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詩與禪
- 中國詩歌藝術研究(第3版)
- 袁行霈
- 4873字
- 2015-04-21 12:39:40
詩與禪是兩種不同的意識形態,一屬文學,一屬宗教。詩的作用在于幫助人認識世界、體驗人生;禪的作用在于引導人否認客觀世界的真實性。它們的歸趣顯然是不同的。然而,詩和禪都需要敏銳的內心體驗,都重啟示和象喻,都追求言外之意。這又使它們有了互相溝通的可能。禪宗在唐代確立以后,就在詩人中間產生了廣泛的影響,他們談禪、參禪,詩中有意無意地表現了禪理、禪趣。而禪師也在詩中表現他們對世界和人生的觀照與理解。于是,詩和禪就建立了聯系。這種聯系必然會反映到理論上來,到宋代,以禪喻詩遂成為風氣。在這風氣中出現了嚴羽的《滄浪詩話》這部著名的文學批評著作。這部詩話又引出各種贊同和反對的意見,是是非非,爭論了將近一千年。這樁公案真可謂久遠而又復雜了。
詩和禪的溝通,表面看來似乎是雙向的,其實主要是禪對詩的單向滲透。詩賦予禪的不過是一種形式而已,禪賦予詩的卻是內省的功夫,以及由內省帶來的理趣;中國詩歌原有的沖和澹泊的藝術風格也因之占據了更重要的地位。元好問說:“詩為禪客添花錦,禪是詩家切玉刀。”(《贈嵩山雋侍者學詩》)也許把禪的作用估計過高,但不可否認,禪給了詩一種新的刺激,使詩的面貌更加豐富多彩了。
禪對詩的滲透,可以從兩方面看:一方面是以禪入詩,另一方面是以禪喻詩。
以禪入詩,是指把禪意引入詩中。其中有些作品是用禪語闡述禪理,只有詩的軀殼而沒有詩的審美價值。嚴格地說不能算是詩,或姑且稱之為“禪言詩”。這些詩總的看來并無可取之處,只有個別富有理趣的作品尚能引起我們的興趣。如蘇軾的《琴詩》:
若言琴上有琴聲,放在匣中何不鳴?
若言聲在指頭上,何不于君指上聽?
《楞嚴經》曰:“譬如琴瑟琵琶,雖有妙音若無妙指,終不能發?!笔谴嗽娭?。這個比喻本來就有趣,經蘇軾點化后更有機鋒。在兒童般天真的發問中,包含著耐人尋思的理趣。
更值得研究的是另一些作品,它們或寫花鳥,或繪山水,或吟閑適,或詠漁釣,并沒有談禪,但在筆墨之中、筆墨之外寓有禪意。例如王維的《鹿柴》: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
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
遠處的人語襯托著山的空寂,密林里漏下一線落日的返照。那微弱的光灑在碧綠的苔蘚上,顯得多么冷清!青苔對這陽光并不陌生,黎明時分,亭午時分,都曾受過它的照射?,F在到了黃昏,它又照來了。然而這次復返,它的亮度、熱度和色調都發生了變化。這青苔返照如同一個象征,使人想到大千世界就這樣不知不覺地生生滅滅,無有常住。禪宗重視“返照”的功夫,“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所用的字面也使人聯想到禪宗的教義。而詩里所體現的清靜虛空的心境,更是禪宗所提倡的。
《冷齋夜話》里的一段記載也很有趣:
華亭船子和尚有偈曰:“千尺絲綸直下垂,一波才動萬波隨。夜靜水寒魚不食,滿船空載月明歸?!眳擦质?,想見其為人。山谷倚曲音,歌成長短句曰:“一波才動萬波隨,蓑笠一鉤絲。金鱗正在深處,千尺也須垂。吞又吐,信還疑,上鉤遲。水寒江靜,滿目青山,載明月歸?!?
