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牛虻
- (愛爾蘭)伏尼契
- 17319字
- 2015-07-06 11:35:29
憲兵們把亞瑟帶進港口那個巨大的中世紀城堡里。他發(fā)覺監(jiān)獄生活十分難過。他那間牢房又濕又暗,讓人覺得非常不舒服。但他是在波爾勒大街勃爾頓家那座古老的房子里長大的,無論凝滯的空氣、成群的老鼠,還是腐臭氣味,對他來說都不是什么新奇的東西。牢房的食物差得要命,并且量也不夠。但詹姆斯不久便得到許可,從家里給他送來一些生活必需用品。他被囚禁在單人牢房,獄卒看管得雖不像他原先想的那么嚴,但他卻始終打聽不出被捕的原因。不過他的心態(tài)卻很平和,這種心態(tài)自他進入城堡之后就沒有發(fā)生變化。牢里不準看書,他便以祈禱和潛心默念消磨時間,平心靜氣、不急不躁、靜候事態(tài)進一步發(fā)展。
一天,一名士兵打開了牢門,向亞瑟喊道:“出來,跟我走!”亞瑟提了兩三個問題,得到的回答卻是:“禁止交談!”他便只好聽天由命,跟隨士兵穿過迷宮似的庭院、走廊和樓梯,所經之處無不散發(fā)著或濃或淡的霉味兒,最后來到一個寬敞明亮的房間。里面有三個穿著軍服的人坐在一張鋪著綠呢的長桌子旁邊,桌上散亂地堆著文書,他們正在懶散地閑聊。亞瑟一進門,他們立刻裝出道貌岸然、一本正經的樣子,他們之中最年長的那個,滿臉絡腮胡子,一副紈绔子弟的輕薄相,身穿上校軍服,用手指一指桌子對面的椅子叫亞瑟坐下,立即開始了預審。
亞瑟想過會受到恐嚇、侮辱和譏諷,而且準備帶著自尊和耐心來應付。誰知竟讓他大失所望。上校雖然矜持、冷漠、官氣十足,卻彬彬有禮。姓名、年齡、國籍、社會地位等通常要問的問題被提出來,亞瑟一一應答,問答逐字逐句都被記錄在案。亞瑟開始感到厭倦和不耐煩了,這時上校問:
“喏,勃爾頓先生,你對青年意大利黨有何了解?”“我只知道這是一個政治組織,在馬賽出版過一份報紙,還在意大利境內散發(fā),目的是號召人們挺身而出,把奧地利占領軍驅逐出國門之外。”“我看你看過這份報紙吧?”“是的,我對這件事情很感興趣。”“在你讀報的時候,你意識到你的行為是違法的嗎?”“當然?!薄霸谀惴块g里搜出的那些報紙你是從哪里弄來的?”“這,我無可奉告。”
“勃爾頓先生,在這個地方,你不可以說‘我無可奉告’,你有義務回答我提的任何問題?!?
“如果你反對我說‘無可奉告’,那我就只好說不愿奉告了?!薄叭绻阍试S自己使用這樣的措辭,你是要后悔的?!鄙闲绤柕卣f。
見亞瑟沒有做證人,于是他繼續(xù)說道:“我不妨告訴你,我們手頭已有證據(jù),證明你與這個團體的聯(lián)系非常密切,絕不僅僅是閱讀違禁書報而已。從實招來,對你是有好處的。
無論怎樣,事情真相一定會弄個水落石出的,你會發(fā)現(xiàn),用推諉和否認開脫你自己,是徒勞無益的?!?
“我不想開脫自己。你們想知道些什么?”“首先,作為一個外國人,你是怎樣卷入到這一類的事情中去的?”“我曾經思考過這件事情,讀了我所能找到的一切東西,終于得到了我自己的結論?!薄罢l勸誘你參加這個組織的?”“沒有任何人,我自愿參加這個組織?!?
“你在跟我泡蘑菇?!鄙闲柭曊f道,他的耐性顯然接近了極點,“沒有一個人能不經介紹而自己加入一個團體的。你曾把加入這個團體的愿望對誰講過?”
一陣沉默。“請你答復我這個問題好嗎?”“這類問題我一概拒絕回答。”
亞瑟怒不可遏地說道,心頭涌動著一股莫可名狀的怒氣。到了這個時候,他清楚已經在里窩那和比薩逮捕了很多人。盡管這場災難蔓延的范圍有多廣尚不清楚,單就他所聽到的情況而言,已足以使他為瓊瑪和其他同志的安全提心吊膽了。軍官們故作的禮貌姿態(tài),以回避和搪塞問題來周旋的無聊游戲,這一切都使他心煩意亂。門外來回走動的士兵的笨重腳步聲,刺激著他的耳鼓。
“噢,順便說一下,你上次見到喬萬尼·波拉是什么時候?”上校換了一個話題,“就在你離開比薩之前,是嗎?”
“我不記得有人叫這個名字?!薄笆裁??你不認識喬萬尼·波拉?你肯定認識他-一個身材高大的小伙子,臉刮得光光的。對啦,他跟你還是同學呢?!薄按髮W里有很多學生我并不認識。”“哦,可你一定認識波拉,肯定認識!喏,這是他親筆寫下的。你瞧,他對你很了解?!鄙闲2灰詾槿坏剡f給他一張紙,開頭寫著“招供自白”,而且簽有“喬萬尼·波拉”的字樣。亞瑟瞥了一眼,看到了他自己的名字,他訝異地仰起頭來:“讓我看嗎?”
“是的,你不妨看一看,這跟你有關系。”他讀了起來,那幾位軍官坐在一旁,一聲不響,注視著他的臉。這份文件包括對一長串問題所做的供詞。波拉明顯也已經被捕。供詞的第一部分是平常的那一套,接下來簡潔地敘述了波拉與組織的關系,怎樣在里窩那傳播違禁讀物,以及學生聚會的情況。下面寫道:“入黨的人當中有一個年輕的英國人,名叫亞瑟·勃爾頓,是一個開辦輪船公司的豪富之家的子弟。”
亞瑟的臉上涌起一股熱血,波拉把他出賣了!波拉,這個曾以完成啟發(fā)者的莊嚴使命為己任的人,這個曾使瓊瑪改變了信仰并愛著他的人!他放下那張紙,久久凝視著地板。
“我相信這份小小的文件已經幫你恢復了記憶吧?”上校委婉地暗示道。
亞瑟搖了搖頭?!拔也恢澜羞@個名字的人。”他用一種單調、生硬的聲音重復說道,“一定是你們搞錯了?!?
“搞錯了?哦,笑話!你聽著,勃爾頓先生,騎士風度和堂吉訶德精神,就其本身而言,都是很不錯的東西,然而做得過分了卻毫無用處。這是你們年輕人一開始都要犯的錯誤。算了吧,想一想!委屈自己,為了一個背叛你的人,居然拘泥于小節(jié),這樣毀了你一生前程又有什么益處?你看看你自己,他供認起你來可是沒有給予你任何特別的關照?!?
