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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克麗絲的秘密日志(2)

我取出小簿子拿掉棉紙。它是棕色的皮革封面,看起來價格不菲。

“克麗絲?”

“是的,我拿到了。”

“好。你在上面寫過東西了嗎?”

我翻開第一頁。我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記過日志。我的名字叫克麗絲·盧卡斯。日志開頭說。47歲,是一個失憶癥患者。我感覺又緊張又興奮,像是在窺視誰的隱私,不過窺視的對象是我自己。

“我記過了。”我說。

“好極了!”他說明天他會打電話給我,我們結(jié)束了通話。

我沒有動。蹲在打開的衣柜邊的地板上,放著床沒有整理,我開始讀日志。

剛開始我感到很失望。日志里寫的那些東西我一樣也記不起來,想不起納什醫(yī)生,想不起我聲稱他帶我去過的診所,也想不起我說我們做過的測驗。盡管剛剛聽過他的聲音,我卻想象不出他的樣子,也想不出我跟他在一起的場景。日志讀起來像一本小說,但接著在日志快要結(jié)束的兩頁中間,我發(fā)現(xiàn)了一張相片。我在照片里的房子里長大,今天早上我醒來時以為自己置身其中。是真的,這就是我的證據(jù)。我見過納什醫(yī)生,他給了我這張照片,一塊來自過去的碎片。

我閉上了眼睛。昨天我描述過我的舊房子,儲藏室里的糖罐,在樹林里采漿果。那些回憶還在嗎?我能想起更多嗎?我想著我的母親和父親,希望能記起別的東西。一幅幅畫面悄悄地浮現(xiàn)了。一張晦暗的橙色地毯,一個橄欖綠色花瓶,一條粗毛地毯,一件胸部織有粉色鴨子、上衣正中有排暗扣的連衫褲,一個海軍藍色的塑料車座和一只退色的粉紅便壺。

色彩與圖形,卻沒有一樣是關(guān)于活生生的生命。什么也沒有。我希望見見我的父母,我想。正在那時我第一次意識到,盡管不知道為什么但我明白他們已經(jīng)不在了。

我嘆了一口氣,在沒有整理的床邊坐下來。日志中間夾著一支筆,幾乎想也沒想我就把它拿了出來,打算再寫些東西。我拿著筆懸在紙面上,閉上眼睛集聚精神。

事情就是在那個時候發(fā)生的。我不知道是不是剛剛意識到一個事實——我的父母已經(jīng)過世——因此觸發(fā)了連鎖反應(yīng),但感覺好像我的意識從一場又長又深的睡眠里醒了過來。它活了過來,但不是一步一步活過來的;而是突然一下子,火花一閃。突然間我不再是坐在一間臥室里、面前有一本空白待寫的日記本,而是到了別的地方。回到了過去——我以為丟失了的過去——我能夠摸到、感覺到、嘗到一切。我意識到我陷入了回憶。

我看見自己回到了家,回到了我生長的地方。我在13歲或者14歲左右,急著要繼續(xù)寫一個還沒有完工的故事,卻發(fā)現(xiàn)廚房的桌子上有張紙條。我們必須得出門一趟,紙條上說。泰德叔叔6點會來接你。我弄了杯飲料和一個三明治,拿著筆記本坐下來。羅伊斯太太說我的故事有力且感人;她認為我以后可以從事這一行。但我想不出要寫什么,沒有辦法集中注意力。我默不做聲地生著氣。這是他們的錯。他們在哪兒?在干什么?為什么沒有帶上我?我把紙揉成一團扔掉。

畫面消失了,但立刻換成了另一幅。更有力,更真實。爸爸正開車載我們回家。我坐在車后座上,盯著擋風玻璃上的一個斑點。一只死蒼蠅。一粒沙子。我認不出來。我開始說話,卻不知道自己要說些什么。

“你們打算什么時候告訴我?”

沒有人回答。

“媽媽?”

