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未寫的小說(1)
- 存在的瞬間:伍爾夫短篇小說集
- (英)弗吉尼亞·伍爾夫
- 4707字
- 2015-09-21 16:58:39
弗吉尼亞·伍爾夫
安友人 譯
那副憂愁的表情,足以讓人把目光從報紙邊緣滑到那位可憐女人的臉上——如果沒有那副表情,那張面孔絲毫不起眼,但現在卻幾乎成了人類命運的標志。人生就是你從他人眼中所看到的;人生就是人們的所知,一旦知道,就無論如何極力隱藏,都會被人發現……什么?人生似乎就是那么一回事。對面有五張面孔——五張成熟的面孔——每張面孔上都透露著學識。但奇怪的是,人們總想隱藏它!每張面孔上都能發現隱忍的痕跡:雙唇緊閉,低頭,陰影遮住了眼睛;他們每個人都在用某種方式隱藏或抑制著自己的學識。一個在抽煙;另一個在看書;第三個在核實筆記本上的賬目;第四個則盯著對面墻上貼著的鐵路圖;第五個……最可怕的是,第五個人她什么也沒做。她在思考人生。啊,可憐又可悲的女人啊,求你也加入這場游戲吧——為了我們大家,求你隱藏一下吧!
她好像聽到了我內心的呼喊,抬起頭來望了望,并稍微調整了下坐姿,然后嘆了口氣。她似乎在道歉,同時又像是在對我說:“你要是明白該多好!”隨后她再次思考起人生來。“但我其實明白。”我在心里默默回答。為了不至于失禮,我掃了一眼《泰晤士報》。“我什么都知道。‘德國與同盟國昨日在巴黎正式迎來和平會談——意大利總理西尼奧爾·尼蒂先生——有一輛載客火車與另一輛貨運火車在唐卡斯特[1]相撞……’我們全都知道——《泰晤士報》上都有——只是我們假裝不知道。”我的目光再次越過報紙邊緣投向她。她抖動了一下身子,手臂奇怪地扭到后背中間,搖搖頭。我再次沉浸到對人生的思考中去,就像潛入一個深不見底的水庫里一樣。“愛讀什么就讀什么,”我繼續想,“誕生、死亡、婚姻、宮廷公報、鳥類習性、列奧納多·達·芬奇、沙丘謀殺案、高工資和生活費——噢,愛讀什么就讀什么。”我重復道,“《泰晤士報》上什么都有啊!”她又開始來回轉頭,也不嫌累,轉了好一會兒之后,她的頭才像只轉不動了的陀螺一樣漸漸地停了下來。
《泰晤士報》無法讓她擺脫憂愁。其他人避免與她對視。對抗人生最好的方法就是把報紙折起來,折成一個平整厚實的正方形,這樣一來,就連人生也無法將其穿透。折完后,我躲在自己的盾牌后武裝起來,然后飛快地抬頭看了看。她的眼光刺穿了我的盾牌,直視著我的眼睛,仿佛想從我的雙眼深處發掘出一些沉積著的勇氣來,然后和水制成粘土。她徑自抽搐了一下,仿佛在拒絕一切、懷疑一切,無論是希望,還是幻想。
火車轟隆隆地飛快駛過薩里[2],跨過邊界,進入薩塞克斯[3]。我光顧著觀察人生,竟沒注意到除了那個看書的男人,其他乘客都一個個地下了車了。現在就剩下我們三個人了。到三橋站了。火車減速駛進站臺,然后停住。那個男人也要下車了嗎?我一方面祈禱他能留下,另一方面卻又希望他離開——最后我還是希望他能留下。這時,他站了起來,態度倨傲地把報紙揉成一團,好像完成了件大事似的,然后猛地甩門而去,留下了我倆。
那個愁容滿面的女人略微向前傾了傾身子,有一句沒一句地和我搭起了訕——聊起車站和假期,聊起她在伊斯特本[4]的兄弟,聊起這會兒的時節,我都忘了,她當時說的是早了還是晚了。但最后她望著窗外——我知道,她看到的只有人生——深深地吸了口氣,說: “離家遠——就是這點不好——”啊,我們終于接近了悲劇的結尾。“我嫂子”——她語氣里透著的苦澀,讓人想起檸檬和寒鋼——然而,她不是在對我說,而是在低聲地自言自語:“胡說,她會說……大家都那樣說。”她說話的時候,坐立不安,好像她的背部變成了一只被拔了毛陳列在禽肉鋪櫥窗里的禽鳥的背部一樣。