上校的聲音里帶著一種淡淡譏諷的口吻。亞瑟不由得一怔,抬起頭來,心中突然閃現(xiàn)一道亮光。
“說謊!”他大聲喊道,“這是你們自己做的!我能從你的臉上看得出來,你要么是想要誣陷被你們關押的什么人,要么就是設下一個陷阱,打算把我拉進去,你是在騙人,你這個渾蛋……”“閉嘴!”上校怒不可遏,大喝一聲,拍案而起,他的兩個同僚早已站立起來?!巴鞋斎闲?,”他面對身旁的一個人接著說著,“請你叫來看守,把這個年輕人帶進懲戒室,禁閉他幾天,我看需要好好教訓他一頓,才能讓他恢復理智?!?
懲戒室是一個地下洞穴,里面陰暗、潮濕、骯臟。它非但沒有使亞瑟“恢復理智”,反倒把他徹底激怒了。他的奢侈的家庭早已使他養(yǎng)成非常講究個人清潔的習慣,那滑膩膩的爬滿了毒蟲的墻壁,堆積著垃圾污物的地板,以及苔蘚、陰溝和腐爛的木頭發(fā)出的惡臭,在他身上產生的第一個效果,足以使那位被他頂撞的審問官釋懷了。亞瑟被推進洞穴,然后被反鎖在里面。他伸出手臂,小心翼翼地向前挪動了三步,手指觸到滑溜溜的墻壁,他不禁一陣惡心,渾身顫抖不已。他在一片漆黑中摸索了半天,才找到一個不算太齷齪的地方坐下來。
在沉默和黑暗之中,他熬過了漫長的一天。夜晚也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一切都是那樣虛無,純粹沒有了外界的印象和時間概念。在第二天早上,當一把鑰匙在門鎖里轉動時,受到驚嚇的老鼠吱吱地叫著從他身邊跑過,他猛然驚醒,心臟劇烈跳動,耳鼓隆隆作響,仿佛與聲和光隔絕了不是數(shù)個小時,而是數(shù)個月。
牢門打開了,露進一絲微弱的燈光-對他來說則是耀眼的光明??词亻L走了進來,手里拎著一塊面包和一杯水。亞瑟向前走了一步,他原以為這個人是來放他出去的。沒想到他還未講話,那人已經把面包和水杯放到他手中,然后一言不發(fā)地轉身走開,又將門鎖住。
亞瑟跺起腳來,他生平第一次感到怒不可遏。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他漸漸失去了時間和空間的概念。黑暗像是一件無邊無際的東西,沒有開始,也沒有終結,生命對他來說好像停止了。第二天傍晚,門開了,那個牢頭和一個士兵出現(xiàn)在門檻上,亞瑟眼花繚亂,迷迷糊糊地抬起頭來,用手遮擋住那已經不習慣的亮光,心里茫茫然,不知道他在這座墳墓里究竟待了多少個鐘頭,抑或待了多少個星期?!案易?。”看守冷冷地說著。亞瑟站了起來,機械地往前走去。
他步履蹣跚,晃晃悠悠,就像是一個醉漢。然而他不情愿讓看守扶他走上狹窄而又陡峭的臺階,在他走上最后一層臺階時,他忽然感到一陣暈眩,于是他搖晃起來。若不是看守扶住他的肩膀,他肯定會向后摔下去?!扒浦桑R上就沒事了,”一個聲音興致勃勃地說道,“他們走出牢房,吸上新鮮空氣,十有八九是要昏過去的?!?
亞瑟掙扎著,拼命想喘過氣來,就在這時一盆水澆到他的臉上。黑暗仿佛隨著嘩啦啦的澆水聲從他眼前消失了,這時他恢復了知覺。他推開看守的胳膊,走到走廊的另一頭,登上樓梯。他們在一扇門前駐足片刻。隨后,房門打開,他還沒弄清被帶到了什么地方,就已經站在燈火通明的審訊室里,他驚疑不定地凝視著那張桌子,以及桌子上的文件和坐在老地方的三位軍官。
“啊,是勃爾頓先生!”上校說道,“我希望現(xiàn)在咱們能好好地談一談了。你覺得黑牢房的滋味怎么樣?未必有你兄長家的客廳富麗堂皇吧,是嗎?”
亞瑟抬眼凝視上校那張笑嘻嘻的面孔,他突然產生了一種難以遏制的欲望,想要撲上去掐住那個花白絡腮胡子的花花公子的咽喉,用牙齒將它撕裂?;蛟S他的臉色泄露了他的欲望,上校立刻換了一種完全不同的語氣說:
“坐下,勃爾頓先生,喝點水,你有些激動?!眮喩堰f給他的水杯推到一邊,兩條胳膊靠在桌子上,一只手托住額頭,努力想靜下心來。上校坐在那里,他那老練的目光仔細打量亞瑟微微顫抖的手、嘴唇,以及濕漉漉的頭發(fā)和迷離的眼神。他知道這一切都說明亞瑟的體力消耗殆盡,神經也近乎紊亂。
“現(xiàn)在,勃爾頓先生,”幾分鐘以后,上校說,“上回從哪里中斷,咱們就從哪里開始吧。因為上一回你我之間發(fā)生了許多令人不愉快的事,對我來說,除了包容你別無他意。假如你的行為舉止是恰當和理性的,我向你發(fā)誓,我們不會對你施加任何不必要的粗暴手段?!?
“你們想要我干什么?”亞瑟怒不可遏地說道,聲音與他平常說話的腔調很不一樣。
“我只想讓你坦率地告訴我們,你對這個組織及它的成員了解多少。直截了當,別繞圈子。首先,你認識波拉多久了?”
“我這一輩子都沒有見過他,我根本不認識他。”“是嗎?那好,我們一會兒再回到這個話題上來。你總該認識一個名叫卡羅·比尼的年輕人吧?”“我從來都沒聽說過這個人?!薄斑@真是見鬼了。那么,佛朗西斯科·尼里呢?”“我也沒有聽到過這個名字?!薄翱墒沁@兒有你的一封親筆信,就是寫給他的。瞧!”亞瑟心不在焉地掃了一眼,隨后把它擱在一邊?!澳阌浀眠@封信嗎?”
“不?!薄澳惴裾J是你寫的信嗎?”
“我沒有否認,我什么都不記得了?!薄盎蛟S你記得這封信吧?”第二封信遞給他,他看出那是他秋天寫給一位同學的信。“不記得?!?
“收信的人也忘了?”“忘啦。”
“你的記憶力真是差得出奇啊?!薄斑@正是常常令我痛苦的一個缺點?!薄按_實!可是前幾天我從一位大學教授那里聽說,無論怎么說都不能認為你的記憶力有缺陷,事實上你聰明過人?!?
“你大概是根據(jù)密探的標準來評判聰明的吧,大學教授們用詞的含義是不一樣的?!?
