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28章 漢文(28)

又過了一會兒,他聽到外面有皮靴的聲音。他們不可能在你這樣爆發后不對你做什么懲罰。若以前他們不知道,那現在他們知道了,他破壞了和他們的協議。他雖然對黨俯首帖耳,但他仍然仇恨著黨。過去的日子里,他將他的異端思想隱藏在他恭順的外表下,現在他又退了一步。他在思想上投降了,但他仍希望保護好自己的內心。他知道自己錯了,但他甘愿如此。他們會理解的——奧布蘭會理解的,那聲愚蠢的呼喊把什么都坦白了。他不得不重新來過,這可能會花上幾年的時間。他伸出手,摸了摸臉,想熟悉下自己的新樣子。他的臉頰上有深深的皺紋,他的顴骨突了出來,鼻子則塌了進去。此外,自從在鏡子中看到自己的樣子后,他們給他裝了副嶄新的假牙。在不知道自己的臉是什么樣子的情況下,你很難讓自己看起來高深莫測。總之,單是控制外表的樣子還不夠。他第一次意識到,如果你要把一個秘密隱藏起來,即便對你自己,你也得保密。你必須從頭到尾都知道它在哪兒,但若非必須,你萬萬不能讓它以任何叫得出名的樣子出現在你的意識里。從今以后,他不僅要思想正確,還要感覺正確,夢得正確。整個過程中,他必須將他的仇恨鎖在心里,就好像一個既是他身體的一部分又不和他身體的其他部分發生聯系的圓球,一個囊腫。

他們終將決定到底在哪天將他槍斃,你不可能被告知這會在什么時候發生,但你可以提前幾秒猜到。總是從你身后,當你在走廊上的時候,槍斃你。只要十秒就夠了。那時,他的內心世界會翻轉過來。然后,突然,不用說任何話,不用停下腳步,也不用改變臉上的表情——突然,偽裝撕下,緊接著,砰!他的仇恨像炮群開火那樣猛然爆發,像熊熊烈焰將他燒毀。幾乎在同時,砰!子彈來了,或者太晚,或者太早。在對他的大腦進行改造前,他們就會將他轟成碎片。異端思想不受懲罰,不經悔改,永遠都在他們的控制之外,就好比他們親手在他們完美的身體上轟開一個洞。至死都恨著他們,這就是自由。他閉上眼睛,這比接受某個思想原則還要困難。這是個自己侮辱自己,自己殘虐自己的問題,他會墮入最骯臟的污穢中。什么事最為可怕,最令人作嘔?他想到老大哥。他那張巨臉(由于他經常在宣傳畫上看到它,他一直覺得這張臉有一米寬)蓄著濃密的黑色胡須,他的眼睛總是跟著人的身影轉來轉去。這些都自動地在他的意識里浮現出來。他對老大哥的真實感情又是怎樣的呢?

樓道里響起沉重的皮靴聲。鐵門哐當一聲開了。奧布蘭走進牢房,身后跟著那個蠟像臉的官員和穿著黑色制服的看守。

“起來,”奧布蘭說,“過來。”

溫斯頓站在他面前。奧布蘭用強壯的雙手抓住溫斯頓的肩膀,近距離地看著他。

“你曾想欺騙我,”他說,“這很愚蠢,站直,看著我的臉。”

他停了一會兒,然后用較溫和的語氣說:

“你有進步。在思想上已經沒什么問題了。只是在感情上沒有長進。告訴我,溫斯頓——記住,不能說謊,你知道我總是能發現謊言——告訴我,你對老大哥的真實感覺。”

“我恨他。”

“你恨他,好的。接下來你要進入最后一個階段。你必須愛老大哥,服從他還不夠,你必須愛他。”

他松開溫斯頓,將他推給看守。

“101號房間。”他說。

漢文二十三

刑期的每個階段他都清楚——或者說他好像很清楚——他究竟在這沒有窗戶的大樓里的哪個地方。也許因為不同地方氣壓略有不同。他被看守毆打時所在的牢房位于地下,他被奧布蘭審問的那個房間臨近樓頂。而現在這個地方應該深入地下好幾米,已經深到不能再深的地步了。

這間牢房比他待過的所有牢房都要大,但他幾乎沒有關注四周的環境,只注意到他的面前擺著兩張鋪著綠呢布的小桌子。一張桌子離他只有一兩米,另一張則靠著門,距離稍遠。他被綁到了一張椅子上,很緊,以至于他一動都沒法動,腦袋都轉不了。一種軟墊從后面夾住了他的腦袋,迫使他只能朝著正前方看。

