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北宋初期(4)
- 北宋名家詞選講
- 葉嘉瑩
- 4566字
- 2015-08-21 19:21:52
于是,晏殊被罷掉了參知政事,出知亳州,又徙陳州。五年以后,又被召還京,自刑部尚書加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晏殊出身平民,自奉寒素,生活儉樸,六十多歲時他給其弟弟寫信時,曾談到人老之時要為自己的退路著想,希望晚年有個安居的所在。他曾用了公差為自己修房,被人糾彈,再次罷相。在《宋史·晏殊傳》中,說當時便有人“以為非其罪”,因為李宸妃的墓志若是他人撰寫,在當時也不會說仁宗為李宸妃所生,而用公差修房,則在當時北宋官僚之中本是常事。他第二次被罷相之后,出知潁州,后又知陳州、許州,晚年最后是知永興軍,永興軍所在地即今陜西西安、咸陽一帶,這首《山亭柳》提到“西秦”、“咸京”,可知其寫作地點當在永興軍。晏殊的這首詞里雖然可能有因罷相而產生的感慨牢騷,但表面上卻是借歌者之口說出來的。“家住西秦,賭博藝隨身”,有的本子“博”作“薄”,一般人都覺得應為“薄”,乃自謙之詞。像歐陽修的《采桑子·西湖念語》的序文中就說是“敢陳薄伎,聊佐清歡”,“薄伎”者淺薄之才伎也。如果說是“博藝”,這個“博藝”就是眾多的意思,一個人為什么會說自己有眾多的才能呢?這就得看他整個的口氣了,他下面說是“花柳上,斗尖新”,“斗”就是競爭,競賽,“尖”是出類拔萃,“斗尖新”是說我的技能不僅是最好的,而且是最新的,這是很夸張地說出來的,毫不客氣。
狂妄自大固然不好,可是在此則不然,他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感慨萬千,是悲慨于自己有才伎而不被賞識。前面要揚得越高,后面才跌下來得更重,這首詞的開頭就說“博藝隨身”,寫得很好,有許多人不是靠自己的本領,而是仰仗著家庭、親友的勢力或者是什么法寶的魔力,而這位歌者靠的是自己的本領。所以這“博藝”二字好,“隨身”二字更好。“花柳上,斗尖新”,“花柳”指風流浪漫之事,譬如是音樂的彈奏啦,歌舞的表演啦,他說在這方面他敢和任何人比試,我的才藝比任何人都好,比任何人都新。晏殊喜歡用“尖新”二字,在《鳳銜杯》詞中也曾有句云:“端的自家心下,眼中人。到處里,覺尖新。”“尖新”是出類拔萃之意。下一句“偶學念奴聲調,有時高遏行云”,這個歌者有時偶然學唱當年念奴唱的歌曲,“念奴”者是唐天寶年間最著名的歌者。
古人寫歌者歌聲之美,有《列子·湯問》所載“秦青撫節悲歌,聲振林木,響遏行云”,所以說“有時高遏行云”是說唱歌的聲調之高可以留住天上的行云。下面的“蜀錦纏頭無數,不負辛勤”,是說每當這位歌者演唱后,就會得到很多酬贈,就是所謂“纏頭”,白居易的《琵琶行》說:“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說那彈琵琶的女子每唱一支曲子,那些聽歌看舞的少年就不知要爭著送給她多少紅綾的纏頭。晏殊說那位歌者當年也得到過聽眾的欣賞,贈給她無數的纏頭,而且是最好的絲織品——蜀錦。她覺得這才不辜負她的辛勤。這首詞上半闋是句句揚起來的,下半闋則漸漸降調,說是“數年來往咸京道,殘杯冷炙漫消魂”。最近幾年奔波往返在咸京道上,得到的是“殘杯冷炙”。
杜甫在《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中寫了他“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雄心壯志,而也就在這首詩中他又寫了到長安之后的遭遇,說“騎驢十三載(有本子作“三十載”),旅食京華春;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記述了自己仕宦不得知賞的境況,京華是帝都之所在,春天是一年之美時,而此地此時,滿懷報國之心的杜甫卻落得“殘杯與冷炙”的地步,“殘杯”是別人喝剩的酒,“冷炙”是別人不吃而棄之的冷肉,所以“殘杯冷炙”是受別人冷落不得重視的意思,是別人給的一點可憐的施舍,這里面對接受者來說有許多悲苦辛酸。我為什么要講杜甫的詩,因為晏殊本是在“借他人酒杯澆胸中塊壘”,他用的“殘杯冷炙”出于杜甫詩,正透露了一份言外的托意。下面“衷腸事,托何人”,內心之中有多少心意感情,應該托付給什么人?晏殊是用女子的口吻來寫的,因為他是贈歌者。