從亞瑟的聲音里,明顯能夠聽出他的火氣越來越大。由于饑餓、空氣污濁和睡眠不足,他已經精疲力竭,身體內的骨頭隱隱作痛。上校的聲音摩擦著他那被激怒的神經,他不由得把牙咬得吱吱作響,猶如石筆在石板上滑動的聲音。
“勃爾頓先生,”上校仰面靠在椅背上,嚴肅地說道,“你又忘了你的狀況,我再次警告你,這樣談話對你沒有益處。你一定已經嘗夠了黑牢的味道,至少現(xiàn)在不想再嘗了。我老實告訴你,要是你一意孤行,不肯接受我溫和的辦法,那我就要使用強硬的手段對付你。你注意,我手里有證據(jù)-確鑿的證據(jù)-證明這些年輕人當中有幾個參與偷運違禁書報入港的活動,而你跟他們來往密切。好啦,你是否愿意主動交代你對這件事所了解的情況?”
亞瑟低下了頭。一股盲目而狂野的怒火開始在他的心頭攪動,他險些要失去自我控制了。對他說來,這比任何威脅更可怕。他第一次意識到,在任何紳士的修養(yǎng)和基督徒的虔誠下面,都隱藏著不易覺察的力量,他對自己感到恐懼。
“我在等著你的答復呢。”上校說?!拔覜]有什么好回答的?!薄澳氵@是斷然拒絕回答了?”“我什么也不會告訴你?!?
“那么我只好下令把你帶回懲罰牢,一直關到你回心轉意為止。要是你再惹麻煩,我就給你戴上鐐銬。”
亞瑟仰起頭,從頭到腳瑟瑟發(fā)抖。“悉聽尊便?!彼卣f道,“至于英國大使能不能容忍你們虐待一個無罪的英國臣民,那就由他自己決定吧。”
最后,亞瑟又被帶回到自己的那間牢房。他一進門便撲到床上,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上校沒有給他戴上手銬腳鐐,他也沒有再被關進那間恐怖的黑牢。然而,隨著每次審訊,他與上校之間的積恨變得越來越深。無論他怎樣祈禱上帝賜給他力量幫他克服那邪惡的憤怒,或是花上半夜的時間沉思默想基督的耐心和忍讓,都無濟于事。當他又被帶進那間狹長的空屋時,一看到那張鋪著綠呢的桌子,對著上校那撮蠟黃的胡子,非基督教的精神立刻再次充滿他的內心,他會不由自主地進行辛辣的駁斥和惡意的答復。他坐牢的時間還不到一個月,他和上校之間的仇恨就已經達到水火不容的地步,只要和上校一照面他就會勃然大怒。
這種小規(guī)模的沖突開始嚴重干擾他的神經系統(tǒng),他清楚自己受到了嚴密的監(jiān)視,也想起了那些令人恐怖的謠言,他聽說憲兵會偷偷給犯人服下顛茄[1],這樣就能把他們的譫語記錄下來,于是他漸漸害怕睡覺或吃飯。假如一只老鼠在夜里跑過他的身邊,他會嚇得出一身冷汗,因恐懼而渾身發(fā)抖,而且幻想有人藏在屋里。顯然憲兵們試圖誘使他在某種情況下做出承諾,從而供出波拉。他非常害怕略有疏忽便會掉進陷阱,以至于總是處于緊張兮兮的狀態(tài)。波拉的名字晝夜都在他的耳邊響起,并且干擾了他的祈禱,甚至在他數(shù)著念珠時也會念出波拉的名字。最糟糕的是,他的宗教信仰,也跟外部世界一樣,好像一天天離他遠去。他頑強地堅持著這個最后的立腳點,每天花好幾個鐘頭的工夫祈禱和默念,但是他的思想?yún)s時不時轉到波拉身上,這使祈禱變得非常機械。
他最大的慰藉是認識了監(jiān)獄的看守長。那是個肥胖、禿頂?shù)男±项^兒,剛開始的時候看守長費盡力氣裝出一副嚴厲的面孔,漸漸地,他那胖臉上的每一個酒窩都透露出他是個好心人。他克服了因職務關系而不得不有的顧忌,開始從一個牢房到另一個牢房為犯人們傳遞消息了。
五月中旬的一天下午,這位看守長走進牢房。他緊鎖著眉,沉著臉,亞瑟驚詫地看著他。
[1]一種有毒的藥,服用過量會使人神經錯亂。
“怎么啦,安里柯?”亞瑟高聲說道,“今天碰上什么晦氣的事了?”“沒什么?!卑怖锟录痹甑鼗卮穑赖讲蒌伾厦妫废履菞l墊毯-那是亞瑟的東西?!澳闳∥业臇|西做什么?難道我要換到另一間牢房里去嗎?”“不是,要放你出去了?!薄胺盼页鋈??你說什么-今天?統(tǒng)統(tǒng)都釋放嗎?安里柯!”亞瑟興奮之下抓住安里柯的胳膊,但他卻被憤怒地推開了?!鞍怖锟?!你怎么啦?你干嗎不說話?要把我們所有的人都放出去嗎?”老人僅僅哼了一聲,算是對亞瑟的答復?!皠e!”亞瑟又抓住看守的胳膊,笑著說道,“你對我發(fā)火可沒用,總之我是不會在意的,我想了解別人的情況?!薄笆裁磩e人?”安里柯突然把正在折疊的襯衫放下,咆哮著說,“不會是說波拉吧?”“自然包括波拉和其他所有的人。安里柯,你這是怎么啦?”“他是不可能被立刻釋放的,這個可憐的孩子,他居然被一位同志給出賣了。哼!”安里柯帶著厭惡的神態(tài)把那件襯衫拿起來?!鞍阉o出賣了?一位同志!噢,實在是恐怖!”亞瑟恐慌地瞪大眼睛。
安里柯迅速轉過身來:“怎么啦,難道不是你干的嗎?”“我?伙計,你沒發(fā)瘋吧?我干的?”“那好吧,反正昨天受審的時候他們是這樣對他說的。如果不是你干的,我就很高興了,因為我一向認為你是個很本分的年輕人呢。往這邊走!”安里柯一步跨出牢房,到了過道上,亞瑟緊隨其后,心里豁然開朗,疑團頓釋。
“是他們對波拉說我出賣了他嗎?他們當然會那樣干!怎么不會呢?老頭子,他們還對我說波拉把我出賣了呢。波拉肯定不至于愚蠢到相信那一套鬼話的?!?
