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群體的一般特征群體精神統(tǒng)一率
- 烏合之眾
- (法)居斯塔夫·勒龐
- 4476字
- 2016-03-04 18:33:45
“群體”這個詞通常是指許多個人聚集在一起,無論其國籍、職業(yè)和性別,也不管是什么偶然事件把他們聚集在了一起。
從心理學的觀點來看,“群體”一詞則有完全不同的意義。在某種特定的情況下,也只有在這種情況下,一群人擁有了新的特征,它完全不同于組成這一人群的個人特點。自覺的個性消失了,大家的感情與思想朝著同一個方向發(fā)展,形成了一種集體心理,它也許是暫時的,但特點相當明顯。于是,集體就成了這么一種東西,由于找不到更好的說法,我便把它叫做有組織的群體,或者,如果大家愿意,也可以說是心理群體。它成了一個單獨的存在,服從于“群體精神統(tǒng)一律”。
顯然,并非許多人偶然聚集在一起就會獲得有組織的群體之特征。從心理學的觀點來看,沒有任何明確的目標,即使千百人偶然聚集在公共廣場上,也談不上是一個群體。要獲得群體的特征,必須受到某些東西的刺激和影響。我們接下去會討論它們的性質(zhì)。自覺的個性消失和感情與思想朝某個既定的方向發(fā)展,這是群體正在形成的最初特征,它并不總是要求許多個體同時出現(xiàn)在某個地點。有時,在某種強烈感情的影響下,比如說國家發(fā)生了大事,成千上萬人雖然分處多地,也能獲得心理群體的特征。那時,任何一個偶然事件就足以把他們聚集起來,讓他們的行為立即就具有群體行為所固有的特征。在某些情況下,六七人就能形成一個心理群體,而如果是偶然聚集在一起,哪怕是數(shù)百人也不能成為群體。此外,在某種影響的作用下,整個民族不一定要明顯地聚集在一起也能成為群體。
心理群體形成后,便會獲得某些普遍特征,它們雖然短暫,卻很明確。除了這些普遍特征之外,還有一些次要特征,它們會根據(jù)組成群體的成員的不同而不同,而那些成員則會改變?nèi)后w的精神結(jié)構。
所以,心理群體是可以劃分的,當我們研究不同類型的群體時,我們會發(fā)現(xiàn),異質(zhì)性群體,也就是由不同成分組成的群體,與同質(zhì)性群體,即由多少有點相同的成分(派別、階層和階級)組成的群體,二者之間有某些共同的特點。除了這些共同的特點,還有一些不同的特點把它們區(qū)分開來。
不過,在考察不同類型的群體之前,首先應該考察它們所共有的特征。我們將像博物學家那樣,從描述族系中每個人都共有的普遍特征開始,然后才來研究把該族系各種類型區(qū)分開的個別特征。
要準確地描述群體心理并不容易,因為其組織不僅隨群體的不同種族和構成發(fā)生變化,也隨支配群體的刺激因素的性質(zhì)和程度而變化。不過,即使對個人進行心理研究也會碰到同樣的問題。只有在小說中才能看到一成不變的人物性格。只有單一的環(huán)境才會造就明顯的單一性格。我曾在其他地方指出,所有心理結(jié)構都包含著各種特征的可能性,環(huán)境一旦變化,這些特征便會表現(xiàn)出來。所以,在最殘暴的國民公會[6]議員中,有些原是善良的有產(chǎn)者,一般情況下,他們可能是和和氣氣的公證人或道德高尚的公務員。風暴一過,他們又恢復了心平氣和的有產(chǎn)者的正常特征。拿破侖就在這些人當中找到了最順從的臣民。
由于在此無法研究所有組織程度不一的群體,我們將重點考察組織處于完成階段的群體。這樣,我們將看到它們會變成什么樣子而不是它們一直以來的樣子。也只有在這個高度組織化的階段,在種族基礎穩(wěn)固、局勢可控的情況下,某些新的特點和原有的特點才能并存,集體的所有感情和思想才能朝著某個相同的方向發(fā)展。也只有在這個時候,我剛才所說的“群體精神統(tǒng)一律”才會發(fā)揮作用。
在群體的心理特征中,有些可能與獨處的個人有相同之處;另一些則相反,完全為群體所特有,只有在群體當中才見得到。我們首先要研究的就是這些特點,以便更好地揭示其重要性。