我在講溫飛卿的詞時就曾說過,在中國舊倫理中,君臣的關系和夫妻的關系是相近似的,男子換在臣的地位就和妾婦一樣并稱臣妾了,就女子而言,是要有托身之所的,《孟子》上說:“良人者,所仰望而終身也。”而才人志士也要得到知賞的人,才可以托身事奉,所以古人也曾說過這樣的話,是“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事”,就像一只鳥要找到一棵值得它棲落的樹它才落下來一樣,所謂“鳳凰非梧桐不棲”,好的才人志士要選擇主人并為他做事,也是要依托終身的。而且中國古代對女子注重品節,臣子也注重品節,所以晏殊說這個女子是有“衷腸事”,而不知應“托何人”。相比之下,就可見出陶淵明的了不起,他不向外找依托,他說是“托身已得所,千載不相違”,這便是他在自己的認識之中找到了一個終身不違的依托。總而言之,人生無論向內或是向外,只要是能找到一個精神的依托都是好事。
“若有知音見采”,她說假如是有一個知音的人能夠理解我,“見采”是被他知用的意思,中國古人所謂的“知音”并不只局限于音樂方面的知音,廣意的是指“知己”,是一個真正欣賞、了解你的人,是一個能在別人的誤解中認識你優點的人。如果我被這個知音者選擇、采納,那么,我將唱盡高雅美好的《陽春白雪》的曲子,把自己一切最美好的都奉獻給他。這雖然是一個歌女的口吻,但這又實在是中國舊知識分子、封建士大夫的傳統品德,即如果有一個人以國士待我,我一定以國士報之。
三國時,諸葛孔明之所以能夠“鞠躬盡瘁,死而后已”,乃是因為劉備的“三顧”與“白帝城托孤”,把國家存亡的大事托付給了諸葛亮,把他當做了全國最可信任的人,他就以一個最可信任的人來報答。“人生得一知己死而無憾!”中國人有這樣的傳統,都希望找到一個能夠了解和欣賞自己的人,找到一個知音。《古詩十九首·西北有高樓》詩云:“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便寫的是這種情意。晏殊這里的“若有知音見采”,“若有”是實無,也就是悲嘆找不到知音。那么你縱然有奉獻的感情,縱然愿意“不辭”,愿意“遍唱”,又有誰接受你的殷勤,接受你的美意?所以就“一曲當筵落淚,重掩羅巾”。可以想象得出,這個歌女在酒筵前唱歌,想起當年得意之時的滿堂彩聲,眼下卻這樣凄清冷落,不禁當即流下了眼淚。晏殊當時在這個筵席前,可能看到了這個老大傷悲、不得其所的歌女之悲哀,引起了自身遭貶受逐、客居外方的境遇的悲傷。而晏殊所托喻的是歌女,如就歌女而言,還有更深一層的悲哀,那就是歌女是“賣笑”的,是要以笑語歡歌博取人家的歡喜、人家的報酬,所以,內心即使有悲歌,眼中有淚水,也要“重掩羅巾”,不能讓人看到。“重掩”,是屢次流淚,屢次擦干。屢次悲哀,而又屢次不能讓人看到悲哀,強作笑顏,這是一種極為深重的悲哀。
晏殊這首《山亭柳》,感慨很深。我們在欣賞當中,像我們欣賞其他作品一樣,征引了許多旁人的詩作、詞作為參照,不是徒然的,因為一定要這樣,你才能把晏殊詞里十分深刻的、沉重的感發的生命力傳達出來,把中國古典詩詞中幾千年的感發生命的傳統表達出來。
對這種感發的生命,以及在這種感發生命中所傳達的中國古典詩歌中悠久傳統方面的情意的引發和聯想,是我們在欣賞閱讀古典詩歌時,所最應當加以細心體會和留意的。
第二講說歐陽修詞
第一節
在我們欣賞歐陽修的詞以前,我想先把歐陽修的生平和為人作一個簡單的介紹。