“噢,那頭母牛!”她突然住口了,看起來很緊張,仿佛草地上的那頭大笨牛驚嚇了她,使她免于言行失檢。她抖了抖身子,然后又做了一次我之前看到過的那個難看動作,仿佛抽搐過后,她肩膀間的某處便會灼熱或發癢,而那個動作能幫她稍作紓解似的。她看上去又成了世界上最悲苦的女人。我在心里再次責備她,雖然這次的原因和上次不一樣。如果有原因,如果我知道原因,人生就不需要再承擔罪名了。
“你的嫂子們……”我說——
她緊閉雙唇,仿佛準備朝那個詞唾毒液。她一直緊抿著嘴,用手套使勁兒擦拭窗玻璃上的一處污跡,似乎這樣就可以永遠擦掉某些東西——某些污跡,某些難以清除的污跡。但無論她怎樣擦,那處污跡都還在,正如我所料,她抽搐了起來,然后把手臂彎到了后背,然后靠在了椅背上。冥冥中某種東西驅使著我拿起手套,開始擦拭我面前的窗戶。這面玻璃上也有塊污跡,不管我多用力,就是擦不掉。接著我也感到渾身一陣顫抖,然后把手臂扭到后背中間并開始抓撓。我的皮膚似乎也變成了禽肉鋪櫥窗里陳列著的濕濕的雞皮。肩膀間的某處又癢又疼,又濕又黏,痛癢難耐。我夠得著嗎?我偷偷試了試。她看到了,臉上閃過一絲頗具諷刺意味卻又透露著無限悲涼的微笑。她原本打算再也不開口說話,但現在她又往下說了:分享她的秘密,傳染她的毒素。為了避免與她對視,我靠在角落里,眺望窗外的斜坡和山谷,灰色和紫色,冬日風光。但是,在她的凝視之下,我讀懂了她的信息,破譯了她的秘密。
她口中的那個嫂子叫希爾達。希爾達·希爾達·希爾達·瑪什——希爾達,那個豐乳肥臀的主婦。出租馬車停下來的時候,希爾達手拿硬幣站在門前。 “可憐的明妮,長得越來越像只蚱蜢了——還披著去年的舊斗篷。唉,唉,這年頭養兩個孩子不容易啊,錢全花在孩子身上了。沒事,明妮,我來拿;給你,車夫——沒你的事兒了。快進來,明妮。噢,你我都能抱得起來,更別說那個籃子了!”她們走進客廳。“孩子們,明妮姑姑來了。”
他們(鮑勃和芭芭拉)慢慢地放下手里舉著的刀叉,離開餐桌并生硬地伸出手;然后又回到椅子上坐下繼續吃,但邊吃邊盯著她看。[不過我們跳過這些不說吧;裝飾品、窗簾、三葉草瓷制餐盤、黃色芝士條、白色方形餅干……跳過跳過……噢,等等!午餐吃到一半,那種抽搐又出現了;鮑勃緊盯著她看,勺子還含在嘴里。“吃你的布丁,鮑勃。”希爾達不高興了。“她為什么抽搐呀?”跳過,跳過……我們來到二樓的樓梯平臺;黃銅鑲邊階梯;破破的油氈地面;噢,是的!那間可以看到整個伊斯特本所有房屋屋頂的小臥室。那些鋪著藍黑色石瓦的屋頂曲曲折折的,看起來就像毛毛蟲的刺狀突起,一會折向這邊,一會折向那邊,紅黃相間的屋墻交錯其下。]現在明妮關上門;希爾達緩慢地走向地下室。你解開籃子的綁帶,拿出破舊的睡衣放在床上,然后又把軟毛拖鞋并排放好。那面鏡子——不,你忽視了那面鏡子。那兒整齊地放著幾枚帽針。或許那個貝雕盒里裝著些什么?你走過去搖了搖,發現里面還是只裝著去年那枚珍珠飾紐——僅此而已。你抽了抽鼻子,長嘆一聲,然后在窗邊坐下。現在是十二月某個下午的三點鐘。窗外下著毛毛細雨。樓下布料店的天窗里有燈光射出來,樓上一位仆人的房間里也亮起了燈光,但很快就熄滅了。她沒有東西可看了。發了會兒呆——你在想什么呢?(我從對面偷偷地看了她一眼,發現她睡著了,但也有可能是在裝睡;如果她午后三點鐘坐在窗邊,那她會想些什么呢?健康、金錢、賬單、她的上帝?)是的,坐在椅子邊緣,俯瞰著伊斯特本的屋頂,明妮?瑪什向上帝禱告。很好;她也可以擦擦玻璃窗,仿佛那樣可以更清楚地看見上帝;但她看見的是什么樣的上帝呢?誰是明妮?瑪什的上帝?誰是伊斯特本黑色街道的上帝?誰是午后三點鐘的上帝?我也看到了那些屋頂,看到了天空;不過,噢,天哪——看這些上帝啊!不像阿爾伯特親王[5],而更像克留格爾總統[6]——我已經盡力美化他了:他身穿黑色長禮服坐在椅子上,看起來并不那么高高在上;我能弄一兩片云讓他坐坐;然后,讓他從云里伸出來的手上拿著根棒子,那是根權杖嗎?——黑色,粗重,帶刺——一個兇神惡煞的老惡霸——那是明妮的上帝!是他讓明妮發癢、渾身抽搐的嗎?還有窗上那一塊塊污跡,也是他的“杰作”?這就是她要禱告的原因嗎?她在窗玻璃上擦拭的是罪惡的污點。噢,她一定犯了什么罪!