“這么說,真的不是你了?”安里柯在樓梯下停住腳步,用銳利的目光審視亞瑟。
亞瑟聳了聳肩:“他們自然是在說謊。”“好啦,我聽到這話很高興,我的孩子,我要把你的原話告訴他。
可是你要知道,他們對他說的是,你出賣他是出于-噢,出于嫉妒,原因是你們倆愛上了同一個姑娘。”
“這是在說謊!”這一次,亞瑟的聲音變?yōu)槁曀涣叩陌柫?。他的心中忽然涌出了一陣恐懼,以至于四肢無力:
“同一個姑娘……嫉妒!”他們是怎么知道的?“哦,我的孩子,你等一等。”安里柯停在通往審訊室的走廊里,溫和地說道,“我信任你,我只想知道一件事,我清楚你是天主教徒,你在懺悔的時候說過……”
“這是在說謊!”這一次亞瑟提高了嗓門兒,快要哭出聲來。安里柯聳了聳肩膀,接著往前走去:“你自然知道得最為清楚,然而像這樣受騙上當?shù)纳敌∽?,不會只有你一個人?,F(xiàn)在比薩全城因為一個傳教士而鬧得沸沸揚揚,事情是被你的一些朋友戳穿的,他們印發(fā)傳單,說他是警察局的密探。”
安里柯打開審訊室的門,看見亞瑟目光呆滯地望著前方,便輕輕地把他推進門去。
“下午好,勃爾頓先生?!鄙闲M臉堆笑,齜著牙說道,“我很榮幸,向你表達祝賀,由于佛羅倫薩方面已經下令將你釋放,請你在這份文件上簽字好嗎?”
亞瑟走到他面前。“我想知道,”他用一種干巴巴的聲音說,“是誰告發(fā)我的?”
上校揚起眉毛,略微一笑:“你想不出來嗎?想一想?!眮喩獡u一搖頭。上校把兩手一攤,做了一個頗有禮貌的詫異姿勢?!安虏怀鰡??真的嗎?嘿嘿,是你自己呀,勃爾頓先生,旁人怎會曉得你的兒女私情呢?”
亞瑟默默地掉轉了頭。墻壁上懸掛著一尊巨大的耶穌木雕像,亞瑟的目光慢慢移向雕像面部,但其中沒有祈求的意思,只有一種不甚分明的疑惑:這位姑息的上帝對出賣懺悔人的傳教士為何不加以雷擊的懲罰呢?
“請你在收據(jù)上簽字,證明領回了你的筆記好嗎?”上校溫和地說道,“簽過字,我就不必再耽擱你的時間了。我知道你一定急著回家,而我這會兒也為那個傻小子波拉的事忙得不可開交。他可把你這個基督徒的忍耐性考驗苦了,恐怕他是要判重刑的。午安!”
亞瑟在收據(jù)上簽了名字,接過筆記,在死一般的沉寂中走出去。他跟著安里柯走到大門口,一句道別的話也沒說就走下河岸,在那里,一個船夫正等著把他渡過護城河。當他登上對岸通向街市的石階的時候,一個穿棉布裙子、戴草帽的姑娘伸出雙手迎面朝他跑來。
“亞瑟!噢,我多高興-多高興??!”他抽回了不停哆嗦的雙手?!碍偅 彼K于說道,聲音仿佛不是他自己的,“瓊!”“我已經等了半小時了。他們說你四點鐘出來。亞瑟,你干嗎用這樣的眼神看我?出什么事情啦?亞瑟,你碰到了什么事?站??!”這時他已經轉過身,沿著大街慢慢走下去,仿佛全然忘記她在身邊。他的神態(tài)使瓊大為震驚,于是她連忙追上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亞瑟!”他停下腳步,帶著迷惘的眼神抬起頭來。她的手臂插進他的臂彎,兩人默默無語地往前走了一會兒?!奥犞?,親愛的,”她溫和地說道,“你不用為了這件倒霉的事情而覺得不安,我明白這對你來說是一件難過的事,大家都會清楚的?!薄笆裁词拢俊彼廊挥媚歉砂桶偷穆曇魡柕馈!拔沂钦f有關波拉的信?!币宦牭竭@個名字,亞瑟的臉立刻痛苦地抽搐起來?!拔以J為你不會聽到這件事,”瓊繼續(xù)說道,“但我猜想他們一定把這事告訴你了。波拉一定發(fā)瘋了,居然做出這種事?!薄斑@種事……”“這么說,這事你還不知道嗎?他寫過一封可怕的信,說你供出輪船的事,因此他也被捕了。這種說法當然是荒謬絕倫的,每一個認識你的人都看得出來,只有對你不甚了解的人才會被激怒。我來到這里就是要告訴你,我們同志中沒有一個人相信他信上的那些話。”
“瓊!但這是……這是真的!”她慢慢地抽身從他身邊走開,然后木然站立,兩眼圓睜,目光陰沉,臉色蒼白得像脖頸上的圍巾一樣。沉默像一道冰冷的巨浪沖刷到他們跟前,淹沒了他們,并把他們與市井的喧嘩隔離開來。
“是的,”他終于低聲說道,“輪船的事情……我說過。而且我還說出了他的名字……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該怎么辦?”
他忽然清醒過來,意識到瓊就站在他的旁邊,而且發(fā)現(xiàn)她的臉上露出極度的恐慌?,F(xiàn)在,她肯定認為這件事是亞瑟干的了。
“瓊,你不清楚??!”他突然迸出一句話,并向她湊近。但瓊尖叫一聲,連忙后退:“別碰我!”亞瑟忽然猛地抓住她的右手:“聽著,看在上帝的分兒上!這不是我的錯,我……”“放開,放開我的手!放開!”
與此同時,她的手指從他掌中掙脫,瓊一巴掌打在亞瑟的臉頰上。亞瑟的眼睛變得蒙眬。一瞬間,他只能感覺到瓊瑪那張蒼白而又絕望的臉,還有狠勁兒抽他的那只手。過了半天,亞瑟才恢復了全部的知覺,他端詳四周,發(fā)見自己孤身一人。亞瑟幾乎陷入了絕望。他最心愛的人竟然誤會了自己。他難以割舍對瓊瑪?shù)膼?,他知道即使解釋也無濟于事。亞瑟感到整個生命都沒有了明確的方向,他陷入了深深的迷茫……當亞瑟按下波爾勒大街那座豪華住宅的門鈴時,天早已向晚。他想起自己始終在街上游蕩,然而在哪兒游蕩,為什么游蕩,或者游蕩了多長時間,他不知道。裘麗亞的小聽差打著哈欠開了門,意味深長地撇了撇嘴。在他看來,從監(jiān)獄回到家里的小主人,就像一個爛醉如泥、衣衫不整的乞丐,實在可笑。亞瑟往樓上走去。到了二樓,只見吉本斯迎面走下來,一副高貴莊嚴、目中無人的樣子。亞瑟喃喃地道了一聲晚安,打算與他擦身而過,但是吉本斯這個人,誰要是不順他的心,他是不會輕易放過的。
“主人們都已出去了,先生?!彼舷麓蛄恐鴣喩徽麧嵉囊律篮团顏y的頭發(fā)說道,“他們和女主人一同參加一場晚會去了,大概要到十二點才回來。”
亞瑟看看手表,現(xiàn)在是九點鐘。噢,行??!他還有時間……有的是時間……“女主人要我問一聲你想不想吃晚飯,先生,還要我告訴你,她希望你坐著等她,因為她特別希望今天晚上和你談一談?!?
