真如此的話,”穆斯卡里說,“我得承認,我更喜歡意大利人過去的服飾。”

“這就是你的老毛病了,穆斯卡里,”穿花呢服裝的埃薩搖搖頭說;“當然,這也是意大利人的毛病。早在16世紀,我們托斯卡納人就開創了現代文明:最新的鋼制品、最新的雕刻品和化學工藝。為什么我們現在就不該有最新型的工廠,最新款式的汽車,最新穎的財政學——最時髦的服飾?”

“因為沒必要,”穆斯卡里答道。“意大利人很難真正進步,因為他們太精明了。一旦找到了過上舒適生活的捷徑,他們就絕不會再看一眼那些復雜的新路。”

“是啊,在我看來,馬可尼[5],或鄧南遮[6]才是意大利的驕傲,他們的光輝至今猶存。”埃薩答道。“所以我現在成了未來主義者——和一名導游。”

“導游!”穆斯卡里笑了起來。“這是你一連串職業中最新的一個?給誰作導游呢?”

“哦,一個叫哈羅蓋特的人,應該還有他一家子。”

“難道是住在這家酒店的那位銀行家?”穆斯卡里熱切地追問。

“就是他,”埃薩答道。

“報酬不錯吧?”行吟詩人不無天真地探問。

“會有一筆收入,”埃薩諱莫如深地微笑著說。“不過我可不是一般的導游。”接著,似乎是為了換個話題,他突然說道:“那個銀行家是帶著女兒和兒子來的。”

“他女兒真是個仙女,”穆斯卡里肯定地說,“至于父親和兒子,我想不過是俗人罷了。拋開他為人和善的優點不談,難道你不覺得他真是我說的那種俗人?他的保險箱里放著幾百萬,而我的口袋卻空空如也。但你不敢說——你不能說——他就比我聰明,膽子就比我大,更有活力。他并不聰明,那雙藍眼睛就像兩粒鈕扣,死氣沉沉;人也沒精神,像個中了風,走兩步就得找把椅子坐下。他倒也很守本分,是個和和氣氣的老傻瓜。他很有錢,可也不過是像小孩子收集郵票那樣積攢起來的,沒什么了不起。你太有商業頭腦了,埃薩。所以你才不會像他那樣成功。一個人要想擁有那么多錢,首先得傻到特別想要那么多錢的地步。”

“要這么說的話,我已經有那么傻了。”埃薩沮喪地說。“不過,我看你還是暫停對他的品頭論足吧,銀行家已經進來了。”

他說的不錯。走進來的確實是著名的銀行家哈羅蓋特先生,可沒有人看他。他是個魁梧的老人,那雙藍眼睛混濁無神,淡黃色的髭須泛著灰白。要不是背駝得厲害,說他是個上校也不為過。他手里拿著幾封尚未開封的信。他兒子弗蘭克長得很帥氣,一頭卷發,曬黑的皮膚,血氣方剛。可周圍同樣沒人關注他。像往常一樣,至少是此時此刻,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埃塞爾·哈羅蓋特身上,緊盯著不放。她有著一副希臘式的面孔和滿頭的金發,膚色有如晨曦般柔美,活脫脫一幅女神從蔚藍色大海中升起的畫面[7]。詩人穆斯卡里不禁深吸了一口氣,那感覺像是在縱情暢飲。確實可以這么說,他暢飲著祖先所創的娉婷絕代的經典之作。埃薩也凝視著她,只是流露出了更多的迷惑。

哈羅蓋特小姐光彩照人,很樂意融入這種場合與人交談,她的家人則已適應了歐洲大陸輕松隨和的習俗,允許陌生人穆斯卡里、甚至導游埃薩與他們同桌交談。在埃塞爾·哈羅蓋特身上,傳統習性不僅得以完美體現,同時還閃耀著獨特的光彩。她為父親的成就自豪,也酷愛追求時尚,并樂在其中。她是個被嬌寵的女兒,還是個調情的高手,這一切集于一身,再配上她天性中的善良,她的孤傲竟也變得令人愉悅,而她在世俗社會中享有的尊貴也顯得那么清新和真誠。

此刻,他們激烈爭論的議題是:本周他們去郊游時要經過的那條山路是否真如人們所說的那樣危險。當然,他們提到的危險與滾石或者雪崩無關,而是一種更具浪漫色彩的情形。埃塞爾確信,當代的傳奇故事是真實的,那些強盜是不折不扣的亡命徒,他們仍然在山梁上出沒,把持著亞平寧山[8]上的隘口。

“他們說,”她就像個天真無邪的小女生那樣說道,“統治整個意大利的不是國王,而是萬賊之王。但他究竟是誰呢?”