至于是什么罪,我自由選擇。我的腦海里閃現出一片小樹林——在那里,夏天可以看到風信子,春天可以看到迎春花。離別,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吧?誓言破滅了?不是明妮的誓言!她非常虔誠。你看她把母親照顧得多好!她用所有積蓄給你母親買了一塊墓碑……玻璃下的花環……廣口瓶里的水仙花。但是我走題了。罪行……大家說她獨自承受痛苦,隱瞞秘密——即那些懂科學的人們口中所說的“性欲”。但簡直是胡說八道!怎么能給她安上“性”的罪名呢!不——更像這樣。二十年前,她走在克里登大街上,被服裝店櫥窗里燈光下那一圈圈閃亮的紫羅蘭色絲帶吸引住了。她來回徘徊……已經六點多了,跑回家還來得及。但是,她從玻璃轉門進了那家店。店里正在減價促銷。淺淺的托盤上裝滿了絲帶。她停下腳,拉拉這根,摸摸那根上的玫瑰花……無需挑選,也不用付錢買,每個托盤都會給她帶來驚喜。“我們七點鐘才關門。”很快,七點到了。她一路狂奔回家,可是已經為時已晚。鄰居……醫生……小弟弟……水壺……燙傷……醫院……死亡……或者只有震驚,責備?啊,但細節無關緊要!關鍵是她所承受的一切;那個污點,那項有待贖清的罪過,一直壓在她的肩上。
“是的,”她似乎在向我點頭,“這就是我做的事。”
你是否做過,或你曾做了什么,我不關心;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里面纏繞著紫羅蘭色絲帶的服裝店櫥窗——這才是我想要的。也許有點低級,有點太平凡——因為我雖然能選擇罪過的形式,但有太多(讓我再隔著報紙偷看一下——還在睡,或者還在裝睡!白凈,疲倦,雙唇緊閉——有些固執,這是眾人未曾想到的——沒有任何性的痕跡)——太多罪過不屬于你,你的罪過是低級的,只有這樣才能反襯出懲罰之嚴正。因為,現在教堂的門開著,她坐在硬邦邦的長木凳上;她跪在褐色瓷磚上;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不論是黃昏,還是黎明,(現在在這里)她不斷禱告。她的所有罪孽不斷墜落,墜落,一直墜落。污跡接納了它們,凸起,泛紅,灼燒。接著她開始抽搐。小男孩們指著她。“鮑勃今天吃午飯時……”但老女人們才是最壞的。
你現在無法繼續坐著禱告了。克留格爾消失在云層背后了,就像被畫家用一抹灰色,然后又用一點淡黑色給蓋住了一般;最后連權杖端都看不見了。這樣的事屢見不鮮!你剛看到他,感受到他,就有人過來打擾。現在這個人正是希爾達。
你有多恨她!她甚至會把浴室門也整夜鎖上,讓你連一點點冷水也無法得到。夜里有時候感到難受了,洗洗似乎會好些。約翰在吃早餐……孩子們……用餐時間總是最糟糕的,有時還會有朋友來……蕨類植物起不到完全的隱藏作用……他們也會揣測;于是,你獨自外出,沿著海灘漫步,海上翻著灰白的波浪,風吹起報紙,玻璃溫室罩著綠色,微風徐徐穿過,椅子要收兩便士——太貴了——海灘上一定有牧師吧。啊,那兒有個黑鬼……那兒有個滑稽的男人……那兒有個帶著鸚鵡的男人……可憐的小東西!這里沒有人思考上帝嗎?——就在那邊,碼頭上方的空中,他握著手杖……噢,不,天空灰蒙蒙一片,什么也看不見,或者即使天空碧藍,他也會被白云遮住。聽,有音樂——哦,是軍樂——他們在搜尋什么?他們抓到了嗎?孩子們都在盯著看呢!嗯,掉頭回家吧——“掉頭回家吧!”這話飽含深意;可能是那個長著絡腮胡子的老頭說的……不,不,他沒有開口說過話;但一切都飽含深意:斜靠在門廊上的指示牌、店鋪櫥窗上的名字、籃子里的紅色水果、美發店里女人們的頭……一切都在說:“明妮?瑪什!”但這時走來一個蠢貨。“雞蛋便宜了!”這樣的事經常發生!我帶領她走向瀑布,直接走向瘋狂,就像一群夢中的羊,但她卻轉到別的方向,從我的指間溜走了。雞蛋便宜了。可憐的明妮?瑪什!她被困在世界的海岸上,從未犯罪、傷悲、狂想或精神錯亂,從未錯過午餐,從未遇暴雨而忘帶雨衣,從未意識不到雞蛋的便宜。就這樣,她回到家中……擦凈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