“我什么都不想吃,謝謝你,你可以對她說,我還沒上床睡覺。”他進入自己的房間。自從他被捕以后,這里面的一切都沒什么變化。
蒙泰尼里的畫像還是那樣放在桌上,耶穌受難十字架依然像從前那樣掛在神龕里。他在門檻上略一躊躇,側耳諦聽,整座房子寂然無聲,顯然沒有人來打擾他。他輕輕地踏進房間,把門鎖住。
他就這樣走到了人生的盡頭。再沒有任何東西值得眷戀,或值得為之煩惱了。現(xiàn)在要做的事情,就是擺脫那些毫無用處卻糾纏不休的生之意識-僅此而已。然而,這一切似乎顯得愚蠢、毫無意義。
他還沒有下定自殺的決心,并且對此也沒有考慮太多。不過他知道這是一件顯而易見、不可避免的事情。他甚至尚未確定采用什么方式結束生命,對他而言,要緊的是趕快了卻這樁事,然后忘得一干二凈。他的房間里沒有利器,連一把折疊刀也找不到,不過那有什么關系呢?一條毛巾就行了,把床單撕成布條也行。
窗戶的上面正好有一枚大釘子。這就行了,然而它必須牢固,承載得了他的體重。他站在一把椅子上試了試釘子,釘子并不十分堅固。他又跳下椅子,從抽屜里拿出來一把錘子,敲了幾下釘子,正要從床上撕下一塊床單時,他忽然想起自己沒有禱告。當然,一個人在臨死前必須禱告,每個基督徒都這樣做。對于一個即將告別人間塵世的靈魂來說,甚至還要做特別的祈禱呢。
他走進神龕,在十字架前跪了下來?!叭芏蚀鹊纳系郯 彼事暥\告,可是念到這一句后便就此中斷,再也念不下去了。這個世界變得越來越冷漠了,已經沒有什么值得禱告或者詛咒了。而且,基督對這種麻煩又了解什么呢?他并沒受過這樣的罪呀!他只是被出賣過,像波拉那樣,但他不曾因受騙而出賣別人。
亞瑟站起身來,依然習慣地在胸前畫了十字。他走到桌子跟前,看見桌上有一封寫給他的信,是蒙泰尼里的筆跡:
我親愛的孩子:你獲釋之日不能相見,甚感失望。我應人之邀探視一垂危病人,至午夜方回。萬望明晨至貴處一晤。匆此。
羅·蒙
他嘆了口氣放下信來,看來這件事對神父的確是一個沉重的打擊。人們依然在街上嬉笑謔浪、飛短流長!一切依然如故,與他生前并無二致。他周圍的一切日?,嵤拢]有因為一個活生生的人的靈魂被毀滅而發(fā)生絲毫變化。一切都跟從前一模一樣。噴水池的水還是在流濺,屋檐下的麻雀還在嘰嘰喳喳地叫著。昨天是這樣,明天還是這樣??墒撬?,他的心卻死了-完完全全死了。
坐在床邊,他雙手交叉抓住床頭的欄桿,頭枕在胳膊上。時間還很充裕,可他的頭痛得厲害-似乎腦海里的神經中樞隱隱作痛。一切都無聊極了,愚蠢極了,簡直毫無意義……前門的鈴聲急促地響了起來,他大吃一驚,簡直透不過氣來,他用雙手扼住喉嚨……他們已經回來了,而他一直坐在那里想入非非,讓寶貴的時間溜掉?,F(xiàn)在他不得不看到他們的臉,聽到他們冷酷的聲音-他們肯定會不以為然,大發(fā)議論-要是他有一把刀該有多好……他絕望地環(huán)顧四周。他母親做針線的籃子就在小柜子里,那里肯定會有剪刀。他可以絞斷一根動脈。不,如果有時間,布條和釘子更靠得住。
他掀下床罩,發(fā)瘋似的急忙撕下一條。噔噔的腳步聲傳上樓來。不成,布條太寬,扎不牢,而且還必須打成套索結。腳步聲越來越近,他越來越手忙腳亂,血液在太陽穴里激烈搏動,在耳朵里轟鳴??煨?再快些!哦,上帝?。≡俳o我五分鐘!快點-快點!噢,上帝??!再給五分鐘的時間吧!
門上響起了敲門聲,那條撕下的布條從他手中滑了下來,他坐在那里紋絲不動,他屏住呼吸聽著,有人轉動了門把,隨后裘麗亞扯著嗓門兒叫道:
“亞瑟!”他站了起來,喘著粗氣。
“亞瑟,請快把門給打開,我們正在等著你呢。”他把撕爛的床罩收拾起來,扔進抽屜里,匆忙把床整理平整?!皝喩 边@一次是詹姆斯在喊門,他不耐煩地扭動門把,“你睡著了嗎?”
亞瑟環(huán)顧屋子,看到一切都已藏好,隨后便打開了房門。“之前不是說好讓你坐著等我們嗎,亞瑟?”裘麗亞滿臉怒氣,風風火火地闖進屋,“你好像覺得把我們擋在門外恭候半個鐘頭是很得體的事……”
“才四分鐘呀?!闭材匪箿睾偷赜枰约m正,他尾隨妻子的粉緞長裙走進屋里,“我自然以為,亞瑟,你這樣做不大……不大成體統(tǒng)……”
“你們想干什么?”亞瑟打斷了詹姆斯的話,他站在那里,手扶著房門,像一只掉進陷阱里的野獸,分別朝那兩人偷覷了一眼。不過詹姆斯反應遲鈍,裘麗亞又在氣頭上,所以他們并沒有注意到他臉上的表情。勃爾頓先生給太太搬了一把椅子讓她落座,自己也坐下來,小心翼翼地拉一拉嶄新筆挺的褲腳?!棒名悂喓臀遥彼_始說道,“覺得我們有義務跟你嚴肅地談一談……”“今天晚上不行,我……我不大舒服。我頭疼-你們必須等一等?!?
亞瑟說這話的時候聲音反常,精神恍惚,語無倫次。詹姆斯大吃一驚,四下看了看。“你怎么啦?”他突然想起亞瑟剛剛從一個傳染病的溫床回來,所以急切地問,“但愿你不是得了什么病,你看上去好像在發(fā)燒?!薄耙慌珊?!”裘麗亞厲聲打斷了他的話,“他只是在無病呻吟,因為他羞于面對我們。過來坐下,亞瑟。”亞瑟慢吞吞地走到房間這頭,無精打采地坐在床沿上。勃爾頓先生咳嗽了幾下,清一清喉嚨,將本已修剪得整整齊齊的小胡子抹平,然后背誦起那精心準備的演說詞:“我認為我有義務……我負有痛苦的義務……跟你嚴肅地談談你這種離經叛道的行為,結交……呃……那些無法無天、殺人放火之徒,和……嗯……那些品行不正的人。我信任你,或許只是糊涂,而不是墮落了……呃……”
“嗯?”亞瑟說道。他停頓了一下,接著往下說。
“唉,我不愿意為難你。”詹姆斯看見亞瑟那無精打采的絕望神氣,和緩地說,“我很愿意相信,造成你的這種行為的原因是年紀太輕、經驗不足,還有……呃……莽撞,以及……呃……恐怕還有從你母親那里繼承來的輕浮、任性?!?
