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學史上,有人開先倡導風氣,就得有人承先啟后,在啟承轉折之間發(fā)揮重要作用。歐陽修的詞在北宋詞壇上的重要,就在于詞之演進的第一個階段完成于他和晏殊之手。就詞之演進而言,詞雖由歌詞轉入文人手中,可以抒寫自己的感情、志意、懷抱,但在性質(zhì)上跟詩仍有很大不同,在表面上他所寫的仍是閨閣園亭、相思離別一類的感情,而像杜甫所寫的“雨中百草秋爛死”、“路有凍死骨”和“巨顙坼老拳”、“飽腸皆已穿”這樣血淋淋的詩句,在這一階段的詞中是找不到的。另外,詩的源流久遠,而且一開始就是以“言志”為主的,而古人所謂“言志”并不是狹隘的抒情,而真的就是抒寫自己的志意懷抱,所以詩的題目和詩的內(nèi)容從外表看起來,一向就比詞的方面更廣,而且會涉及許多歷史背景。
詞也會發(fā)展到與詩非常接近,那是在蘇東坡的時候,不過后來的周邦彥和秦少游卻又使詞的性質(zhì)與詩又有了明顯的區(qū)分,所以詞的發(fā)展在前一段曾是向詩靠攏,但在非常接近的時候,跟詩卻又有了分途劃境的區(qū)分,因為詞之為體有許多原因使它不能完全像詩,但我們這次的講課來不及講這些,我們只能談到大晏、歐陽為止。這兩人的詞都曾受到馮延巳的影響,晏同叔得馮正中之“俊”,歐陽修得馮正中之“深”,除去晏、歐之間的不同以外,他們?nèi)擞幸粋€共同點,就是說他們所寫的都是以游戲的筆墨寫的短小的小詞,因為詞在大晏、歐陽的時代仍是歌筵酒席間傳唱的歌曲,雖然在性質(zhì)上已經(jīng)和《花間集》那種只是供歌女演唱而沒有個性的歌詞不同,可是畢竟仍是當時流行的歌曲的歌詞,所以當他們寫的時候,就沒有存很嚴肅的態(tài)度,因此說是以游戲筆墨為之。可我以前也說過了,“觀人于揖讓,不若觀人于游戲”,要看一個人在大庭廣眾之間的進退揖讓,那他一定很謹慎,甚至于有時會矯揉造作,故意做得很好。
可在游戲的時候呢,他常會有無心的流露,正是在這種時候才會表現(xiàn)出他最真純的本質(zhì)。他在跟人揖讓進退的時候,他可以虛偽,他可以做假,他可以說一些冠冕堂皇的高言儻論;但當他游戲的時候,當他不經(jīng)意的時候,卻反而把他心性的本質(zhì)流露出來了。詞的最妙的一點就正在于此。詞本小道,在當時,至少在晚唐五代和北宋初期,大家對詞都有輕視的意味,不把它當做一種嚴肅的文學體裁來寫作,可是就在這種體式之中卻無意地流露了自己性情的本質(zhì),這是一點可注意的地方,對于馮正中、晏同叔、歐陽永叔尤其如此。這話很難講明,我常說廣義的詩,包括詞在內(nèi),是注意其中感發(fā)的作用的,那感發(fā)的作用有大小厚薄深淺的種種不同,即使在無心中你自己個人的學問、修養(yǎng)、經(jīng)歷、性格在不經(jīng)意的時候也會對作品中的感發(fā)作用產(chǎn)生影響的。馮正中是南唐的宰相,晏殊是北宋初年的宰相,歐陽修也官至副宰相(參知政事),我并不是說一個人要做到達官顯宦,他的詞的意境才開闊和博大。有的人本質(zhì)上就是詩人,但這些人中各自的胸襟、理想、志意各有不同。
在中國的詩歌中,屈、陶、李、杜這些人的作品很容易使我們從外表上看到正面的感發(fā),而詞卻常被人忽略,因為它從外表上看起來就是閨閣園亭、兒女相思、風花雪月。可是事實上詞也可以傳達正面的感發(fā),要理解詞最重要的就是理解這份感發(fā),不過因為詩是除了這份感發(fā)以外,還有許多外來的情事,它在外表上的典故歷史已經(jīng)有了很多內(nèi)容,所以詩的正面的感發(fā)容易被理解。可是,詞之所以更值得注意,講解時之所以更難,就是詞的感發(fā)完全是那最不可把捉的、最要眇幽微的真正心靈感情之中感發(fā)的躍動,這種感發(fā)和躍動是傳達和表現(xiàn)了每一個詞人不同的品格和資質(zhì)的,是和他整個的人結合在一起的,而且是他無意識的流露。如果一個人本來就有很好的資質(zhì),他再有像馮、晏、歐這樣一段經(jīng)歷,曾經(jīng)把國家人民的責任放在自己肩上過,那么他原來所有的品質(zhì)就更加深廣了。我不是說一個人一定要做到這樣高的官職才能深廣,而是說有這樣的磨煉就更容易深廣。