歐陽修(1007—1072),字永叔,號醉翁,別號六一居士,廬陵(今江西吉安縣)人。當時,在北宋初年江西出了很多有名的文學家,除歐陽修外,尚有晏殊、王安石、黃山谷等,都是江西人,不過歐陽修并不出生在江西,他生于綿州(四川),長于隨州(湖北)。歐陽修在他的一篇為紀念亡父而寫的文章《瀧岡阡表》中自云“生四歲而孤,太夫人守節自誓,居窮自力于衣食,以長以教,俾至于成人”。他自稱家中喪父之時“無一瓦之覆,一垅之植”。當然文人不免夸大,但由此亦可見其貧困。因無錢買紙筆,歐母乃以蘆葦的桿畫在灰土上教歐陽修認字。因此而有“畫荻教子”的故事。鄰居有大戶人家,藏有韓愈文集,歐陽修接觸古文,愛好古文就是從這時候開始的。他是宋仁宗天圣八年(1030)的進士,累官至樞密副使(管軍事的中央級長官)、參知政事(相當于宰相),曾多次被貶。神宗熙寧年間以太子少師致仕。辭職不久即逝世,謚文忠。
歐陽修無論在北宋文壇還是在思想政治界都是個開風氣之先的人物。先談談他在文壇的影響。初唐時流行駢文,文章講究對偶,到了韓愈的時候,他反對駢文,提倡古文,柳宗元也倡寫古文,這就是中國文學史上所號稱的唐代古文運動。但晚唐時古文復衰,駢文復興。
這里可以舉一個文風轉變下的犧牲者李商隱的故事。李少學古文,年輕時即頗有成就,但后來因駢文盛行而被訓練寫駢文,一輩子給官僚寫應酬的駢文,他的古文方面的才能沒能得到發展,是很可惜的一件事。到了北宋的初年,仍然繼承晚唐之風,駢文流行,而轉移北宋文風的就是歐陽修。今人所謂的古文八大家,除韓、柳外,皆為北宋作者,這其中除了歐陽修以外,其他幾人都是歐陽修提拔培養出來的后起作家。詩歌在北宋初年也繼承了晚唐華麗之風,晚唐的李商隱即以詩風華麗著稱,很多人只見李詩外表的華麗而抹殺了李詩中深刻沉痛的情感。李商隱對個人、對國家均抱有很高的理想,懷有很深的悲哀。
但北宋初期的詩人卻只模仿晚唐詩之華麗的外表的虛浮雕琢的作風。
到歐陽修才扭轉風氣,使詩在平實之中表達真誠的思想感受。
說到轉移風氣,歐陽修的詞比不上他在古文和詩兩方面的成就。
他在詩和古文上都是改變風氣的領導人物,但在詞方面只不過是位中間過渡人物,是座承上啟下的橋梁。所謂“承上”,是他繼承了五代時馮延巳詞內容的深摯,另外則有晏殊繼承了馮詞的俊逸;“啟下”則是指蘇子瞻得其疏俊,秦少游得其深婉。
在政治方面,北宋初年的諫官言事之風氣即為歐陽修所提倡。宋初士大夫都是很有理想的人,歐陽修二十多歲中進士后,本來沒在中央政府做官,而在洛陽(當時叫做西京)做留守推官。他上書給范仲淹,問他身為諫官為什么不進言,后來兩人一起做官批評朝政。由于批評政事,得罪了不少人。再加上北宋初年駢文盛行,青年欲入仕途者必得會寫駢文,歐陽修在慶歷年間主張改革,要求考試時不重駢文而重策論(政治論文),因為事關年輕人的仕宦前途,招到不少怨恨。于是就有人毀謗他,說他品格上有缺點,造成幾次被貶,關于他詳細的仕宦經歷,可以參看歐陽修全集前面所附的年譜,在此我們就不多說了。
至于談到他的性格,我們可以從他的一些別號來做一番探測。歐陽修的名字雖然不是自己取的,但他的號則是自己取的,所以我們可以從他自取的別號里看一看他的個性。歐陽修號醉翁,他在《醉翁亭記》中曾經自敘他以“醉翁”為號的原因。《醉翁亭記》是歐陽修被貶至滁州(今安徽滁縣)時所寫,在挫折患難的面前他的反應是什么呢?他在《醉》文一開始就說“環滁皆山也,其西南諸峰,林壑尤美……峰回路轉,有亭翼然臨于泉上者,醉翁亭也”。在美麗的山水之間,有一座醉翁亭。
當時他是滁州太守,常與友人至亭中游玩,“飲少輒醉,而年又最高,故自號曰醉翁也”。他用山水游宴來排遣悲哀,所以自號“醉翁”。他還有另一別號是“六一居士”,“六一”指的是有書一萬卷,金石佚文一千卷(中國注重古玩,歐陽修也是開風氣之先者),平日消遣有棋一局,琴一張,酒一壺,再加上“吾一老翁”,共有六個“一”。所以自號為“六一居士”。從他的這兩個別號,我們都可以看出歐陽修在生活方面很有一種欣賞遣玩的意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