“克麗絲。”我的母親說,“別這樣。”

“爸爸?你打算什么時候告訴我?”沉默。“你會死嗎?”我的眼睛還盯著車窗上的斑點,“爸爸?你,會死嗎?”

他回頭向我露出微笑:“當然不會,我的天使。當然不會。要等到我變得很老很老,有很多很多孫子孫女的時候才那樣!”

我知道他在說謊。

“我們會打贏這一仗的。”他說,“我答應(yīng)你。”

抽了一口氣。我睜開了眼睛。幻覺消失了,不見了。我坐在臥室里,今天早上我在這間臥室里醒來,但有一會兒它看上去不一樣了。完全是平的,沒有顏色,沒有活力,仿佛我看見的是一張在陽光下失了色的照片,仿佛生氣勃勃的過去使此時失去了生命力。

我低下頭看著手里的日志本。筆已經(jīng)滑脫了我的手指,落到地板前在紙面上劃了一道細細的藍線。我的心在胸口狂跳起來。我已經(jīng)想起了一些事,一些非常重要的事情。它沒有被忘掉。我從地板上撿起筆開始把它記下來。

我在這里停筆。當閉上眼睛試著再次回憶那幅畫面時,我仍然能夠想得起來。我自己。我的父母。駕車回家的場景。它還在。不再那么生動,仿佛隨著時間的推移已經(jīng)逐漸退色,但還在那兒。盡管這樣,我還是很高興我已經(jīng)把它記下來了。我知道它最終將會消失,不過至少現(xiàn)在還有跡可循。

本肯定已經(jīng)讀完了報紙。他對著樓上叫了幾句,問我是不是準備好出門了。我告訴他是的。我會把日志藏在衣柜里,找件夾克和靴子穿上。待會我會記下更多的東西,如果我記得的話。

上面的日志是幾小時前寫的。我們出去了整整一個下午,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回到了家里。本在廚房里做晚餐吃的魚。他打開了電臺,爵士樂的聲音飄到臥室:我正坐在這里記這篇日志。我沒有主動提出要去做晚飯——我急著上樓來記錄今天下午看到的東西——可是他似乎并不介意。

“你去睡一會兒吧。”他說,“吃飯還要等大概45分鐘呢。”我點了點頭。“做好以后我會叫你的。”他笑著說。

我看了看手表。如果寫得快我應(yīng)該還有時間。

快到1點時我們出的門。我們沒有走多遠,把車停在一棟又矮又寬的建筑旁。屋子看上去沒有什么人住;一只孤零零的灰鴿子在每扇用木板覆蓋的窗戶上都稍微停留了一會兒,建筑的大門藏在波紋鐵后面。“這是露天游泳池。”本從車里鉆出來說,“夏季開放,我猜。我們走嗎?”

一條水泥小路蜿蜒著爬上山巔。我們默默地走著,只聽見空空的足球場上落著的烏鴉群里有一只偶爾會突然尖啼,遠處一只狗在哀傷地吠叫,還有孩子們的聲音、城市的嗡嗡聲。我想到了我的父親和他的去世,想到至少這件事我已經(jīng)記起了一點點。一個獨自慢跑的人沿著一條跑道前進,我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直到腳下的小路越過了一道高高的樹籬把我們領(lǐng)向山頂。在山頂我看得見有血有肉的生命:一個小男孩在放風箏,他的父親站在他身后,一個女孩遛著一只系著長狗繩的小狗。

“這是國會山。”本說,“我們常來這兒。”

我沒有說話。低矮的云層下,城市在我們的面前鋪開,貌似一片寧靜。它比我想象中要小;我可以一眼越過整個城市望見遠處低矮的山巒。我可以看到電信塔的尖刺頂、圣保羅教堂的圓頂,巴特西發(fā)電站,看到一些認識——雖然只是隱約認出且不知為何——的事物;也有一些不那么熟悉的標志性景觀:一棟像胖雪茄一般的玻璃房、離得非常遠的一個巨輪。跟我自己的臉一樣,景色似乎有點陌生,卻又莫名的熟悉。

