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克麗絲的秘密日志(1)
- 別相信任何人(電影《在我入睡前》原著)
- (英)S.J.沃森
- 4980字
- 2015-08-11 10:59:16
11月9日,星期五
我的名字叫克麗絲·盧卡斯。47歲,是一個失憶癥患者。我坐在這里,在這張陌生的床上寫自己的故事,身穿一件真絲睡袍,它顯然是樓下的男人——那個男人說他是我的丈夫,名字叫做本——買給我的46歲生日禮物。屋里很安靜,唯一的光亮來自床頭的臺燈,是柔和的橘黃色光。我感覺好像浮在半空中,在一池光亮里。
我已經關上了臥室的門,偷偷摸摸地開始寫日志。我能聽見我的丈夫在客廳里——他前傾或者站起來時沙發發出輕微的聲響,偶爾的咳嗽聲出了口又被客氣地憋住——不過如果他上樓的話,我會把這本東西藏起來。我會把它放在床底或者枕頭下面。我不想讓他看到我在上面寫字。我不想告訴他這本日志是怎么來的。
我看著床邊桌上的時鐘。快要11點了;我必須快點寫。我想象著沒多久就會聽見電視安靜下來,本穿過房間踩得地板吱吱作響,燈開關輕輕地發出咔噠一聲。他會進廚房給自己做上一個三明治或者倒上一杯水嗎?還是他會直接來睡覺?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的習慣。我不知道我自己的習慣。
因為我沒有記憶。本和今天下午遇見的醫生都說,今晚睡著時我的大腦會把今天我知道的一切抹去,把今天我做的一切全部抹掉。明天醒來時我會跟今天早上一樣。以為自己還是個小孩,以為還有一生的時間去作出各種選擇。
然后我會再一次地發現我錯了。我早已作出了選擇,前半生已經過去了。
醫生的名字叫做納什。今天早上他打電話給我,開車來接我去了一間診所。他問我,我告訴他我從來沒有見過他;他露出了微笑——并不是惡意的笑——打開了他桌上那臺電腦的蓋子。
他給我放了一段影片,一個視頻剪輯。內容是關于我和他,穿著跟今天式樣不同的衣服坐在相同的椅子上,在同一間辦公室里。影片中他遞給我一支鉛筆叫我在一張紙上畫圖,但眼睛只看著鏡子,這樣一切都是反著的。我看得出影片中的我覺得很困難,但現在從這段影片里我只看到自己滿是皺紋的手指和左手上閃閃發亮的結婚戒指。我畫完圖后他似乎很高興。“你越來越快了。”影片里的他說,然后加了一句說即使記不住訓練本身,在某個地方——在內心深處的某個地方——我一定是記住了幾個星期以來訓練的成果。“這意味著你的長期記憶在一定程度上起了作用。”他說。影片中的我笑了,但看上去并不開心。電影在這里結束。
納什醫生關了電腦。他說最近幾個星期以來我們一直在見面,我身上一種叫“情景記憶”的功能嚴重受損。他解釋說這意味著我記不起事件或親身經歷的“生平細節”,并告訴我這種情況通常是由某種神經性問題引起的。結構性或化學性都有可能,或者是荷爾蒙失衡,他說。這種案例非常罕見,而我的病情似乎格外嚴重。當我問他有多嚴重時,他告訴我某些日子里我對自幼兒時期以后的事情都不太記得住。我想到了今天早上,醒來時我完全沒有成年以后的記憶。
“某些日子里?”我問。他沒有回答,他的沉默讓我明白了他真正的意思:
大多數日子。
針對持續性失憶癥有一些治療方法,他說——比如藥物,催眠——但在我身上大多數已經試過了。“但你自己能夠起特殊的作用來幫助自己,克麗絲。”他說。當我詢問原因,他說我跟大多數失憶癥者不一樣。“你的癥狀表明你的記憶并非永久遺失。”他說,“你可以恢復記事好幾個小時,甚至小睡一會兒后醒來還能記住事情,只要你不陷入熟睡。這非常少見。大多數失憶癥患者不到幾秒鐘就會失去新的記憶……”
“結論是?”我說。他將一本褐色封面的筆記本從桌上滑過來給我。
“我想也許應該記下你的治療過程、你的感受、任何想起的印象或者回憶。記在這個上面。”
我探身向前接過筆記本。里面一個字也沒有寫。
這就是我的治療?我想。寫日志?我想記起事情來,而不僅僅是記錄。
他一定感覺到了我的失望。“我還希望寫下記憶的這種舉動會起到其他效果。”他說,“效果可能是累積的。”
我沉默了片刻。說真的,我還有什么選擇?要不就記日志,要不就永遠保持現在的狀態。
“好吧。”我說,“我會記的。”
“好。”他說,“我的號碼已經寫在日志的扉頁上了。如果有什么不明白,打電話給我。”
我接過日志,答應說我會的。沉默了好一會兒,他說:“最近我們就你幼兒時期的記憶作了些不錯的工作。我們一直在看照片,還有諸如此類的東西。”我一句話也沒有說,他從面前的文件夾里抽出一張相片。“今天我想讓你看看這個,”他說,“你認得出嗎?”