心理群體所表現(xiàn)出來的最驚人的事實如下:不管是什么人組成了這個群體,不管他們的生活方式、工作、性格或智力相似與否,只要他們形成了群體,他們就擁有了一種集體心理,這種心理讓他們換了一種方式來感覺、思考和行動,這與他們一人獨處時的感覺、思考和行動的方式完全不同。有些思想和感情,只有當個人處于群體中的時候才會出現(xiàn)或付諸行動。心理群體是一種由異質(zhì)成分組成的臨時組織,在一段時間內(nèi)結(jié)合在一起,非常像組成一個生命體的細胞,眾多細胞聚集在一起,創(chuàng)造了一個新的生命,表現(xiàn)出與單個細胞完全不同的特征。
與赫伯特·斯賓塞[7]這樣深刻的哲學家的觀點不同,人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在構成群體的人群中,根本沒有因素的總和與平均值,只有新特征的組合和創(chuàng)造,就像在化學中,把某些成分放在一起,比如說堿和酸,它們組合后會形成一個新實體,其屬性已經(jīng)與原來的物質(zhì)完全不同了。
我們很容易發(fā)現(xiàn),變成群體的個人與獨處的個人大不相同,但要找出造成這種差異的原因卻不那么容易。
哪怕是想管窺這些原因,也得首先記住現(xiàn)代心理學的這一發(fā)現(xiàn),即,無意識現(xiàn)象不僅在有機體的生活中,而且也在智力活動中起著絕對重要的作用。與無意識的生活相比,有意識的精神生活只占很少的一部分。哪怕最精明的分析學家,最敏銳的觀察者,也只能發(fā)現(xiàn)一丁點兒無意識的動機在指導著他。有意識的行為源自無意識的深層結(jié)構,而這種結(jié)構的基礎主要是受遺傳的影響創(chuàng)造出來的,它包含了先祖遺留下來的許多東西,正是這些東西構成了種族的靈魂。我們的所作所為,除了自己承認的原因,也許還有我們不承認的秘密原因,但在這些秘密原因的后面,還有許多更秘密的原因,因為我們連自己也不知道。我們的大部分日常行為都是我們沒有發(fā)現(xiàn)的隱蔽動機之結(jié)果。
組成種族心理的主要是無意識的因素,這些因素在這個種族的每個人當中都是相同的。而他們的區(qū)別,主要在于有意識的因素,那是教育的結(jié)果,尤其是不同遺傳的結(jié)果。人在智力上相差很大,卻會有非常相似的本能和感情。在感情方面,宗教感情、政治感情、道德感情以及愛憎方面,最杰出的人物也不見得比最普通的人做得更好。就知識而言,在大數(shù)學家和一個鞋匠之間可能存在著天壤之別,但就性格而言,他們的區(qū)別微乎其微,甚至往往可以忽略不計。
然而,在群體中被變成共性的,正是性格中的普遍品質(zhì)。這些品質(zhì)受無意識的支配,種族中的大部分正常人差不多都程度不同地擁有。在集體心理中,個人的智力差異削弱了,個性也消失了。異質(zhì)淹沒在同質(zhì)中,無意識的特點占了上風。
正是這種被變成共性的普通品質(zhì)告訴我們,群體永遠無法完成要求知識水平較高的事情。有關群體利益的決定是由杰出人群組成的議會作出的,但他們的專長各不相同,他們作出的決定也并不比一群傻瓜作出的決定高明多少。事實上,他們只是把大家都擁有的這種平庸特性共同化,在群體中,積聚的是蠢事而不是智慧。正如大家常說的那樣,并不是所有人都比伏爾泰[8]聰明,而可以肯定的是,伏爾泰比所有人都聰明,如果此處的“所有人”指的是群體。
但如果群體中的個人只滿足于把各自的普通品質(zhì)集中在一起,那只會是制造平庸,而不是像我們所說的那樣創(chuàng)造出新的特點。那么,那些新的特點是如何誕生的呢?這就是我們現(xiàn)在要研究的問題。
群體的這些特征在個人獨處時并不具備,它是由許多原因決定的。第一個原因是群體中的個人僅因人多勢眾,就會感到有種不可戰(zhàn)勝的力量。這種力量會讓他感情用事,而他單獨一人時肯定會有所收斂。群體無名無姓,因此可以不負責任,當束縛個人行為的責任感完全消失時,人便會肆意妄為。
第二個原因是傳染性,它也會影響群體,決定群體會表現(xiàn)出什么特點,有什么取向。傳染是一種很顯然的現(xiàn)象,但難以解釋,它應該跟我們待會兒要研究的催眠現(xiàn)象差不多。在群體中,任何情緒、任何行為都具有傳染性。這種傳染性強烈得很容易使個人為了集體利益而犧牲自己的利益。那是一種與他本性大不相同的態(tài)度,只要屬于群體,他就會身不由己。