亞瑟把目光緩慢移到母親的畫像上,隨后又收回了,然而他沒有說話?!翱墒俏蚁嘈拍銜宄靼椎模闭材匪菇又f,“要在我的家里繼續(xù)收留一個敗壞家聲、玷污門庭的人,那是不可能的。”“嗯?”亞瑟又重復了一遍?!暗美?!”裘麗亞啪嗒一聲合上手中的折扇,將它橫放膝頭,然后尖聲尖氣地說,“亞瑟,除了‘嗯’,你就不肯屈尊說句別的話嗎?”“你們覺得怎么合適就怎么做吧?!眮喩粍硬粍?,慢吞吞地說,“不論怎樣都沒有關系的?!薄皼]有……關系?”詹姆斯愕然說道。他的老婆冷笑一聲站了起來:
“噢,沒關系,是嗎?那好,詹姆斯,這一回你總該明白他是怎樣對你感恩戴德了吧。我早就告訴過你,對一個投機的女天主教徒和他們的……好心相待,那是得不到好報的?!?
“噓,噓!親愛的,不要計較這事!”“啐!詹姆斯,這種婆婆媽媽的感情用事,我早就受夠了。本來是個野種,反倒堂而皇之以我們這個家庭的成員自居……是時候啦,應該讓他知道他母親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了。我們憑什么要替一個天主教傳教士的私生子承擔責任呢?喏,把這個拿去-瞧瞧吧!”
她從口袋里拽出一張已經揉皺的紙,隔著桌子朝亞瑟拋了過來。亞瑟將紙團攤開,看見了他母親的筆跡,日期是他出生前四個月。原來那是她寫給丈夫的一份懺悔書,下面有兩個人的簽名。
亞瑟的目光緩緩移到這張紙的下端,繞過拼成他母親的名字的潦草字母,停在那個剛勁而熟悉的簽名上:“羅倫梭·蒙泰尼里”。他盯著那個名字凝視片刻,然后一聲不響,將信折疊起來,放到桌上。
詹姆斯站起身,拉住他老婆的胳膊:“行了,裘麗亞,就這么著吧,你現(xiàn)在下樓去吧。時間不早了,我要跟亞瑟談點正經事,你不會有興趣聽的?!?
她抬頭瞟了她的丈夫一眼,又瞟了亞瑟一眼,亞瑟默然對著地板出神?!拔铱此巧盗税伞!彼吐曊f道。她提起裙角離開房間以后,詹姆斯小心翼翼地關上門,然后走回到桌旁他那把椅子跟前。亞瑟依然坐在那里,紋絲不動,一言不發(fā)?!皝喩币驗闆]有裘麗亞在跟前旁聽,詹姆斯便用一種較為溫和的語調說,“這件事再也包不住了,我很抱歉。本來我是不想讓你知道的,不過,這一切都過去了。看到你能夠自制自控,我非常高興。裘麗亞有點兒……有點兒激動,女人嘛,常常是這樣……無論怎樣,我不會讓你太難堪的?!?
他略微停頓了一下,想看看他的好言好語產生了怎樣的效果,但亞瑟卻沒有任何反應。
“當然了,我親愛的孩子,”過了一會兒詹姆斯接著說,“這樣的事情讓大家都覺得不痛快,我們對此只能沉默。我的父親足夠寬宏大量,你母親向他懺悔了不貞行為以后,他沒有和她離婚,他只要求勾引她的那個男人必須立刻離開國境。如你所知,他到中國當了傳教士。就我而言,我是極力反對你同他有任何交往的,然而我父親在彌留之際同意了讓他做你的老師,但以永不跟你母親見面為條件。說句公道話,我必須承認他們一直忠實地執(zhí)行了這個條件。這本來是一件讓人遺憾的事情,可是……”
這時,亞瑟仰起了頭,一切表情都從他的臉上消失了,那張臉仿佛變成了一張蠟做的面具。
“你……你不以為,”亞瑟結結巴巴,一字一頓地輕聲說道,“這……這……一切……十分滑稽可笑嗎?”
“滑稽可笑?”詹姆斯把椅子從桌旁拉開,坐在那里,他驚恐得發(fā)不出火來,“滑稽可笑?亞瑟,你是在發(fā)瘋吧?”
亞瑟忽然仰起頭來,著魔似的哈哈大笑?!皝喩?!”詹姆斯大吼一聲,顫巍巍地站起來,“你居然這樣輕率,這讓我覺得十分意外?!比欢材匪沟玫降拇饛蛢H僅是一陣接一陣的狂笑,那么響亮,那么用力,使他不由得開始懷疑,這其中是否還有比輕狂更嚴重的事情。“活像一個瘋狂的女人?!彼卣f道,立刻轉過身去,鄙視地聳了聳肩,然后在屋子里煩躁地踱來踱去?!罢娴?,亞瑟,你連裘麗亞都不如,好了,別笑了!我可不能在這里等上一整夜。”但是,他這一要求簡直等同于要求耶穌受難雕像從底座上走下來。
亞瑟對任何規(guī)勸和訓誡都置若罔聞,只是一個勁兒地笑,笑了又笑,沒完沒了。
“太荒唐了!”詹姆斯終于停止了踱步,說道,“你明顯過分激動了,今晚你已經失去了理智。照這個樣子,我怎么能跟你談正經事呢?明天早上吃過早餐以后來找我?,F(xiàn)在你最好上床睡覺吧!晚安!”
詹姆斯走出去,哐當一聲關住門。“現(xiàn)在得去應付樓下那個歇斯底里的人了,”他一邊腳步沉重地往樓下走著,一邊喃喃自語,“我看那邊保準兒又哭成淚人兒了!”
瘋狂的笑聲從亞瑟的嘴上止住了,他一把抓起桌子上的錘子,猛然向耶穌受難十字架撲去。
隨著轟隆一聲巨響,他忽然清醒了過來。他站在空蕩蕩的基座前,錘頭仍握在手里,圣像的殘骸斷片散落在腳下。他扔掉了錘頭?!霸瓉磉@般容易!”他說著,掉頭走開,“我過去真蠢!”
