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導論:為什么資本雇傭勞動?(6)
- 企業的企業家:契約理論
- 張維迎
- 4604字
- 2015-06-16 16:29:42
4.2.3企業的管理者理論
企業的管理者理論的前身是伯利和米恩斯(Berle,Means,1932)在他們的創造性的實證研究中提出的,被稱為“控制權與所有權分離”的命題。其假說是,由于股份公司中股權的廣泛分散,企業的控制權已轉入管理者的手中,而企業的“所有者”也已被貶到僅是資金提供者的地位。[59]雖然其觀點在發表時幾乎被無條件地接受,然而其作品發表時對職業經濟學家的影響并不很大。直到50年代后期和60年代,關于企業的管理者理論模型才流行起來。最有名的模型是由鮑莫(Baumol,1959)、瑪瑞斯(Marris,1964)和威廉姆森(1964)提出的。所有這些模型都保持了伯利和米恩斯的管理者主導企業的假說。各自的主要特征在于有關管理者目標及股東約束的不同假設。鮑莫認為,管理者是在最小利潤約束條件下追求銷售收入的最大化;瑪瑞斯認為管理者是在最小股票價值約束的條件下謀求增長的最大化;威廉姆森則認為,管理者是在最小利潤約束條件下謀求效用函數(包括雇傭職員、獲取報酬等)的最大化。[60]
從模型提出的假設的觀點看,以上三個管理者模型都是反新古典理論的,而從方法論來說,它們卻又是相當新古典的。實際上,如果我們假定“所有者—企業家”同樣有追求權力、聲望以及非金錢消費的偏好,誰都不純粹為金錢收入而活著,那么,管理者模型將失去其獨特性。這一點可以從詹森和麥克林(1976)那里得到驗證。在他們看來,即使“所有者—企業家”也不見得是個“價值最大化者”。在這個意義上,可觀察到的股東與管理者之間的沖突只不過是人類偏好內部沖突的外部化。即是說,一個股東的效用之所以僅僅是股票價值或利潤的函數,只是因為他不是一名管理者。一旦他成為一名“所有者—管理者”,其他一些變量(如增長、雇員等)將進入他的效用函數,而他也將不再是一個價值最大化者。
從制度經濟學的觀點看,管理者模型提供給經濟學家的是問題而不是答案。第一小節中所談到的契約理論可以被理解為對管理者模型挑戰的回答。這是在如下意義上說的:契約論者努力證明管理者的決策具有內生性(通過將管理者置于競爭的但不完全監督環境之下)。然而不論契約理論還是管理者理論,都未能給予“控制權與所有權的分離”現象和起源一個適當的解釋。我們試圖對這一起源作出探討。我們將在經營能力和個人財富(以及風險態度)的分布中尋求一種均衡關系,在這種分析中,管理者將比在前述的管理者模型中更具有企業家的性質。
4.3本書的結構安排
一個完整的企業理論至少要處理以下三個相互關聯的問題:(1)企業為什么會存在?(2)在企業內不同成員間,委托權(剩余索取權和權威)是如何分派的?(3)委托人用以控制代理人的最佳合約是什么?大部分關于企業理論的文獻都專注于第(1)和第(3)個問題。正如我們已經看到的那樣,雖然有些經濟學家已經關心第(2)個問題,但到目前為止,關于為什么是資本雇傭勞動的問題尚無令人信服的答案。本書打算通過將契約方法與傳統企業家方法相結合的思路,對理解上述問題作出些許貢獻。我們的證明由三個主要步驟組成。第一步,證明為什么企業的委托人資格要安排給經營成員,從而解釋了從經營者到企業家的邏輯演變;第二步,證明為什么當企業家的優先權及選擇管理者的權力給予資本家,從而闡述了為什么在古典企業中企業家與資本家合二為一即資本雇傭勞動的問題;第三步,分析職業經理的出現及企業內不同成員之間均衡關系的變化,證明這種變化是人口中個人財產及經營能力(和風險態度)分布變化的結果。本書的敘述程序如下。