船子和尚寫的是垂釣的情景和過程,意象豐富,境界高遠,而又寄寓著隨緣任運的禪理。千尺絲垂,以見求之深。萬波隨動,以見動之廣。魚既不食,遂空載月歸。詩的意境亦返于清靜虛空。有禪理禪趣而無禪語,簡直可以當一首漁父詞來讀,和柳宗元的《江雪》、張志和的《漁歌子》相去無幾,難怪為人所盛贊。黃庭堅還把它改寫成長短句以倚聲歌唱,也說明他對此詩的喜愛。
禪對詩的滲透,另一方面就是以禪喻詩。這是傳統的說法,比較籠統。細分起來,有以禪參詩、以禪衡詩和以禪論詩的區別。以禪參詩是用參禪的態度和方法去閱讀欣賞詩歌作品。以禪衡詩是用禪家所謂大小乘、南北宗、正邪道的說法來品評詩歌的高低。以禪論詩則是用禪家的妙諦來論述作詩的奧妙。這是不同的三種以禪喻詩,前人把它們混在一起,所以講不清楚?,F在就分開來加以闡述。
以禪參詩,較早的資料是蘇軾的《夜直玉堂攜李之儀端叔詩百余首讀至夜半書其后》,其中有這樣兩句:“暫借好詩消永夜,每逢佳處輒參禪?!崩钪畠x字端叔,有《姑溪集》,其《贈祥瑛上人》詩曰:“得句如得仙,悟筆如悟禪?!薄杜c李去言書》說:“說禪作詩本無差別,但打得過者絕少?!崩钪畠x的詩富有禪意。蘇軾以參禪的態度讀他的詩,是欲尋找字句之外的理趣。徐瑞《論詩》曰:“大雅久寂寥,落落為誰語。我欲友古人,參到無言處。”這里明確地說到參詩參到無言處,就是尋找詩歌那可悟而不可言傳的妙處。范溫《潛溪詩眼》說:“識文章者,當如禪家有悟門。夫法門百千差別,要須自一轉語悟入,如古人文章直須先悟得一處,乃可通其他妙處。”這是說欣賞詩歌和參禪一樣,也靠一個“悟”字。禪宗原來是自居教外,單傳心印,不立文字的。他們認為“真如”不能用語言文字明白地表達出來,所以常用比喻、隱語或令人警醒的動作去啟發人。《五燈會元》里記載的禪師們的語錄大都屬于這一類。而參禪的人則要靠自己去領悟那言外的意蘊,一旦悟有所得,就成正果了。蘇軾等人以參禪的態度和方法去讀詩,是因為不滿足于詩歌語言之內有限的含義,而欲尋求詩歌語言之外無盡的韻味。也就是不執著于語言文字本身,不死于章句之下。這確實是符合詩歌欣賞規律的。
以禪衡詩的代表人物是嚴羽,他的《滄浪詩話》分《詩辨》、《詩體》、《詩法》、《詩評》、《考證》五部分。《詩辨》集中闡述了他的詩歌理論,他對此十分自負,在《答出繼叔臨安吳景仙書》中說:“仆之《詩辨》乃斷千百年公案,誠驚世絕俗之談,至當歸一之論。其間說江西詩病,真取心肝劊子手。以禪喻詩,莫此親切。是自家實證實悟者,是自家閉門鑿破此片田地,即非傍人籬壁、拾人涕唾得來者。李杜復生,不易吾言矣?!边@段話標舉了以禪喻詩的旗幟,指出了自己理論的針對性,是理解其《滄浪詩話》的一把鑰匙。嚴羽把詩劃分為漢魏晉盛唐、大歷以還、晚唐三個等級,以比附禪家的大乘、小乘、聲聞辟支果三個等級。他說:
禪家者流,乘有大小,宗有南北,道有邪正。學者須從最上乘,具正法眼,悟第一義。若小乘禪,聲聞辟支果,皆非正也。論詩如論禪:漢魏晉與盛唐之詩,則第一義也。大歷以還之詩,則小乘禪也,已落第二義矣。晚唐之詩,則聲聞辟支果也。
看詩須著金剛眼睛,庶不眩于旁門小法。
入門須正,立志須高。以漢魏晉盛唐為師,不作開元、天寶以下人物。
這些話既衡量了歷代詩歌的高下,也指出了學習詩歌創作取法的標準。他認為江西詩派、永嘉四靈以及江湖詩派的弊病,就在于取法不高,未得大乘正法眼。嚴羽以禪為喻,旨在強調盛唐以前和大歷以后詩歌的差別。禪,只是一種比喻,沒有更深的含義。至于他對詩歌高下的看法是否公允,那是需要專門討論的,本文就不涉及了。
以禪論詩的資料最豐富。北宋末年的吳可有《學詩詩》三首,在當時就已引起了詩人們的注意。詩曰:
學詩渾似學參禪,竹榻蒲團不計年。
直待自家都了得,等閑拈出便超然。
學詩渾似學參禪,頭上安頭不足傳。
跳出少陵窠臼外,丈夫志氣本沖天。
學詩渾似學參禪,自古圓成有幾聯?春草池塘一句子,驚天動地至今傳。
吳可少時以詩為蘇軾所賞識,他所著《藏海詩話》往往闡述蘇軾的詩論。蘇軾以禪喻詩偏重在欣賞上,吳可則偏重在創作上。他這三首《學詩詩》就是論詩歌創作的。其一是說學習寫詩有一個長期修養的過程,下了足夠的功夫,就有可能一旦飛躍,達到超然的境地,此即所謂“了悟”。到那時已無須雕章琢句,信手拈來即成妙趣。所謂“超然”,是指超越了雕琢字句的階段,而達到自如的地步。龔相在和他的《學詩詩》中說:“會意即超聲律界,不須煉石補青天?!笨梢宰鏊淖⒛_。吳可的這首詩是融合了北宗所講的“漸修”和南宗所講的“頓悟”,揭橥了學習詩歌創作的過程。宋人韓駒在《贈趙伯魚》中有這樣四句也可以參看:“學詩當如初學禪,未悟且遍參諸方。一朝悟罷正法眼,信手拈出皆成章?!