他在屋子里單獨待了一會兒,之后,門開了,奧布蘭進來了。

“你曾經問過我,”奧布蘭說,“101號房里有什么,我告訴你,你早就知道答案。每個人都知道,101號房里的東西是世界上最可怕的。”門又開了,一個看守走了進來,手里拿著一個用鐵絲編成的盒子,或者說是籃子一類的東西,將它放在了較遠的桌子上,因為奧布蘭就站在那里。溫斯頓認不出那是什么東西。

“世界上最可怕的事,”奧布蘭說,“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看法。可能是活埋,可能是被火燒死,可能是溺水而亡,還有可能是被釘死,或者別的五十幾種死法。也有時,最可怕會是一些十分瑣碎的,并不致命的事。”

他向旁邊挪了一點兒,溫斯頓終于可以看清桌上放的到底是什么。那是一個長方形的鐵籠子,頂端有一個把手,方便人將它提起。籠子前端還裝著一個類似擊劍面罩的東西,有個向外的凹面。盡管這東西離他有三四米遠,但他仍然可以看到它被豎著分成兩個部分,每個部分都關著什么動物。原來,是老鼠。

“對你來說,”奧布蘭說,“世界上最可怕的就是老鼠。”

看到這籠子的第一眼,盡管還不確定籠子里究竟有什么,他就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渾身震顫,恐懼非常。此時,他突然明白裝在籠子前端的那個形似面罩的東西有何目的。他覺得自己好像嚇得失禁了。

“你不能那么做!”他尖聲驚叫著。

“你不能,你不能!這不可能。”

“你還記得嗎,”奧布蘭說,“你夢中的恐怖時刻?你面前有一堵黑色的墻,你聽到動物的低吼。墻的另一邊有著某種可怕的東西。你知道自己明白那是什么,但你沒有膽量把它們亮出來。墻的那邊就是老鼠。”

“奧布蘭!”溫斯頓說,他竭力控制住自己的聲音。“你知道沒這個必要,你想讓我做什么?”

奧布蘭沒有直接回答他。他說話時,又換上了那副老師的神態,他已經好幾次這樣裝腔作勢了。他沉思地看著遠方,就好像在和溫斯頓身后的什么聽眾說話一樣。

“就疼痛本身來說,”他說,“還遠遠不夠。有時候人是可以和疼痛對抗的,即使疼得瀕臨死亡。但每個人都有些無法忍受的事——一些連想都不能想的東西。這和勇敢或怯懦無關。如果你從高處跌落,抓住繩子不算怯懦,如果你從深水中浮出頭,往肺里猛灌空氣不算怯懦。這僅僅是一種本能,你無法將它消滅。老鼠也是一樣。對你而言,它們讓人無法忍受。它們是一種你無力抵抗的壓力,哪怕你希望自己能抵抗得住。需要你做什么,你就會做什么。”

“但那是什么?究竟是什么?我不知道要做什么,又怎么去做呢?”

奧布蘭將籠子提了起來,帶到離溫斯頓較近的桌子,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了綠呢制的桌布上。溫斯頓聽到血液在耳朵里轟鳴的聲音,覺得自己被完全孤立了,就像待在一個巨大荒蕪的平原里,一個灑滿陽光的沙漠中,那些聲音從極度遙遠的地方穿過平原沙漠向他襲來。事實上,裝著老鼠的籠子離他不到二米。它們體形碩大,口鼻那里又平又鈍,模樣兇狠,且都長著棕色而不是灰色的毛。

“老鼠,”奧布蘭仍然是一副對著看不見的聽眾說話的樣子,“雖然是嚙齒動物,但也是吃肉的。你明白。你一定聽說過發生在這兒的貧民區中的事情。在一些街道,女人不敢把嬰兒獨自一人留在屋子里,即使只有五分鐘。因為老鼠一定會襲擊他,只需一會兒,它們就會把孩子的骨頭啃出來。它們還會襲擊生病的和將死的人。它們智力驚人,知道人什么時候是無助的。”

鐵籠子里突然迸發出吱吱聲,好像從很遠的地方傳到溫斯頓這里。老鼠們在打架,它們試圖穿過分隔它們的東西到另一邊去。他聽到一種絕望的、低沉的呻吟聲,似乎也從他的身外傳來。