他坐在桌邊喘著粗氣,額頭埋在雙手里。不久之后他站起身,走到盥洗架前,劈頭蓋臉澆了一罐冷水,然后平靜地回到座位上,開始思索。就是為了這些東西-這些偽善而又奴性的人們,這些愚蠢而沒有靈魂的神靈-他受盡了屈辱和刺激,他受盡了失望和痛苦的煎熬。他預備用一根繩子吊死自己,真的。一個傳教士竟然是個騙子。難道他們不都是騙子嗎?噢,這一切都結束了,他現(xiàn)在變聰明了。他必須擺脫這些毒蛇,重新開始生活。
碼頭上有許多貨船,亞瑟很容易就能隱藏在其中的一艘貨船里,這樣即可橫渡大洋,遠走加拿大、澳大利亞、好望角,隨便什么地方,隨便去哪里都無所謂,只要遠走高飛就夠了。至于到了異國他鄉(xiāng)如何生活,他完全可以隨機應變,一個地方不養(yǎng)人,再換個地方試試。
他拿出錢包。袋里只剩下三十三個玻里[1],不過他那塊表很值錢,可以幫不少忙。無論發(fā)生任何情況都沒有關系,他總會想得出辦法渡過難關的??墒撬麄儠宜?,所有這些人都會找他,他們自然會到碼頭查詢。不,他必須給他們布下疑陣-讓他們以為他死了。那樣他才能獲得自由-真正的自由。想到勃爾頓家的人尋找他的尸體的情景,亞瑟不由得竊笑。這一切簡直是一場鬧劇!
他拿過來一張紙,隨便寫下了當時想到的幾句話:
我相信你,如同相信上帝一樣。上帝是木雕泥塑的偶像,我用一把錘子即可砸碎,而你用一個謊言欺騙了我。
他折起這張紙,寫下蒙泰尼里親啟的字樣。隨后他又拿過另一張紙,寫下了一排字:去達森納碼頭找我的尸體。然后他戴上帽子,走出房間。從他母親肖像前經過的時候,他抬起頭來看一看,大笑一聲,聳了聳肩膀。她呀,也一樣,曾經欺瞞過他。
他躡手躡腳地經過了走廊,拉開了門閂,走上黑暗中那道寬大而有回音的大理石階梯,那階梯像一個黑洞洞的深坑在他腳下張開大口。
他放輕腳步穿過庭院,唯恐將睡在樓下的賈恩·巴蒂斯塔驚醒。房[1]意大利銀幣。
后堆積著木柴的地下室有一扇格子窗朝向運河,離地面不過四英尺。他記得,那銹跡斑斑的窗欞的一邊已經折斷,稍稍用力一推,即可推開一個足以容他爬出去的洞。
不過那柵欄卻非常牢固,他的手被擦破了,外套的一只袖管也被撕爛,但這又何妨呢?他上下端詳了一下街道,沒有看見一個人。黑乎乎的運河沒有任何動靜,這條丑陋的壕溝兩邊是筆直細長的堤岸。從未體驗過的世界或許是一個令人掃興的黑洞,但它絕不可能比他即將棄之而去的這個角落更無聊、更慘淡。沒有什么值得惋惜,沒有什么值得回顧。這里是惡臭沖天、瘴癘肆虐的一潭死水,充滿骯臟的謊言、笨拙的騙局,還有淺得連人都淹不死的臭氣熏天的陰溝。
他沿著運河堤岸走著,然后來到梅狄契宮旁的小廣場上。曾經就是在這個地方,瓊瑪伸出雙臂,綻開那張楚楚動人的面容跑到他面前。正是在這里,那道濕漉漉的石階延伸到護城河里,骯臟的河溝對面矗立著那座陰森的古堡。他以前從未注意到,那座古堡竟是如此低矮難看。
他穿過狹窄的街道,來到達森納碼頭,在那里摘下帽子,扔進水里。不久之后他們打撈他的尸體的時候,無疑會發(fā)現(xiàn)它。隨后他沿著河邊往前走去,愁眉不展地思慮下一步該怎么辦。他必須設法溜到某一艘船上,可是這樣做很難。他唯一的機會是登上那道巨大的古老的梅狄契防波堤,順著大堤往前一直走到頭。在大堤的盡頭有一家下等酒館,也許他在那里能找得到一個可以買通的水手。
然而碼頭大門關著。他怎樣才能過去,同時混過海關官員的檢查呢?亞瑟沒有護照,若要賄賂他們,口袋里的錢肯定不夠。何況,他們還可能會認出他來。
當他經過“四個摩爾人”的銅像時,有個人影忽然從船塢對面的一所老房子里鉆了出來,并往橋這邊走過來。亞瑟馬上溜到銅像的陰影之中,然后蹲在暗處,從底座的拐角小心地向外探望。
那是個柔和溫暖的春天夜晚,星光燦爛。河水拍打著船塢的石堤,在臺階周圍形成平和緩慢的漩渦,發(fā)出的聲音就像是低低的笑聲。附近的某個地方,一條鐵鏈慢慢地晃動著,吱吱作響。一個巨大的鐵吊塔聳入云天,在蒼茫夜色中顯得高大而凄涼。那白云飄蕩、繁星密布、熠熠閃光的天幕映襯出一群披枷戴鎖的奴隸的身影,這群黑黢黢的身影和他們的悲慘命運進行著激烈而徒勞的抗爭。
那個人晃晃悠悠地沿著河邊走來,而且扯著嗓子哼著一支英國小曲。他顯然是一個在小酒館里喝得醉醺醺歸來的水手。周圍沒有其他的人。待他走近,亞瑟站起身,一步跨到路中間。水手咒罵一句,中止了小曲,突然停下腳步。
“我想和你談談,”亞瑟用意大利語說道,“你能明白我的話嗎?”那人搖搖頭。“跟我講這種黑話沒啥用,”隨后他轉而用半通不通的法語惱怒地說,“你想干嗎?為啥不放我過去?”“麻煩到暗處來一下,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薄鞍。〉胶诘貎豪铮】烧媸莻€好主意!你身上藏著一把刀子吧?”“沒有,沒有,伙計!你看不出我只是想得到你的幫助嗎?我會付錢的?!?
“嗯?你說什么?看你這身打扮倒像個公子哥兒……”這時水手又換用英語說。他說完便走進陰影里,斜倚著雕像周圍的欄桿。
“那好,”他又操著他那糟透了的法語說道,“你想做什么?”“我想離開這個地方……”“啊哈!偷渡!想要我把你藏起來?我想,你是犯了什么案吧。捅了誰一刀?這些外國人可真干得出來!那么,你打算上哪兒去?我猜想,總不會是去警察局吧?”
他醉醺醺地大笑起來,還眨巴著一只眼睛。“你是哪條船上的?”
“卡爾洛塔號-從里窩那前往布宜諾斯艾利斯,運油出去,再運皮革回來。它就停在那里?!彼钢啦ǖ痰姆较蛘f,“就是那一條老掉牙的舊船?!薄安家酥Z斯艾利斯……行??!你能把我藏到船上什么地方嗎?”“那你能付我多少錢?”
“不太多,我只有幾個玻里?!薄安恍?。至少也得五十個玻里-這個數(shù)夠便宜了-單憑你這身公子哥兒打扮。”“你說公子哥兒是什么意思?假如你喜愛我的衣服,我可以跟你換,但我身上只有這么多錢,拿不出更多了?!薄澳隳莾哼€有一只手表,拿過來。”亞瑟掏出一只女式金懷表,懷表上面的花紋和琺瑯做工頗為精致,背面刻著“G·B”兩個縮寫字母。那是他母親的表-但事到如今,哪顧得上這些?
“??!”那個水手快速掃了一眼,發(fā)出一聲驚嘆,“這自然是偷的!讓我瞅瞅!”