“我覺得我認識這個地方。”我說。

“是的。”本說,“是的。我們有一段時間常來這里,雖然景色一直在變。”

我們繼續(xù)向前走。大部分長凳上都有人,有獨自一人的,也有成雙成對的。我們走到山頂近旁的一張長凳旁坐了下去。我聞到了番茄醬的味道;長凳下的一個紙箱里扔了一個吃了一半的漢堡。

本小心地撿起三明治丟進一個垃圾箱,再坐回我身邊。他又指了指一些標志性景觀。“這是金絲雀碼頭。”他說著指向一個建筑。即使隔得很遠,它也顯得無比高大。“是上世紀90年代初建成的,我想。全是些辦公室之類的東西。”

90年代。聽到有人用幾個詞就輕輕松松地概括了我經(jīng)歷過卻毫無印象的十年,我感覺頗為奇怪。我一定錯過了很多。那么多音樂,那么多電影和書,那么多新聞。災(zāi)難,悲劇,戰(zhàn)爭。當失去記憶的我日復(fù)一日地迷失時,有些國家可能已經(jīng)整個分崩離析了。

我也錯過了那么多自己的生活。有這么多我認不出的景色,哪怕它們每天都在我眼皮底下。

“本?”我說,“跟我說說關(guān)于我們的事情。”

“我們?”他說,“你的意思是?”

我轉(zhuǎn)身面對著他。山頂上吹過一陣大風,寒意迎面撲來,有只狗在某處吠叫。我不知道該說什么;他明白關(guān)于他的事情我一點兒也不記得。

“對不起。”我說,“我和你的事我一點兒也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我們是怎么認識的、什么時候結(jié)的婚,還有其他任何東西都記不得。”

他露出了微笑,沿著長凳蹭過來挨著我,摟著我的肩膀。我剛剛開始退縮,卻記起他不是個陌生人,而是我嫁的人。“你想知道些什么?”他溫和地問。

“我不知道。”我說,“我們是怎么認識的?”

“好吧,那個時候我們都在念大學(xué)。”他說,“你剛開始讀博士,還記得嗎?”

我搖搖頭:“不記得。我學(xué)的什么?”

“你的學(xué)位是英文。”他說,這時一幅圖像在我的面前一閃而過,又快又突然。我看見自己在一所圖書館里,并模模糊糊地記起當時正在寫一篇關(guān)于女性主義理論和20世紀初文學(xué)的論文,盡管實際上論文只是我在寫小說之外可能投入的余事;這些論文我的母親可能理解不了,但她至少認為是正道。那幅閃閃發(fā)光的場景停留了一會兒,真實得幾乎可以觸到,但這時本說話了,畫面就此消失不見。

“我在念我的學(xué)位。”他說,“化學(xué)。我總是看到你。在圖書館,在酒吧,所有地方。我總是驚訝你有多美,但我一直沒有辦法開口跟你說話。”

我大笑起來:“真的嗎?”我想不出自己讓人一見鐘情的樣子。

“你似乎總是那么自信,還很認真。你會坐上好幾個小時,周圍堆滿了書,一心埋頭閱讀、記筆記,偶爾喝上幾口咖啡。你看上去那么美。我從來沒有想到你會對我感興趣。可有一天在圖書館我碰巧坐在了你旁邊,你不小心碰翻了杯子,咖啡灑得我的書上全是。你抱歉得很,盡管其實沒什么要緊的,我們拖干凈了咖啡,然后我堅持要給你再買一杯。你說應(yīng)該是你給我買一杯才對,應(yīng)該說對不起的人是你,于是我說好吧,我們便一起去喝了咖啡。就是這樣。”

我試圖想象那個場景,回憶年輕的我們同在一個圖書館里,身邊全是濕漉漉的紙張,笑著。可是想不起來。我感到悲傷的刀鋒冰冷地刺中了我。我猜想每對情人都十分喜愛他們相遇的故事——誰先向誰說了第一句話,說了些什么——可是我一點兒也不記得我們的故事。風刮著小男孩的風箏尾巴,好像有人垂死時發(fā)出的喉音。

“那后來呢?”我說。

“好吧,我們約會了,很平常的,你知道的,我讀完了學(xué)位,你拿到了博士,然后我們就結(jié)婚了。”

“怎么結(jié)的?誰向誰求的婚?”

