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少年維特的煩惱
- (德)歌德
- 3738字
- 2015-07-06 10:58:56
八月十日
我要是不傻,我的生活本來可以最好、最幸福。像我如今的環境,自己的幸福,這話很對。我是這個可愛家庭的一員,老人愛我如子,孩子愛我如父,綠蒂也愛我!還有守本分的阿爾伯特,他脾氣溫和、舉止有禮,用親切的友情待我,在他心中,除了綠蒂,我就是世上最親愛的人了!威廉,我們散步時互相談著綠蒂,要是聽聽我們的談話,真是一大樂事。世界上再沒有比這更可笑的關系了,然而我卻常為此流淚。
他向我談起綠蒂的母親。臨終前她把家和孩子都交給綠蒂,又把綠蒂托付給他;從那時起,綠蒂就完全不同了,她有條理地料理家務,嚴肅認真地照看弟妹,儼然成了一位真正的母親;她時刻懷著愛心,兢兢業業地勞動,然而并未失去活潑的神情和開朗的天性。我走在他身邊,不時摘些路畔的野花,精心編成一個花環,隨后便把它擲進嘩嘩的河里,看著它輕輕往下漂去。我不知是否已寫信告訴過你:阿爾伯特要在這里住下了,他在侯爵府上找了個薪俸頗豐的職位,很討人喜歡。像他這樣辦事辛勤、有條理的人,難得一見。
八月十二日
此刻我在山里給你寫信,阿爾伯特真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昨天,我和他發生了一樁不尋常的事。我心血來潮,突然想騎馬到山里去,于是便去和他告別。在他房中來回踱步時,偶然看到他的手槍。
“能否借你的手槍用用?”我說。“好啊,”他回答,“只要你不怕麻煩愿意給槍裝彈藥。在我眼里,它們只是掛在那里的擺設罷了。”我從墻上取下那支槍,他接著說道:
“自從我因粗心出了一次事后,就再也不愿和這東西打交道了。”
“大約三個月以前,我帶著幾支小手槍住在鄉下一位朋友家里,盡管沒裝彈藥,在晚上也睡得很安穩。一天下午,下著雨,我閑來無事,不知怎么竟會想到可能有壞人襲擊我們,可能要用手槍,可能……你知道這樣的事。于是我讓一個下人去把槍擦好并裝上彈藥。沒想到這家伙拿去嚇唬使女們逗樂,通條還在槍膛里,不知怎么就走火了,結果射中了一名使女的右手,大拇指被戳得稀爛。這樣我不僅被埋怨,還要支付醫藥費。從此,我不再給槍上彈藥。朋友,謹慎又有什么用?不是所有危險都能預料啊!雖然……”
我喜歡他,但除去他的“雖然”。不錯,所有常理都有例外,可是他卻太穩重了!一旦他認為自己言語過激、有失中庸或不夠精確,就會使勁修訂、刪補,到頭來一點意思都沒了。眼下阿爾伯特正在不斷嘮叨,我根本聽不進去,反而有了些怪念頭,于是舉槍夸張地對準自己右眼上方的太陽穴。
“呸!”阿爾伯特叫起來,搶去了我手中的槍,“干嗎?”“沒上彈藥呢。”我回答。“那也不行!”他不耐煩地說,“我不能想象一個人會愚蠢到去自殺,想想都讓我惡心。”“你們啊!”我提高嗓門道,“一說到什么就說‘這是愚蠢的!這是明智的!這是好的!這是壞的!’到底怎么回事?你們之前查明行為的內情了嗎?研究了它何以發生,為什么發生嗎?你們真這樣做過,就不會匆忙下結論了。”
“可你必須承認,”阿爾伯特說,“某些行為,不管動機是什么,本身就是一種罪過。”
我聳了聳肩,承認他說得有理。“可是,親愛的,”我又說,“有些是例外的。不錯,偷盜是有罪,然而,為了不讓自己和親人餓死而偷盜的人,是值得同情呢,還是該受罰?出于義憤而殺死不貞妻子和卑鄙奸夫的一位丈夫,誰還會首先把石頭砸向他?還有那個在幽會中因快樂而不禁失身的姑娘,誰又會譴責她?就連法學家——這些冷血的老古板也會因感動而免于懲罰他們。”
“這是兩碼事,”阿爾伯特反駁說,“被感情沖昏頭腦的人,只能被當作醉漢和瘋子。”
“嗨,你們這些明智的人啊!”我微笑著叫道,“真是優秀的道學先生!你們對熱情、迷醉、瘋狂冷眼旁觀,無動于衷。你們像經過的祭司那樣,向酒徒和瘋子投去嘲罵和厭惡;又像感恩的法利賽人那樣,感激沒被造成一名酒徒,一個瘋子。可我呢,我的熱情離瘋狂一直很近,也曾經迷醉過,但我并不因此而后悔。因為我的經驗讓我認識到:所有杰出的人,所有能完成偉大的、看似不可能的事業的人,一直被世人罵成酒鬼和瘋子。”
“即便在日常生活中,誰的言行若是超出了一般人的想象,顯得更自由和清高,你就會聽到別人在他背后說:‘這家伙喝多了!這家伙是個傻瓜!’——可恥的清醒人!可恥的智者!真叫人受不了。”
“看你想哪兒去了,”阿爾伯特說,“你這人就是偏激,我們談自殺你卻說起了偉大事業,這至少是錯的。因為與堅定地忍受充滿痛苦的人生相比,死顯然是輕松的,而自殺只能說是軟弱。”
我已打算停止談話,他卻用陳詞濫調來反駁我的肺腑之言,這讓我很生氣。還好,我經常被人這樣說,所以還能控制自己,于是興致勃勃地反問道:“你說自殺是軟弱?可我請你別被現象迷惑。一個在暴君殘酷壓迫下呻吟的民族,奮起掙斷枷鎖,難道是軟弱嗎?當面臨大火吞家的危險,鼓勁扛走他在冷靜時根本搬不動的重物的人;處在受辱后的狂怒中,和六個人交手并戰勝對方,這樣的人能說是軟弱嗎?還有,朋友,奮發既然可以剛強,亢奮怎么就成了它的反面呢?”