第三個原因,也是最重要的原因,它決定了群體中的個人有時會呈現(xiàn)出與他獨處時完全相反的特性。我指的是容易接受暗示,我們剛才提到的傳染性正是這一特點的結(jié)果。
要弄懂這種現(xiàn)象,就必須了解心理學領域的某些新發(fā)現(xiàn)。今天,我們已通過各種方式得知,個人在失去自己有意識的個性時,會服從引導者的心理暗示,做出與自己的性格和習慣完全不同的事情。然而,仔細觀察一下似乎就可發(fā)現(xiàn),在有所行動的群體中浸淫一段時間的個人,受其中散發(fā)出來的氣息的影響,或出于我們所不知的原因,很快就會處于某種特別的狀態(tài),與被催眠的神奇狀態(tài)十分相似。被催眠者的大腦行動癱瘓了,服從脊髓的無意識行為,任由催眠師隨意指揮。有意識的個性完全消失,也沒有了意愿和分辨力。所有的感情和思想都朝著催眠師決定的方向走。
心理群體中的個人差不多就是這樣的情況,他再也意識不到自己的行為。像被催眠者那樣,在他身上,在某些能力被破壞的同時,另一些能力興奮到了極點。在某種暗示之下,他會不顧一切地去完成某些事情。群體中的個人比被催眠者更加奮不顧身,因為那種暗示對群體中的每個人都是一樣的,它會互相影響,所以顯得格外強烈。群體中,人們的個性很少能強大到足以抵抗暗示,逆流而上。他們最多只能根據(jù)不同的暗示另辟蹊徑,所以,一句動聽的話,一個被喚起的相關形象,有時就能讓群體避免極為血腥的行為。
所以,有意識的個性消失,無意識的個性得勢,感情和思想通過暗示和傳染,被引到某個方向,可能立即就會把所暗示的思想變成行動,這就是群體中的個人的主要特征。他已經(jīng)不再是他自己,而是成了不能控制意識的木偶。
因此,只要他屬于有組織的群體中的一員,他就在文明的階梯上倒退了好幾步。一人獨處時,他可能是一個有教養(yǎng)的人;在群體當中,他便成了一個野蠻人,一個憑本能行事的人。他會變得無法自控,充滿暴力,兇猛殘暴,隨心所欲,容易沖動,具有原始人那樣的英雄主義,很容易受語言和形象的影響——群體中的個人如果一人獨處,就絲毫不會受到這樣的影響——做出與自己的利益和習慣完全相反的事情。群體中的個人是沙漠中的一粒沙子,風想把它吹到哪里就可以吹到哪里。
正因為如此,人們看到,每個陪審員都反對的判決,陪審團通過了;每個議員都反對的法律和措施,議會采納了。國民公會的成員獨處時都很有教養(yǎng),平心靜氣,可一旦結(jié)群,他們就毫不猶豫地支持最殘忍的建議,把無辜者送上斷頭臺,違背自己的利益,放棄神圣不可侵犯的權利,互相殘殺。
結(jié)群的個人并不僅在行為上與自己原先有巨大區(qū)別,甚至在失去所有的獨立性之前,他的思想和感情就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這種變化大得可以把揮霍者變?yōu)榱邌莨恚褢岩烧撜咦兂尚磐剑颜\實者變成罪人,把懦夫變成英雄。1789年8月4日那個著名的夜晚[9],貴族們一時激動,投票放棄了自己的特權,這是每個貴族獨處時都絕對不會接受的。
綜上所述,群體在智力上總是劣于獨處的個人,不過,從情感的角度以及這種情感引起的行為來看,群體會根據(jù)情況的不同表現(xiàn)得更好或更糟。一切都取決于群體被暗示的方式。僅從犯罪的角度研究過群體的作家們所完全陌生的,正是這一點。群體確實經(jīng)常犯罪,但往往也是英雄,為了信仰或主張而敢于犧牲的主要也是群體。人們以光榮和名譽來激起他們的熱情,就像十字軍東征[10]時期那樣,讓他們赤手空拳、腹中空空地投入戰(zhàn)斗,把背叛者趕離耶穌之墓;或像九三年[11]那樣,捍衛(wèi)祖國的領土。這種英雄主義有點無意識,也許吧,但歷史正是用這種英雄主義書寫的。如果人民干大事之前都要深思熟慮,那他們在歷史上留下的記錄就會少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