“噢。”他說,“我向你求的婚。”

“在哪兒?告訴我事情的經(jīng)過吧。”

“我們非常相愛。”他說。他掉開目光望著遠方:“我們總是在一起。你跟人合住一棟房子,但你根本很少在那兒,大部分時間你會陪著我。順理成章地我們想要生活在一起,也想要結(jié)婚。于是在一個情人節(jié),我給你買了一塊香皂。昂貴的香皂,你真正喜歡的那種,我拿掉玻璃紙包裝,在香皂里壓了一枚訂婚戒指,包好后送給你。當晚準備睡覺時你發(fā)現(xiàn)了戒指,于是你答應(yīng)了。”

我偷偷地笑了。聽起來有點亂糟糟的,又是戒指又是壓在香皂里,還很有可能好幾個星期我都不會用那塊香皂或者發(fā)現(xiàn)不了戒指。但盡管如此,這還不失為一個浪漫的故事。

“跟我合住一所房子的是誰?”我說。

“噢。”他說,“我記不清了,一個朋友。不管怎么樣,第二年我們結(jié)了婚。在曼徹斯特的一間教堂里,離你媽媽住的地方不遠。那天天氣很晴朗。那時候我還在進行教師培訓(xùn),所以我們沒有太多錢,但仍然很好。陽光燦爛,每個人都很開心。接著我們?nèi)ザ攘嗣墼拢サ氖且獯罄:^(qū)。十分美妙。”

我試著想象教堂、我的結(jié)婚禮服、從酒店房間觀賞到的景色。什么也沒有。

“我一點兒也不記得。”我說,“抱歉。”

他轉(zhuǎn)移目光,扭過頭不讓我看見他的臉:“沒關(guān)系。我明白。”

“照片不多。”我說,“剪貼簿里的,我是說。沒有一張我們婚禮的照片。”

“我們遭遇過一次火災(zāi)。”他說,“在我們之前住的地方。”

“火災(zāi)?”

“是的。”他說,“幾乎把我們的房子燒光了,我們丟了很多東西。”

我嘆了一口氣。事情似乎很不公平,我已經(jīng)失去了記憶,過去的見證也沒有留下。

“然后呢?”

“然后?”

“是的。”我說,“然后發(fā)生了什么事?結(jié)婚后,蜜月過后?”

“我們搬到了一起。我們非常開心。”

“再然后呢?”

他嘆了口氣,一句話也沒有說。不可能,我想。我的整個生活不可能就這樣說完了。那不可能是我的全部。一場婚禮,蜜月,婚姻。可是除此以外我還期待些什么?還能有什么?

答案突然冒了出來。兒女。孩子。我打了個冷戰(zhàn),意識到這正是我生命里、我們的家庭里似乎缺失了的那一塊。壁爐上沒有兒子或者女兒的照片——捧著學(xué)位證書、去漂流,甚至只是百無聊賴地為照相擺著姿勢——我沒有生過孩子。

我感到失望狠狠地擊中了我。沒有滿足的欲望已經(jīng)深深地植根在我的潛意識里。盡管每天醒來時連自己的年齡也不知道,但我隱隱地清楚自己一定想要個孩子。

突然間我看見自己的母親在說生物鐘的事情,仿佛它是一個炸彈。“趕緊去成就生命里你想要成就的東西吧,”她說,“因為今天你還好好的呢,也許第二天就……”

我明白她的意思:嘭!我的野心會消失得無影無蹤,唯一想做的就是生兒育女。“我就遇上了,”她說,“你也會遇上。每個人都會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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