奧布蘭提起籠子,并在提起的同時,按了里面的什么東西。溫斯頓聽到尖銳的啪嗒聲,他瘋狂地試圖從椅子上掙脫開來,但毫無辦法。他身體的每個部分,就連他的腦袋,都被綁得動彈不得。奧布蘭又把籠子挪近了一些,它和溫斯頓的臉只有不到一米的距離了。

“我已經按下第一個控制桿,”奧布蘭說,“你清楚這籠子的構造。面罩和你的頭正合適,不會留下空隙。當我按下第二個控制桿的時候。籠子的門就會打開。這些饑餓的牲畜會像子彈那樣沖出來,你有沒有看到過老鼠跳到空中的樣子?它們會跳到你的臉上,一直往里鉆。有時,它們首先會攻擊你的眼睛。有時,它們會鉆進你的臉頰,吞掉你的舌頭。”

籠子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溫斯頓聽到一陣持續的尖叫聲從他的腦袋上方發出來,但他還在激烈地和恐懼對抗。想一想,想一想,哪怕只剩下半秒——想,是唯一的希望。突然,一股牲畜的霉味直撲他的鼻子,強烈地沖擊著他,讓他肚子里翻江倒海。他幾乎失去了意識,眼前一片漆黑。一時間他瘋了,成了一只驚叫著的動物。他抱著一個想法從黑暗中掙扎出來。有一個辦法,只有一個辦法能讓他拯救自己。他必須將另一個人,另一個人的身體插進他和老鼠之間。

面罩的邊緣足夠大,大到將他視野里的一切其他事物遮擋住。鐵絲制的籠門和他的臉只有一兩個巴掌那么遠。老鼠們知道會遇見什么,其中一只正上躥下跳,還有一只陰溝里的家伙老得掉了毛,它直立著,用粉紅色的爪子扒著鐵絲,使勁地嗅著什么。溫斯頓能夠看到它的胡須和黃色的牙齒。黑色的恐懼再一次抓住了他,他什么都看不見,他無能為力,他的大腦一片空白。

“在中華帝國,這是常見的懲罰。”奧布蘭一如既往進行說教。

面罩貼近他的臉,鐵絲碰到他的臉頰。接著——不,那不能解除什么,只是希望,一絲細弱的希望。太晚了,也許太晚了,但他突然明白,整個世界他只能把懲罰轉移到一個人身上——只有一個人的身體能夠插在他和老鼠間,他瘋狂地喊了起來,一遍又一遍:

“咬朱莉亞!咬朱莉亞!別咬我!朱莉亞!隨你們怎么對她。撕開她的臉,咬她的骨頭,別咬我!朱莉亞!別咬我!”

他向后倒了下去,墮入巨大的深淵,遠離老鼠。他仍然被綁在椅子上,但他已穿過地板,穿過大樓的墻壁,穿過地球,穿過海洋,穿過大氣層,墮入太空,墮入銀河——遠遠地,遠遠地,遠遠地離開了老鼠。他在若干光年之外,但奧布蘭依舊站在他的身邊,冰冷的鐵絲依舊觸碰著他的臉。然而從包裹著他的黑暗里,他聽到金屬的撞擊聲,他知道籠子的門咔嚓一聲關上了,沒有打開。

漢文二十四

栗樹咖啡館幾乎空無一人。一道金黃色的陽光從窗戶里斜斜地射進來,落在積滿灰塵的桌面上。15點的咖啡館孤單單的。電屏里傳來微弱的音樂聲。

溫斯頓坐在他常坐的那個角落里,凝視著一只空玻璃杯。他不時便抬頭看看對面墻上那張巨大的臉。那上面有個標題:老大哥在看著你。侍者自動過來為他倒滿勝利牌杜松子酒,又從另外一個有著軟木塞的瓶子里搖出幾顆豆子。那是栗樹咖啡館特有的丁香味糖精。

溫斯頓正在收聽電屏,此刻里面只有音樂,但和平部的特別公告隨時可能出現。非洲前線的狀況令人極其不安。為此,每天他無時無刻不在擔心。一支歐亞國大軍(大洋國正在和歐亞國打仗,大洋國一直在和歐亞國打仗)正迅速地向南方移動。中午的公報沒有提任何具體地點,但戰場很有可能已經轉移到剛果河口。布拉柴維爾和利奧波德維爾已經岌岌可危。這不僅僅是丟掉非洲中部的問題,這場戰爭讓大洋國的領土第一次受到威脅。