阿爾伯特注視著我,說:“別見怪,我看你舉的這些例子都是不恰當的。”
“或許吧,”我說,“我的聯想和推理方式常被人指責。那就用別的假設方式吧。假設一個決意放下生活重擔的人會有怎樣的心情。只有我們有了同樣的感受,我們才有資格談這事。”
“人生從來都有限度,他們只能經受適度的樂、苦、痛。一旦超出這個限度,他們就全毀了。這和剛強或者軟弱無關,而在于他們能否超限度忍受痛苦。盡管痛苦分精神上的和肉體上的,但是,就像不該把患寒熱病死去的人稱為膽小鬼一樣,我們也不能說自殺者是懦夫。”
“荒唐,太荒唐了!”阿爾伯特叫起來。“不是你想的那樣,”我說,“你要承認,如果有種嚴重危害我們健康的疾病,使我們消耗掉一部分精力,失去一部分作用,再也不能正常生活。這樣,我們就把這種讓我們健康無法再恢復的疾病稱為‘絕癥’。”
“親愛的,讓我們同樣在精神方面進行這樣的推理,看看人的局限吧。一個受各種外界影響的人,會產生固定的想法,最后被遞增的狂熱奪去冷靜的思考,直到毀滅。頭腦清醒的人對這個不幸者的處境很清楚,但去勸他卻是徒勞無功。這正如一個站在病榻前的健康人,絲毫不能將生命力灌進病人體內。”
阿爾伯特覺得這種說法還是很空洞。于是我想起不久前淹死的少女,對他講她的故事。
“她是一個在家庭中成長的可愛姑娘,每個禮拜都重復做家務。唯一的樂趣就是穿起盛裝,在周末和女伴一起出城溜達,逢年過節或許還跳舞,要不就和鄰居聊天、八卦、吵架,專注、熱烈,一談就是幾個鐘頭。這些樂事漸漸變得寡味,因為她火熱的天性有了更深刻的需要,一些因男子們的殷勤而更加熱烈的需要。后來,她遇到一個人,并被他不可抗拒地吸引著,讓她把自己的所有希望都托付于他,以至于她忘了自己周圍的一切。除了這個令她唯一思念的人,她聽不到,看不到,也感覺不到其他人。她全身心地追求著自己的目標,不為虛假歡樂所迷惑。她執意要在與他的結合中求得所缺的種種幸福,享受向往的歡樂。重復的信誓堅定了她的希望,大膽的撫摩加強了她的欲望。她隱約感覺到所有歡樂,仿佛已經唾手可得。于是她飄起來了,心情興奮到極點,她伸出雙臂準備迎接自己渴望的一切。可她卻被愛人拋棄了!被那個唯一讓她感覺到自己的人拋棄了。她四肢麻木,神志迷亂,站在邊緣上,忽然就沒了希望、安慰和預感,只剩下漆黑一片。她覺得自己孤單無依,她無法看到眼前的大世界,看見可以彌補她這個損失的別人。她被內心的痛苦逼得走投無路,只好閉起眼往下一跳,好讓死神把所有的痛苦窒息。你看,阿爾伯特,這就是很多人的遭遇!難道說這也是病嗎?大自然也無法在這混亂中找到出路,人都是要死的。”
“罪過啊,那些旁觀者竟然說她是傻瓜!他們可能會說,她該等等,等時間來為她療傷,讓時間來沖淡她的絕望,等另一個男子給她安慰。可是,這不正像說:死于寒熱病的人是傻瓜!他該等等,等恢復力量,等液體改善,等血液循環平穩下來,一切就好了,就能堅持到今天了!”阿爾伯特覺得這個例子還不是很有說服力,又提出幾點異議,其中一點是:我說的只是個單純的女孩子,若是一個目光遠大、見多識廣、頭腦清楚的人,或許就不會做這么不可理解的事。“朋友,”我叫起來,“人畢竟是人呵!一旦他激情澎湃,受到人類限制,他僅有的理智便很難起作用,或者說根本沒用。再說……以后再說吧。”我邊說邊抓起自己的帽子。唉,我心中感慨不斷!我和阿爾伯特分手了,誰也不理解誰。這個世上,人和人之間的交往真難啊!
八月十五日
在世上,只有愛才能讓人變得不可或缺。我從綠蒂的情況看出,她很不愿失去我,孩子們更是想我明天肯定還會過去。今天我去為綠蒂的鋼琴校音,卻因為他們總纏著我講故事而不能動手。綠蒂也說我該滿足他們的愿望。晚餐時,我給他們切面包,他們很高興地接過去就吃,就像從綠蒂手中接過去一樣。然后,我講了他們最愛聽、最想聽的公主的故事:她得到一雙神奇的手的幫助。在講的過程中,我學到了許多東西。而他們對故事的記憶力,令我驚訝。因為當我不得不重新編選細節時,他們馬上就嚷起來:“上次不是這么說的啊!”害得我現在只能反復練習,直到用唱歌的調子絲毫不差地背誦出來。我從這事上得到一個教訓:作家把書中的情節修改后再版,即使藝術上更出色了,也必然會對作品有害。我們總是注重第一印象,這是人的天性,可以把最荒誕離奇的事都信以為真,并且一下子記住;而誰想刪除抹掉這個記憶,誰就自討苦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