“是個大人物,小姐,”穆斯卡里答道,“是可以媲美你們那位羅賓漢的大人物。大約10年前,萬賊之王蒙塔諾的故事開始流傳,那時的人們都以為山賊已經絕跡了。可就在這時,蒙塔諾出現在山里。像是一場無聲的革命,他很快就威名遠揚。在每個山村,人們都能看到他言辭激烈的布告;在各個山谷,都閃現著他那些持槍哨兵的身影。意大利政府曾6次進行剿匪,但每次都在一場惡戰之后以慘敗告終,他們的對手就像拿破侖一樣難以制服。”

“這種事,”銀行家憂心忡忡地說,“在英國是絕對不容許的。既然這樣,我們恐怕只能另選路線了。但我們的導游認為那兒很安全。”

“非常安全,”埃薩傲慢地說,“我在那兒來來往往20次了。在我們祖母生活的那個年代也許真有個慣犯占山為王,但這種事即便不是人們虛構的,也早就成了歷史。攔路搶劫這種事早就被徹底鏟除了。”

“根本不可能被徹底鏟除,”穆斯卡里反駁道;“對于南方人來說,武裝叛亂不過是家常便飯。我們的農民就像大山一樣仁慈厚道,生機盎然,但他們內心深處燃燒著暗火。人一旦陷入絕境,通常會有兩種反應:北方人習慣于借酒澆愁——我們南方的窮人就不同了,他們會拿起匕首。”

“詩人的確與眾不同,”埃薩嘲笑著說。“如果穆斯卡里先生是英國人的話,他或許仍在倫敦的旺茲沃思自治市尋找劫匪吧。相信我,在意大利不再有被搶劫的危險,就像在波士頓不會再有被剝頭皮的危險[9]一樣。”

“你主張去那兒走一趟嗎?”哈羅蓋特先生皺著眉頭問他。

“啊,這聽起來真可怕!”埃塞爾叫了起來。她閃動著一雙漂亮的眼睛看著穆斯卡里。“你真覺得那個隘口很危險嗎?”

穆斯卡里將他那頭黑發往后一甩。“我知道那兒有危險,”他說。“明天我會去看看。”

一番爭執之后,埃塞爾陪著老哈羅蓋特起身離開了,埃薩和穆斯卡里則仍你來我往地高聲諷刺挖苦著對方,小哈羅蓋特一時遭到了冷落,獨自一飲而盡杯中的白葡萄酒,然后點了根香煙。就在這個當口,一直坐在餐館角落的那兩位教士站起身來。那位高個、白發的意大利教士離開了餐廳,另一位矮個教士則轉身朝銀行家的兒子走來。小哈羅蓋特驚奇地發現:這位羅馬天主教教士居然是個英國人。他隱約記得似乎在他那些天主教朋友的一次聚會上見過這個人。但尚未等他想起來,那位教士便開口了。

“弗蘭克·哈羅蓋特先生,”他說,“我想我原來跟你介紹過我自己,不過我并不指望你還能記得我。我不得不說的這件怪事要是由陌生人來說可能更合適。哈羅蓋特先生,我只有一句話,說完就走:照顧好你悲痛欲絕的妹妹!”

這話從何說起?盡管做哥哥的弗蘭克平常根本就不在意自己的妹妹,卻也避不開她那活靈活現的音容笑貌,諷刺挖苦之聲仍清晰地在耳畔回響;此時此刻他還能聽到妹妹的歡笑聲從酒店花園那邊傳來。弗蘭克大惑不解,緊盯著神情憂郁的勸告者。

“你說的是那些強盜?”他問道,又想起自己曾隱隱擔心過的事情,“還是說需要提防穆斯卡里?”

“人從來都不會理會真正的悲傷,”這位古怪的教士說道,“只有事到臨頭才會萌發善心。”

教士說完便匆匆離去。留下目瞪口呆的弗蘭克,愕然地僵坐在那里。

一兩天后,一輛馬車滿載著這群人上路了,一路顛簸,緩緩爬上森然兀立的山嘴尖坡。無論埃薩如何輕松地否認危險的存在,也不管穆斯卡里怎樣激烈地予以反駁,哈羅蓋特一家上山游玩的初衷未受任何影響。穆斯卡里本想獨自前來,但最終還是選擇與眾人同行,進山一游。更令人驚奇的是,當馬車經過一個海濱小城的驛站時,那位矮個子教士突然現身,加入了他們的行列。他聲稱自己出公差,正好需要穿過中部山區。然而這不期而遇似乎沒那么簡單,小哈羅蓋特不由想起了昨天他那神秘的警告,以及由此而生的恐懼。

他們乘坐的是四輪輕便游覽馬車,內部比較寬敞,是現代主義人才埃薩的杰作。事實上,為了促成這次旅行,埃薩跑前跑后地張羅,在整個活動中充分展現出他的科學才能和活潑機智的性格特點。此時,人們不再只是揣度或者空談劫匪可能帶來的危險,注意力開始轉向行動上的防范。埃薩和弗蘭克都帶著上了子彈的轉輪手槍,穆斯卡里(此時快活得像個小男孩)則在黑斗篷遮掩下,佩了把短劍。

上車的時候,穆斯卡里搶先一步,坐到了可愛的埃塞爾身邊;在她的另一側則坐著那位教士,他叫布朗,不太愛說話,這讓穆斯卡里慶幸不已;埃薩和哈羅蓋特父子則坐在后排座位上。穆斯卡里本來堅信此行兇多吉少,但一路上卻興致勃勃,談笑風生,這種判若兩人的表現,說不定會讓他的聊天對象埃塞爾小姐以為他精神不正常。馬車在郁郁蔥蔥的峭壁間不斷向上攀行,兩邊的崖壁宛如果園覆蓋的連片峻峰,步步登高的旅程展現出令人驚嘆的無窮魅力,此情此景不由得感染了埃塞爾,她感到自己的靈魂被某種東西吸引著,隨他一起上升,進入了異樣的紫色天國,眼前是眾多旋轉、耀動的太陽。泛白的山路蜿蜒曲折,如同爬行在山間的一只白貓,時而像緊繃的繩索橫跨陰暗的深淵,時而又如拋出的套馬索纏住聳然凸出的山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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