眳强傻牡诙自娛菑娬{詩人自身的參悟,反對因襲前人。即使是詩圣杜甫,也不可因襲模仿,使他成為束縛自己創造力的模式。禪宗的主旨是指示人人自身本來具有的心性,能徹見心性即可成佛。它不需要繁瑣的經典,更反對生吞活剝、句剽字竊,甚至敢于呵佛罵祖。吳可的這首詩正體現了這種精神。趙蕃在和吳可的《學詩詩》中說:“學詩渾似學參禪,要保心傳與耳傳?!薄皩W詩渾似學參禪,束縛寧論句與聯?!痹鴰自凇蹲x呂居仁舊詩有懷》中說:“學詩如參禪,慎勿參死句。”葛天民在《寄楊誠齋》中說:“參禪學詩無兩法,死蛇解弄活潑潑?!贝鲝凸旁凇墩撛娛^》中說:“欲參詩律似參禪,妙趣不由文字傳?!币馑枷嘟梢曰ハ鄥⒄?。吳可的第三首詩標舉“圓成”,《楞嚴經》曰:“發意圓成一切眾生無量功德?!薄皥A成”就是成就圓滿的意思。吳可將“圓成”看做一種極高的詩歌境界,自古以來能達到的寥寥無幾。所以謝靈運的“池塘生春草”(《登池上樓》)才具有極強的藝術魅力。所謂圓,含有自然、完整、流轉、貫通等多方面的意義。錢鐘書先生《談藝錄》有“說圓”一節,旁征博引,所論甚詳。吳可以禪論詩,而以圓成為極致,的確是獨具慧眼的。
嚴羽以禪論詩的見解也富有啟發性。他說:“大抵禪道惟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彼^“妙悟”指特別穎慧的悟覺、悟性?!赌鶚劅o名論》曰:“玄道在于妙悟,妙悟在于即真?!眹烙鹉莾删湓捑褪菑倪@里來的。妙悟可以表現為對禪的識見力,也可以表現為藝術感受力。嚴羽在《滄浪詩話》里以“學力”與“妙悟”對舉,有這樣一段話:“孟襄陽學力下韓退之遠甚,而其詩獨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彼⒉环裾J學的重要性,但認為更重要的是悟。妙悟是第一位的,學力是第二位的。“惟悟乃為當行,乃為本色。”嚴羽這樣說,與他對詩歌特點的認識有關:“夫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痹姼鑴撟麟x不開形象思維,必須有審美判斷。然而,即使是長于形象思維和審美判斷的人,也要多讀書、多窮理,借助前人的知識和自己的理性判斷,才能達到詩的極致。妙悟可以使人悟得詩道,能悟而又肯學,學而又能取法乎上,才有希望登上詩之頂巔。妙悟之詩,其好處就在于“透澈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這就是要求詩歌擴大其語言的容量,通過有限的字句給人以無盡的啟示,取得多義的效果。因為是多義的,所以不停止在一種解釋上,這就叫“不可湊泊”。因為是多義的,所以單從任何一個角度都不能完全把握它,這就叫“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這幾句話因為和禪宗搭上了界,所以總讓人覺得有點神秘的色彩。其實并不神秘,嚴羽不過是指出了詩歌語言的彈性和詩歌意象的多義性而已。
以禪喻詩曾引起一些人的批評。劉克莊說:“詩家以少陵為祖,其說曰:‘語不驚人死不休’。禪家以達摩為祖,其說曰:‘不立文字’。詩之不可為禪,猶禪之不可為詩也……夫至言妙義固不在于言語文字,然舍真實而求虛幻,厭切近而慕闊遠,久而忘返,愚恐君之禪進而詩退矣?!保ā额}何秀才詩禪方丈》)這是從詩、禪與語言文字的關系立論。潘德輿說:“以妙悟言詩猶之可也,以禪言詩則不可。詩乃人生日用中事,禪何為者?”(《養一齋詩話》)這是從詩、禪與人生的關系上立論。李重華說:“嚴滄浪以禪悟論詩,王阮亭因而選《唐賢三昧集》。試思詩教自尼父論定,何緣墮入佛事?”(《貞一齋詩說》)這是以儒家詩教排斥以禪喻詩。這些批評不能說沒有道理,以禪喻詩的確不是科學的說法,難免陷入自相矛盾的困境。然而任何比喻都是跛腳的,以禪喻詩當然也不能絲絲入扣。不管怎么說,強調自身妙悟在創作和欣賞過程中的作用;標舉興趣而排斥理路;以圓成和言有盡而意無窮為詩歌藝術的高標準,這幾個方面都有可取之處。我們如果不糾纏于詩禪異同之辨,就能透過那些迷離惝恍的禪語,“妙悟”到其中關于詩歌藝術的真知卓見。詩歌的創作和欣賞是一種奇妙的思維方式,我們生在科學昌明的今天,尚且不能完全揭示其中的奧秘,不能運用心理實驗和理論推導以建立創作論和欣賞論的科學體系,何況古人呢?借用禪學唯心主義來喻詩,并不是科學的方法,也遠沒有解決創作和欣賞過程中的心理分析問題,但在古代仍不失為聰明人想出來的聰明辦法。如以寬容的態度視之,其中的經驗和教訓,對我們都會有啟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