亞瑟忙把手縮回去?!安恍?,”他說,“等上了船我自然會把表給你,但那之前我是不會給你的。”
“這么看來,你還不傻!我敢打賭,這是你頭一次落難吧?”“那是我的事。喲!巡查來了?!彼麄凃榭s在銅像背后,一直等巡夜人走過去后,水手才站起來,并讓亞瑟跟著他。他一邊往前走,一邊傻笑著。亞瑟默默地尾隨其后。那個水手領他回到梅狄契宮附近的一個不太規(guī)則的小廣場,然后停在一個黑暗的角落。他含糊不清地小聲叮囑亞瑟:“等在這里,假如你再往前走,那些兵會發(fā)現(xiàn)你的。”“你要去干什么?”“給你弄幾件衣服。我不能把你連同血漬斑斑的袖管一起帶上船呀?!眮喩皖^看了一眼被窗欞扯爛了的袖管。被擦破皮的那只手上有一點兒血滴到了上面。顯然那個人把他當成了殺人犯。哼,不管了,人們怎么想都無所謂。過了一小會兒,水手夾著一個包袱,得意揚揚地回來了?!皳Q上,”他低聲說道,“趕快換上。我得返回去,那個猶太老家伙跟我討價還價,糾纏了我半個鐘頭?!眮喩辙k。剛碰到舊衣服,他就覺得惡心,不免縮手縮腳。值得慶幸的是,那幾件衣服雖然質地粗糙,倒還算干凈。他穿著這身新裝走到光亮處的時候,水手醉眼惺忪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然后鄭重地點頭稱道。
“這就行了?!彼f,“就是這個樣子,不要出聲。”亞瑟抱著他換下來的衣服,跟著水手穿過迷宮一般曲曲折折的溝渠和幽暗狹窄的胡同。自中世紀以來,這里就是貧民區(qū),里窩那的人管它叫作“新威尼斯”。在破爛不堪的房屋和污穢的院落中間,偶爾可見一座陰森森的舊宮殿煢煢孑立于兩條臭水溝之間,顯出一副努力保持昔日尊嚴卻明知無望的孤獨凄涼模樣。亞瑟知道,這兒的一些僻街陋巷,是盜賊、殺人兇手和走私犯的臭名昭著的巢穴,另外一些只是凄慘的破屋罷了。
那個水手在一座小橋旁停下了腳步,環(huán)顧四周,發(fā)覺沒人注意到他們。隨后他們走下石砌的臺階,來到一個窄窄的碼頭上。橋下有一只骯臟破敗的小船。他厲聲命令亞瑟跳進船躺下來,自己也坐到船上,然后向港灣的出口劃去。水手把亞瑟藏在一堆衣服里,亞瑟躺在濕漉漉的漏水的船板上一動不動,他從這些衣服下面窺視著那些熟悉的街道和房屋。
他們很快就過了橋,隨后進入了一段運河,這里就是城堡的護城河。高大的城墻矗立在水邊,墻基十分寬,越往上越窄,頂端是肅穆的塔樓。幾小時以前,塔樓在他看來是多么強大,多么可怕!現(xiàn)在……他躺在船底輕聲地笑了?!皠e出聲?!蹦莻€水手小聲說道,“把頭蒙?。∥覀兛爝^海關了。”亞瑟拉過衣服蒙在頭上。小船往前劃了幾碼,停在用栓子鎖在一起的一排桅桿前。這些桅桿橫陳于運河河面上,擋住了海關與古堡城墻之間狹窄的水路通道。一位睡眼惺忪的官員打著哈欠走了出來,他提著燈籠在河邊低下身子:“請出示護照。”
水手把他的正式證件遞上去。亞瑟在衣服下面憋得幾乎窒息了,但仍屏息靜聽。
“深更半夜才回船上去,可揀了個好時候?。 蹦莻€海關官員抱怨說,“在外頭痛痛快快地玩了一陣子吧?船上裝的是什么?”
“舊衣服。撿回來的便宜貨。”他拎起那件馬甲給他看。那位官員把燈籠放低了一點兒,俯下身體,瞪大眼睛想看個究竟。
“好了,你可以過去了?!彼饢艡冢〈貏澾M漆黑動蕩的海水里。劃了一段距離之后,亞瑟坐了起來,撥開了衣服?!澳菞l船就是。”水手默默地劃了一會兒,低聲說道,“坐在我背后,別出聲?!?
水手一邊爬,一邊小聲地罵罵咧咧,嗔怪這個初次航海的人笨手笨腳。其實亞瑟天生動作敏捷,大多數(shù)人處在他的情況之下要比他更為笨拙。他們安全地上了船,謹慎地從黑乎乎的巨大纜索和機器之間爬了過去,然后到達一個艙口跟前,那個水手輕輕地掀起蓋板。
“下去!”他低聲說道,“我去去就回?!蹦莻€艙口不僅潮濕、黑暗,而且臭不可聞。起初,亞瑟差一點兒被那生皮子和腐敗脂油的臭味噎住,本能地抽身后退。隨后,他想起了那個“懲罰牢房”,便聳一聳肩膀,順著梯子爬下去。看來,不管在哪里生活都是一樣:丑惡腐敗,毒蟲成災,充滿隱秘和黑暗。盡管如此,生活依然是生活,他必須好好地過下去。
過了幾分鐘,水手走了回來,手里提著幾件東西。由于光線很暗,亞瑟看不清它們是什么。
“喏,把表和錢給我??煨 眮喩诎堤?,所以趁勢扣下了幾個硬幣,好歹給自己留一點兒。
“你得給我弄點吃的?!眮喩f,“我就快餓死了?!薄拔?guī)砹?,拿去吧。”那個水手拎給他一只水壺、一些餅干和一塊咸肉,“你聽著,明天早晨海關官員來檢查的時候,你必須藏在這個空酒桶里。在我們出海以前,要像一只老鼠那樣安靜。該出來的時候,我自會叫你。不然讓船長看見,你可就要吃苦頭了……就是這些!把喝的東西放好了嗎?晚安!”
艙蓋合上了,亞瑟把那寶貴的“喝的東西”放到一個安全地方,爬上一只油桶,吃起咸肉和餅干來。然后,他縮成一團,睡在骯臟的地板上,他第一次沒有禱告就入睡了。黑暗中,老鼠在他周圍跑來跑去,連續(xù)發(fā)出的噪聲、貨船的顛簸和令人作嘔的油臭,還有明天可能暈船的憂慮,這些全都不能讓他醒過來。這一切他都不管不顧了,就像對昨日還當作神來崇拜的那個打碎的、失去尊嚴的偶像一樣,不管不顧了。這種常人難以承受的磨難使亞瑟失去了年少的輕狂和盲目崇拜。這種痛苦的經歷,使他變得成熟起來,他揭開了往日崇拜的神靈的虛偽面紗。此時此刻亞瑟決心改變自己,決心為了拯救受苦受難的世人而毅然獻出自己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