某種強烈的情感在他心中燃起,說恐懼并不確切,那是一種無法言說的激動,但它很快就褪去了。他不再想和戰爭有關的事。這段時間,對任何事他都無法集中思想超過個把分鐘。他拿起杯子,一飲而盡。一如往常,杜松子酒讓他渾身顫抖,甚至有點兒惡心。這味道真是可怕,丁香和糖精的味道都足夠令人作嘔,卻還是壓不住酒的油味兒。最糟糕的莫過于無論白天黑夜,他的身上都沾著濃濃的杜松子酒味兒,在他的意識里,這酒味和某種氣味牢牢地糾纏在一起,那是——

他從來不說明它們是什么,哪怕它們只存在于他的頭腦里,他盡己所能地不去想它們的樣子。而只模模糊糊地想到它們逼近他的臉,其氣味撲鼻而來,杜松子酒在他的肚子里翻滾,他用紫色的嘴唇打了一個嗝。自從他們釋放了他之后,他就長胖了,氣色也得以恢復——事實上,比之前的還要好。他變得強壯了,鼻子和臉頰上的皮膚泛起粗糙的紅色,就連禿頂處也變成了粉紅色。侍者再一次不經招呼拿來棋盤和新出的《泰晤士報》,還將報紙翻到有象棋題目的那一頁。之后,他發現溫斯頓的酒杯空了,就端來盛滿杜松子酒的酒瓶為他斟滿。不需要提什么要求,他們知道他的習慣。棋盤總會為他備好,這個角落里的位子也會為他留著,就算客人滿員也是如此,因為沒有人愿意被看到和他離得很近。他從來都懶得數自己喝了多少杯。過一會兒,他們就會遞給他一張骯臟的紙條說是賬單,但在他的印象中,他們總是算少了賬。而即使反過來,多算了他的錢,也沒什么分別。如今,他的錢總是夠花,他甚至還有了工作,一個掛名職務,收入要比他之前的工作高得多。

電屏里的音樂停止了,響起說話的聲音。溫斯頓揚起頭聽著,但卻不是前線的公報,而僅僅是富部的一條短通知。上個季度第十個三年計劃鞋帶產量超額完成了九十八個百分點。

他研究了一下棋局并擺上棋子。棋的結局很有欺騙性,要用到一對馬。“白棋先走,兩步將死。”溫斯頓看了看老大哥的畫像。白棋總是將死,他有一種蒙眬而神秘的感覺。總是這樣,沒有例外,都是被安排好的。自世界伊始,沒有一盤棋黑棋能得勝。這難道不是一個永恒的象征嗎?象征善良會戰勝邪惡?那張巨大的臉正盯著他看,鎮定又充滿力量,白棋總是將死對方。

電屏上,聲音暫停了一會兒,接著一個更為嚴肅的聲音說:“大家注意,15點30分有重要通知,請做好收聽準備。15點30分有非常重要的新聞,不要錯過。15點30分。”之后,叮的一聲,音樂又響了起來。

溫斯頓心里很亂。那會是來自前線的公報。本能告訴他那是個壞消息。整整一天他都有些激動,大洋國在非洲大敗的情景不時便出現在他的腦海里。他似乎真的看到了歐亞國大軍勢如破竹地通過那從未被攻克的邊界,如一大隊的螞蟻涌入非洲南端。為什么不能從側面包抄他們呢?西非海岸的輪廓生動地浮現在他的腦海中。他拿起白棋的馬在棋盤上移動起來,正好走到合適的位置。就算在看到烏泱泱的大軍向南部挺進時,他也看到了另一支大軍神秘地集合起來,突然插入他們的后方,切斷了他們的海陸聯系。他覺得,憑借臆想,他正將另一支大軍帶入現實。只是行動一定要快。如果讓他們控制了整個非洲,如果讓他們得到了好望角的機場和潛艇基地,大洋國就會被一分為二。這意味著一切:戰敗、崩潰、重新瓜分世界以及黨的覆滅!

主站蜘蛛池模板: 曲周县| 集安市| 甘南县| 定州市| 修武县| 循化| 阜新市| 鹤山市| 香格里拉县| 蚌埠市| 华安县| 阿拉善右旗| 上虞市| 宁安市| 大同市| 墨脱县| 淮北市| 察哈| 湄潭县| 滁州市| 洪洞县| 武山县| 平顶山市| 利川市| 永定县| 游戏| 墨脱县| 长乐市| 同心县| 土默特右旗| 河津市| 额济纳旗| 夹江县| 天津市| 屯留县| 德昌县| 南和县| 阿拉善盟| 和平区| 玉门市| 于都县|