照片里是一所房子。剛開始它似乎全然陌生,但當后來看到前門處破舊的臺階時,我突然明白過來。我在這所房子里長大,今天早上醒來時我還以為自己就在這所房子里。它的模樣看上去有些變化,不那么真實,但絕對沒有錯。我使勁咽了一口:“這是我小時候住的房子。”
他點點頭,說我早期的記憶大多數沒有受到影響。他讓我描述屋里的情況。
我告訴他我的記憶:打開前門即是客廳,向房子深處走有個小餐室,屋外的小路直接通往房屋后部的廚房:小路把我們的房子和鄰居隔開。
“還有嗎?”他說,“樓上呢?”
“有兩間臥室。”我說,“前面一間,后面一間。浴室和衛生間比廚房更遠,在房子的盡頭。它們一直位于房子外面另修的一所建筑里,后來加了兩堵磚墻和一個波形塑料頂棚,才把它們并了進來。”
“還有呢?”
我不知道他在找什么。“我不知道……”我說。
他問我能不能記起某些微小的細節。
于是我想起來了。“我的母親在儲藏室里放了一個寫著‘糖果’字樣的罐子。”我說,“以前她把錢放在里面。她把罐子藏在最上面的一格,那一格上還放著果醬。她自己做的。以前我們會開車去一片樹林里摘漿果。我不記得樹林在哪里了。我們三個會一起去森林深處摘些黑莓,摘了一袋又一袋,然后我的母親會把它們做成果醬。”
“好。”他說著點點頭,“好極了!”他在他面前的文件上記錄著。“這些呢?”他又問。
他手上拿著幾張照片。一張是一個女人,過了一會兒我認出她是我的母親。有一張是我。我告訴他我可以認出哪些,認完后他把照片拿開。“很好。比起平時你能想起的童年記憶要多得多了。我想是因為這些照片。”他停頓了片刻,“下次我想讓你看更多相片。”
我答應了。我很好奇他從哪里找到了這些相片,他對我自己都一無所知的生活又知道多少。
“我能留著嗎?”我說,“這張老房子的照片?”
他笑了:“當然!”他遞過來照片,我把它夾在日志頁里。
他開車送我回家。他已經解釋過本不知道我們在見面,但現在他告訴我應該好好想想我是否要把開始記日志一事告訴本。“你可能會有受限的感覺。”他說,“因此記錄時會想避開某些東西。而我認為讓你感覺可以暢所欲言是非常重要的。再說本如果發現你又決定嘗試進行治療的話,可能會不開心。”他頓了一下:“你可能得把它藏起來。”
“但我怎么記得要寫日志呢?”我問。他一句話也沒有說。我突然想到一個主意:“你可以提醒我嗎?”
他告訴我他會的。“但你必須告訴我你會把它藏在哪里。”他說。我們在一所房子前停了車。馬達熄火后過了一會兒我才意識到這是我自己的家。
“衣柜。”我說,“我會把它放在衣柜深處。”
“好主意。”他說,“不過今晚你必須記日志,在睡覺之前。不然明天它又只會是一個空白的筆記本,你不會知道它是做什么用的。”
我說我會的,我明白。我下了車。
“保重,克麗絲。”他說。
現在我坐在床上,等我的丈夫。我看著照片里自己的家:我在那兒長大。它看上去如此平常,又如此熟悉。
我是怎么從那時變成現在這種境況的?我想。發生了什么事?我有什么樣的過去?
我聽見客廳里的自鳴鐘報了一次時。午夜了。本正在上樓梯。我會把日志藏進一個剛找到的鞋盒里,再把它藏進衣柜,就是我告訴納什醫生的地方。明天,如果他打電話來,我會在日志上記更多東西。
11月10日,星期六
今天記日志的時間是中午。本在樓下讀什么東西。他以為我在休息,不過盡管我很累,卻沒有歇下來。我沒有時間。在忘記之前,我必須把它寫下來。我必須記日志。
我看了看手表上的時間。本提議下午一起去散散步,我還有一個小時多一點兒的時間。
今天早上我醒來時不知道自己是誰。睜開眼睛時我以為會看到床頭柜堅硬的棱角、一盞黃燈、房間角落里四四方方的衣柜、有隱隱羊齒草花紋的壁紙。我以為會聽見媽媽在樓下煎培根,或者爸爸在花園里一邊吹口哨一邊修剪樹籬。我以為自己會躺在一張單人床上,床上除了一個被扯壞了一只耳朵的玩具兔子什么也沒有。
我錯了。我在父母的房間里,剛開始我想,然后才意識到屋里的東西我一件也不認識。臥室是完全陌生的。我倒回床上。出錯了,我想。非常非常可怕的錯誤。
下樓前我已經看見了貼在鏡子上的照片,讀過了上面的標記。我知道我不是一個小孩,甚至已經不是少女,并明白過來現在我聽見的、那個一邊做早餐一邊向廣播大吹口哨的男人不是我的父親,也不是室友或男朋友,他叫做本,是我的丈夫。
在廚房外我猶豫了。我很害怕。我馬上要見到他,仿佛是第一次見面。他會是什么樣子?跟照片里的樣子一樣嗎?或者相片也很失真?他會老些,胖些,還是禿一些?他的聲音聽起來怎么樣?他會有什么舉動?我嫁得好嗎?