當然,也并不見得人人都如此,如果是做到很高的地位,但從來沒有以天下為己任過,而是只求升官發(fā)財,這樣的人是寫不出好的作品來的。北宋初年的名臣一般都是不錯的,像范仲淹曾提出過“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成為了歷代讀書人理想的典范,同時,范仲淹的小詞也是寫得很好的,這些個作者是因為本身有這樣的資質(zhì),再加上生活的磨煉和對政治的見解,所以雖是微物小篇的詞里面也表現(xiàn)了他心靈和精神的修養(yǎng)和境界。
歐陽修在古文和詩歌方面的成就,過去你們都聽得很多了,我們就不再多講了。既然剛才提出了馮正中和晏、歐等人心靈品質(zhì)上的不同,就這一點而言,馮正中的詞表現(xiàn)的是熱烈執(zhí)著、殉身無悔的精神。
大晏所表現(xiàn)的是反省節(jié)制,是一種通達的智慧的觀照,那么歐陽修的詞表現(xiàn)的是什么呢?我所說的這些人的修養(yǎng)成就不只是說影響到詞里的風格是如此的,而是說就其平生的為人和生活實踐而言,他何以能形成如此風格的緣故。我以為一個人一定要在艱苦患難之中,才可看到他真正的修養(yǎng)何在,一天飽食安睡無所用心是難以表現(xiàn)出修養(yǎng)的,只有在艱難挫折降臨在你身上的時候,才能見到你與眾不同之處,所以馮正中的“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精神,不止是他表現(xiàn)于詞里面,而是他對南唐國家的態(tài)度。晏同叔的理性也不僅表現(xiàn)在詞里,也在于他對政治、軍事方面所具有的眼光、見解以及處理安排的辦法。
那么歐陽修有什么特殊的表現(xiàn)呢?每個人對患難的態(tài)度是不相同的,有一種有天才、志意、理想的高出常人的人,這其中有的人自命不凡,狂傲自大,自己仿佛是天上飛的神龍,把大家都看做地上爬的螞蟻,這樣的人雖說可以完成自己的天才,但不是在現(xiàn)實的世界中可以有成就的,有的人愿意收斂翅膀落下來,和大家一起在地面上行走,這樣就已經(jīng)很好了,而更好的人則不僅落下來與大家同行,而且還要教會大家和他一起去飛翔,不管他是否是詩人,也許他在教別人飛的時候,已經(jīng)放棄了寫詩的事業(yè),但這種人才是更了不起的人。遇到患難挫折,有的人對人生就灰心了,以至于想到自殺,這是懦弱的表現(xiàn),一個人如果有自殺的決心,可以干許多偉大的事業(yè)。我的老師曾說過這樣的話:“以無生的覺悟做有生的事業(yè),以悲觀的心情過樂觀的生活。”很多人做不了大事業(yè),就因為私人的顧慮太多,過于斤斤計較,如果你已經(jīng)無生了,將生死都置之度外了,那可以做出許多別人不敢做的事情來。
然而又有幾個人能真的做到如此呢?退而求其次,就要看他怎樣對待憂愁患難,是怎樣沒有被憂愁患難擊倒的。歐陽修是在憂患之中有一種遣玩的意興,這不見得是最高最好的態(tài)度,但至少是他對待憂愁挫折使自己不致跌倒時所取的一種方式和態(tài)度,這種態(tài)度從很多地方都可以見到。歐陽修自己取的兩個別號——“六一居士”和“醉翁”,就是當他在朝廷黨爭中因為耿直敢言而被貶謫后所取的。歐陽修被貶官滁州以后,寫了《醉翁亭記》,寫山川景物之美,寫人民生活之美,有一種欣賞的態(tài)度,他與客人攜酒而游,“飲少輒醉,而年又最高,故自號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人知隨太守游而樂,而不知太守之樂其樂也”。他欣賞山水時有他的一種樂趣,別人雖跟他一起游山玩水卻并不了解他內(nèi)心的這種情趣。他內(nèi)心的情趣是很難解說的,當經(jīng)過挫傷憂患之后仍然能夠在山川美景之間得到一種遣玩的樂趣,而不沉溺于憂傷之中,這是古人的一種修養(yǎng)。
歐陽修曾給同為范仲淹被黜鳴不平而被貶的尹師魯寫信,相約到貶謫之地后不說一句“戚戚之辭”,他說有許多人在當朝的時候好像也能夠慷慨激昂,主持正義,一旦受了挫傷之后,要不就一天到晚傷感、牢騷、憂愁,再不就馬上換了一個面目,卑躬曲膝,所以歐陽修相約尹師魯貶官之后不為“戚戚之辭”。歐陽修就是以這樣的修養(yǎng)來寫作小詞的,小詞是游戲的筆墨,但有他的一份胸襟懷抱和修養(yǎng)在其間。
歐陽修還寫過一些比較浪漫的詞,一些道學家為維護歐陽修的學問道德面目,聲稱許多浪漫愛情的詞都是別人“偽托”的,是用來蓄意攻擊他的。他的詞集《近體樂府》中未收錄“不正當”的詞,但是另一版本題為《醉翁琴趣》的詞集,則收錄了許多在風格上、品格上不高尚的詞,引起了不少爭論。其實某一首詞是否出自歐陽修之手不應從其主題是否談愛情來判斷,但《醉翁琴趣》中確實收錄了一些風格“惡俗”之詞,看來不像是歐的作品。