在第二章中(第一步),我們用一個隱藏行為模型(hidden action model)證明為什么委托人資格必須分配給經營成員而非生產成員,從而使總福利最大化(換言之,使代理成本最小)。在論述中,我們將個人之間經營能力的差別作為企業之所以出現的初始原因;我們將經營活動視同為科斯的“發現相關價格”,但把焦點放在被科斯忽視的方面。我們在自我監督激勵與被監督激勵之間作了區分。我們認為,與委托權的分配相關,在這兩種激勵之間存在著替換關系;而最佳的分配是讓經營成員作為委托人,因為這種合約安排能夠保證總福利的最大化。在第三章(第二步)中,一個隱藏性信息模型(hidden information model)被用來證明為什么當企業家的優先權屬于資本家。在論述中,我們將關注的焦點放在,一個想當企業家的人的資本實力何以能作為一種信號,顯示其經營能力。特別是,我們要證明一個人選擇當企業家的臨界能力與他個人的資產成正比,除非他的個人資產超過了一定的限度。在經營能力不可觀察(或觀察成本很大)的假定下,我們將要證明,成為一名企業家(經營成員)的優先權和(或)選擇經營人才的權力應該讓給資本所有者,因為這樣一種合約安排能夠保證只有真正有才能的人才能獲得企業家(或管理者)身份。這個結論意味著“不完全”的資本市場也許是社會最優的。在第四章(第三步)中,以第二、三章的觀點為基礎,我們將建立一個企業的一般均衡模型;該均衡的一些主要特性也將被推導出來;企業家、管理者、純粹資本家及工人從人口中分離出來的過程也將得到闡明。我們的分析表明,在這一均衡中,(a)既有能力又有財產且低風險規避態度的人將成為企業家;(b)既無能力又無財產且高風險規避態度的人將成為工人;(c)有能力但缺乏財產的人將被資本所有者雇傭為管理者;(d)無能力但有財富的人將成為雇傭管理者的“純粹”資本所有者。第五章是本書的結論部分,我們將提出一些需要進一步研究的問題。
[1]熟悉信號模型的讀者也許會發現這里所使用的“信號”(signaling)一詞有些誤導的成分。因為(初始的)個人資產并不是一個選擇變量,與文獻中“信號”(signal)一詞所含的意思不一樣。關于“信號”(signaling),我的真正含義是:富有(而非貧寒)的企業家的選擇包含更有效的信息。
[2]因為這個原因,在瀕臨“破產”的情況下,工人有可能提出分享部分對管理者的控制權的要求。參見菲茨羅伊與穆勒(FitzRoy,Mueller,1984)。
[3]對“勞動管理型企業的新古典理論”文獻作出貢獻的人中,包括B.沃德(Ward),E.多馬(Domar),J.文尼克(Vanek),J.米德(Mead)。這些文獻可視為新古典企業理論的映像(Mirrorimage)。它告訴人們,在新古典的框架中,如果以勞動雇傭資本取代資本雇傭勞動將會發生什么。我們不打算概述這些文獻。
[4]關于企業理論的全面概述,請參見霍姆斯特姆與泰若勒(Holmstrom,Tirole,1989)。
[5]第二種分類是基于研究方法上的考慮。
[6]科斯寫道:確實,在一個企業里,合約雖不是被完全廢除,它們的數量卻是大大減少了。一種生產要素(或它的所有者)沒有必要與其他合作共事于同一企業的要素訂立一系列的合同,而在市場交易中,這一系列的合同是必不可少的。這一系列合約是可以用一個簽約來代替。
[7]參見后面對威廉姆森縱向一體化的討論。