突然一種幻覺不知道從哪里冒了出來。一個女人——我的母親?——告訴我要小心。別草率結婚……
我推開了門。本背對著我,正用鏟子翻著平底鍋里“咝咝”作響的培根。他沒有聽見我進來。
“本?”我說。他一下子轉過身來。
“克麗絲?你沒事吧?”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于是說:“沒事。我想沒事。”
然后他笑了,一副松了口氣的模樣,我也一樣。他看上去比樓上的照片要老——臉上有更多的皺紋,頭發已經開始發灰,在太陽穴的地方稍稍有些掉發——但這些非但無損他的魅力,反而讓他更加迷人。他的下巴有力,適合年長的男人;眼睛閃爍著調皮的光芒。我意識到他有些像是年齡稍大的我父親。我本可能嫁個比這糟糕的人,我想。糟糕得多。
“你看過照片了?”他說。我點點頭。“別擔心。我會解釋一切的。你為什么不到走廊那邊找個地方坐?”他對走廊做了個手勢,“穿過去就是餐室。我馬上就來。給你,拿著這個。”
他遞給我一個胡椒磨,我去了餐室。幾分鐘后他端著兩個碟子跟了進來。油里浸著一條泛白的培根,煎過的面包和一個雞蛋擺在碟子邊上。我一邊吃,一邊聽他解釋我是如何生活的。
今天是周六,他說。他在工作日上班;是一名教師。他解釋了我包里的那個電話和釘在廚房墻上的一個白板。他告訴我應急的錢放在什么地方——兩張20英鎊的紙幣,卷得緊緊地塞在壁爐上的時鐘后面——又給我看了那個剪貼簿,從中我可以粗略地了解自己生活的多個瞬間。他告訴我,只要齊心協力,我們應付得來。我不確定自己相信他,但我必須相信。
我們吃完飯,我幫他收拾干凈早餐的東西。“待會我們該去散散步。”他說,“如果你愿意的話?”我答應了,他看來很高興。“我讀一讀報紙就來,”他說,“可以嗎?”
我上了樓。一旦等到獨處,我的頭腦便開始天旋地轉,裝得滿滿當當卻又空空蕩蕩。我感覺什么也抓不住,似乎沒有一件東西是真實的。看著現在所在的房子——現在我知道這是我的家了——我的目光卻是全然陌生的。有一會兒我甚至想逃跑;可我必須讓自己冷靜下來。
我坐在昨晚睡過的那張床邊上。我應該鋪好床,我想。或者去打掃,讓自己忙起來。我拿起枕頭拍松,這時傳來了一陣嗡嗡聲。
我不清楚那是什么。聲音低沉,時斷時續。是細細的、微弱的鈴聲。我的包在我的腳下,當拿起它時,我意識到嗡嗡聲似乎是從那里面傳來的。我想起了本說過的手機。
找到手機的時候它在發亮。我瞪著它看了好一會兒。隱隱約約地——在內心深處,或者記憶的邊緣——我清楚地知道這個來電意味著什么。我接起了電話。
是個男人的聲音。“喂?”他說,“克麗絲?克麗絲?你在嗎?”
我告訴他我在。
“我是你的醫生。你沒事吧?本在旁邊嗎?”
“不。”我說,“他不在——你有什么事?”
他告訴我他的名字,還說我們已經在一起進行了幾個星期的治療。“針對你的記憶。”他解釋說。我沒有回答,他說:“我希望你相信我。我想讓你看看臥室里的衣柜。”我們又沉默了一陣,然后他接著說,“衣柜里有個鞋盒,往里面看一眼,應該有一個筆記本。”
我望了一眼房間角落里的衣柜。
“你怎么知道這些的?”
“你告訴我的。”他說,“昨天我們見面了,我們說好你應該記日志,你告訴我會把日志藏在那里。”
我不相信你,我想說,但這似乎既不禮貌又不全是真話。
“你能不能去看一眼?”他說。我告訴他我會的,接著他加了幾句,“現在就去。一個字也不要和本提。現在就去。”
我沒有掛電話,而是走到了衣柜旁。他是對的。衣柜的底板上是個鞋盒—— 一個藍色的盒子,蓋不嚴實的盒蓋上寫著“爽健”牌字樣——里面是一本用棉紙裹著的小簿子。
“找到了嗎?”納什醫生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