第二節(jié)
現(xiàn)在我們先來看一組歐陽修的《采桑子》。歐陽修寫的《采桑子》共有十三首,其中有十首是描寫西湖的一組詞。這組詞有一個特色,即詞前有一篇散文叫“念語”或“致語”,而且每一首詞的第一句末三個字都是“西湖好”。這十首詞當時都是可以演唱的,但現(xiàn)在樂譜已失傳了。組詞是當時非常流行的一種格式,甘肅敦煌曾發(fā)現(xiàn)了不少唐朝曲子的手抄本,其中有《四季歌》、《五更調(diào)》、《十二時》等等。
這些組詞有數(shù)目限制,必得是四、五、十二首組成的,后人稱之為“定格聯(lián)章”。但《采桑子》組詞則不同,詞的篇數(shù)無限制。組詞對后來的說唱文學(宋朝時的說唱文學叫鼓子詞,北方后來也有叫“鼓詞兒”的)有很大的影響。說唱文學顧名思義,既有說也有唱,說唱夾雜。
或用來說故事(宋時趙德麟的組詞《蝶戀花》即是),或用以述風景。
歐陽修的《采桑子》組詞即是描寫西湖風景的一組詞,而組詞前的念語就是說唱文學中“說”的部分。
這組詞里所講的西湖并不是今天大家熟悉的杭州西湖,而是安徽潁州的西湖。歐陽修在中年時被貶到潁州做太守,當時他就非常喜歡西湖的美麗,表示退休后要到潁州來居住。后來果然回來了,在穎州住了一年多然后逝世。
這一組《采桑子》就是他第二次回到西湖時所寫,描寫了西湖在不同季節(jié)、不同情況下的美麗,而在最后一首則寫出了今昔的慨嘆。
歐陽修的“遣玩意興”可以由這組詞中看到,尤其是詞前的念語部分。
他不是死板的老學究,是位風趣的人物,或許這就是為什么流傳著他許多浪漫故事的原因。他喜歡寫真正可以表演的流行曲。他的其他組詞有《漁家傲》,從一月寫到十二月,正如我前面所提到的敦煌曲中“定格聯(lián)章”的形式。不過我們沒時間講《漁家傲》。現(xiàn)在只介紹幾首《采桑子》,先看《采桑子》這一組詞的念語:昔者王子猷之愛竹,造門不問于主人。陶淵明之臥輿,遇酒便留于道上。況西湖之勝概,擅東穎之佳名。雖美景良辰,固多于高會;而清風明月,幸屬于閑人。并游或結于良朋,乘興有時而獨往。鳴蛙暫聽,安問屬官而屬私?曲水臨流,自可一觴而一詠。至歡然而會意,亦旁若于無人。乃知偶來常勝于特來,前言可信;所有雖非于己有,其得已多。
因翻舊闋之辭,寫以新聲之調(diào)。敢陳薄伎,聊佐清歡。
內(nèi)容大意是說:晉朝時王子猷愛竹,聽說某家竹美,即前來求看竹子。《世說新語》上說王子猷一次聽說一家竹子好看,即求往一觀,進門后直去看竹,看完后扭頭就走。主人為了要見他,擋住他的去路。
王欣賞主人坦率的作風,兩人卒成朋友。歷史上又記載陶淵明有足疾。每出門乘輿,或由其門生,或由其兒子抬著。他棄官回鄉(xiāng)后,當?shù)亻L官紛欲求見而不得,后來知道他愛喝酒,于是乘他出門之際在道上置酒相邀,陶一見到酒就停下來暢飲,更何況西湖風景優(yōu)美,名冠東穎。如逢佳日,西湖的游人自然絡繹不絕。但即使在游人稀少之時,前往西湖一游,一陣清風吹過,一輪明月在天,清風明月即屬于你我有閑游西湖之人了。或與好友同游,或自己乘興獨游。晚上經(jīng)過西湖聽到青蛙的鳴叫(中國把蛙鳴比做樂曲),偶然聽一會,管它是官樂或私樂?這兒有一灣水,坐在水邊喝一杯酒,吟一首詩(他這里用的是王羲之《蘭亭集序》中“曲水流觴”的典故),暢敘幽情,大家興致很高,心靈相通,誰理他人怎么想?偶一來之確如古人所說,比特別來一游更有意思。這一切雖然不是我自己所有,但我不也盡情享受了嗎?(此意蓋正如蘇軾《前赤壁賦》所說:“唯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盡,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所以改舊詞,寫新詞,大膽地把我的一點技能表現(xiàn)出來,增加你們一點快樂。
這段念語說明了歐陽修當時填詞的背景與心情,也可從此看出歐陽修的遣玩欣賞的情趣和意興。先看一首《采桑子》(之四):群芳過后西湖好,狼藉殘紅,飛絮,垂柳闌干盡日風。笙歌散盡游人去,始覺春空。垂下簾櫳,雙燕歸來細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