[8]他們把自己的理論稱為“間接定價理論”。他們的故事是這樣的:在一種經濟中有許多被事先看作相同的消費—生產者,每一個體作為一個消費者必須消費一種最終商品,如衣服,他的生產又需要一種中間產品,如管理服務作為生產投入,每一個體作為一名生產者選擇生產衣服,或提供管理服務。然而,由于專業化經濟,每一個體的最優選擇是一個角點解。他也許可選擇自給經濟,為自己提供衣服并親自管理生產,或選擇專門生產兩者中之一種。自給經濟造成生產力的低下,但無須承擔交易成本,專業化生產則造就高的生產率但需承擔交易成本。因此,在專業化經濟與交易成本之間存在一種此消彼長的關系。如果交易效率高,由于專業化經濟高于勞動分工帶來的交易成本,則勞動的分工將作為均衡結果出現;否則自給經濟將作為均衡結果出現。假定交易效率足夠高,大家都寧愿選擇勞動分工而非自給經濟。那么有三種不同的剩余權力結構可用以組織勞動分工所需要的交易活動。第一種,稱為結構1,存在衣服和管理服務兩個產品市場、專門生產衣服的生產者與專門生產管理服務的生產者在兩個市場上相交易。在這種市場結構里,剩余索取權及權威在交換者之間對稱地分配,既不存在企業也不存在勞動市場。第二種,稱為結構2,有衣服市場及勞動(雇傭到企業提供管理服務)市場,衣服的生產者是企業的所有者,而專門生產管理服務的則是被雇傭者。剩余索取權與權威在雇傭及被雇傭者之間不對稱地分配。第三種,稱為結構3,有衣服市場、勞動(被雇傭到企業生產衣服)市場;職業化管理者是企業的所有者,而專門的生產者則是被雇傭者。對這三種結構的選擇系由每種結構的相關交易效率所決定。假定管理服務的交易效率低于勞動的交易效率許多,則企業制度可以更有效地組織勞動的分工,因為它可避免管理服務的市場交換。再進一步假定,被雇傭以生產管理服務的勞動的交易效率比被雇傭生產衣服的勞動的交易效率低許多(因為要測定無形的管理服務是件困難的事),則與結構2相比,在結構3中,勞動的分工能夠被更有效地組織。管理者對企業剩余的索取即是對管理服務的間接價格。
[9]這種表述是我本人的推論,楊—黃并沒有探討這一點。
[10]由于科斯是在他作為青年社會主義者時發表了他的論文,他以企業來取代市場的思想是可以理解的。毫不奇怪,科斯與威廉姆森的觀點曾被一些中國經濟學家用于反對市場。
[11]見第二章。
[12]在讀楊—黃的論文之前,我的論文已經完全定型(Zhang,1992)。
[13]楊—黃認為,當用建立在不變規模收益基礎上的李嘉圖的外生比較優勢概念解釋貿易時,企業制度的生產力含義就不能被深究。這一觀點是不正確的。
[14]在一次私人交流中,楊承認也許有可能建立一個把外生的及內生的比較優勢結合起來的模型。
[15]泰若勒在1986年分析采購行為的關系中,將威廉姆森的“機會主義”導致投資不足的思想形式化。他證明,威廉姆森的假說在更一般的假設也是成立的。這就是,出資者(買主)無法觀察到企業(賣者)的投資,討價還價及事后的信息不對稱。如果投資能被買者觀察到并因此可能成為一個聯合決策變量,則買賣雙方可能選擇投資不足或投資過度。他認為缺乏承諾和信息的不對稱是威廉姆森見解中的要點所在。也請參見勒奮特(Laffont)及泰若勒的有關著作。
[16]他列出的另一類資本主義企業組織模式是“內部合約”(insidecon traction)。
[17]克萊因等在資產專用性的基礎上,將他們的縱向一體化的觀點擴展到為什么一個企業的所有者(剩余權益索取者)一般來說又都是企業的主要資本家。他們寫道:企業所有者也許租用更通用化的資本,但卻會自己擁有特殊資本,這種觀察對近來“產業民主”的討論有意義,后者沒有能認識到被雇傭者雖然也許會擁有并管理企業(即,通過他們的團體),他們也將不得不成為資本家并擁有特殊資本,一般說來,比如,讓工人—所有者去租用一個工廠將支付太多的成本,這是因為從所有者的角度看,如此一項特殊投資在建成以后是很容易被不當使用的。也請參見漢斯曼(Hansmann,1988)及道(1993)。
[18]注意,在他們的模型中,所有權之所以重要,不是因為權威能消除威廉姆森所說的事后的討價還價問題,而是因為控制權決定現狀,后者會影響討價還價的均衡結果,而該結果又反過來影響事先的投資積極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